村里的小孩满周岁,都有个“抓周”的仪式,将书本、农具、衣帽、布鞋、木刀、糖果等物件,摆于小孩身前,看先取何物,认定成人后的发展方向。大人们说,历来先拿鞋的居多,解释为衣食无忧,可以不做光脚下田的事。想来原因可能一是因为手工做的童鞋,面上都有一块花色布惹眼;二是有鞋穿,这在当时确实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可惜忘了问外婆,我当年抓的是什么。
周岁后的小伙伴儿,光脚板几乎是所有人的状态,是否有人也穿鞋,倒确实没有留在记忆中。村里的路面主要是由泥土和石子天然而成,山上则几乎是石头风化出来大小不规则的石子。我那双小脚板儿上一层厚厚的茧,和从来没想到石子会扎脚板的豪气,倒是未曾淡忘的记忆。直到有一天,生产队长那老而发硬的脚板,被破碎的玻璃瓶划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血流一地,我才开始走路时偶尔看看地面,并且一辈子不随手丢弃尖锐的物品,偶尔路上看见了也会顺手捡开。
每年天上飘下第一朵雪花,都是我很高兴的事情。按惯例我会非常有幸地穿上鞋。外婆勤俭持家又心灵手巧,平日很用心地收集每一块破旧的布片,积累到一定的分量,便在晴日以门板为托,用面糊将布片拼凑粘贴,压平晒干,称之为“衬”。依脚的大小,细心裁剪,按厚薄以五六层叠在一起,纳成鞋底。村里人都说外婆的针脚最细。外婆解释说,针线密的鞋底要耐穿得多。
煤油灯,多是以用完了墨水的玻璃瓶为底座,瓶口以一块铜钱大小的薄铁皮为盖,用棉绒包裹两根松针搓成条状灯芯,在铁皮盖正中开一小口穿过,底座内加“洋油”后,点燃即可。久了,灯芯顶端会结出灯花,为了不影响光线,需要剥落,有时也会自行掉落。古人“闲敲棋子落灯花”的诗句描写得倒是惟妙惟肖!
为了节约煤油灯的用油,月色好时,外婆还能借着月色做针线。穿针则是我的专利,还以此为得意。有一次手痒痒,拿针试了一下鞋底,扎进少许就扎不动了。我问外婆要纳那么多针,怎么会有力气?外婆停下手工,从右手的中指上摘下一个表面满是小凹的铁环,语气很认真地告诉我:磨镰不误砍柴工,耕田要借牛出力,很多事空手做不到,但多想些办法,总会能做得到的。比如纳鞋底,借顶针和针钳帮忙,就可以比较轻松地做成。新千年时,我深圳新房子装铸铁楼梯,拐弯处复杂,工友花了一天时间没有装上。下班回家,我研究了几分钟,建议如何如何,一试即成。年龄稍长的工友连声感叹:“可惜 !可惜!你要是做了我这行,一定是把好手!”
鞋帮是用几块相对完整的布,也是相近颜色拼成的,包裹一层“籿”,用线定型,缝合上鞋底,即成一双布鞋。外公有一手打草鞋的绝活,按原材料分为稻草鞋、藤皮草鞋、布条草鞋,其中按手工精细程度又分为上、中、下等。个把小时即可打成一双,物美价廉。可惜我没留心,未能记得打草鞋的工艺流程。
烘炉,先人传下来的宝贝。土窑口,瓦钵大小形状,上有半弧形手柄,耐火保温,内装火木灰,冬季伴手取暖,也作暖床之用。乡村人家多用高沿木质板床,一张竹篾垫,几乎几十年未离过床。入冬前,家家户户趁着好阳光,将当年品质上好的稻草反复暴晒,稍加整理,以大半床沿的高度,置于竹篾垫之下。冬季脱衣上床初时,冰冷的程度可想而知,以身体的热量温暖之后再入睡,先将烘炉置于竹篾垫与盖被之间加温,自然是烘炉的另一妙用。
当年的盖被,多是“布衾多年冷似铁”。趁天好时,外婆将棉絮多晒。被套洗净后用米汤上浆,晒干爽再用时,明显感觉暖和一些,且有米香味,稍显硬邦,却是一种清爽的感觉。老了更有感悟,几十年来,无论条件怎么改善,我使用硬板床的习惯坚守如初,常被人挖苦为老土。直到近年中医学才反复强调,硬板床有利于腰椎健康,清火明目,安神降压。得了先人宝贵的传承,还以为自己是脱不了土气。
外婆的子女都在城里工作,大概是轮班,每年总有人在冬季带回一篓栗炭,用坚硬的板栗树烧制而成,十分耐火。不知从何时起,每天早上趁外婆不注意,我偷偷地抠出一小节,埋于我烘炉的火灰之中,再到小伙伴中炫耀,我的烘炉保温时间最长。有一天我刚偷得一截栗炭,小表妹也将小手伸入了炭蒌,我伸手拍打了一下她的手背,小表妹收回了她的小手。偷看了一眼外婆,正在灶前忙事儿。当时的我也没有恶意,瞬间的反应,大概是两个人都拿,篓中不多的栗炭很快就没有了,小表妹也是整天地跟着我,可以跟我共同享用!
夜里下雨,我和表妹分坐外婆身边挤烘炉。外婆给我们讲了一个《千人共个麻雀头》的故事:朱天子刚起兵之时,大军断粮,只剩下一只麻雀头。取大锅上水,以麻雀头煮汤,官兵每人喝一口,士气大振,后得天下……送我进被窝时,外婆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明天早上妹妹拿栗炭时,你不要像今早那样打一下她的手,她也是个小孩儿!”
五十多年过去了,外婆在我犯错当时“选择性无视”的处事技巧,随后再用历史故事循循善诱的育人方式,用她的睿智、善良、公平、大爱,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让我终生受益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