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肉,说出来都让人咽几次口水。除了家里有人在城里上班拿工资,给老人祝寿等特殊的时日,才买回两斤。不仅是价格贵,更难的是只有吃商品粮的城里人每月才有半斤“猪肉票”,大多数山里人家只有春节才能享受一次了。我舅舅或母亲一年可能带回一两斤,都是那种带一两根排骨的肋条肉。肥的部分最珍贵,炸出猪油保存起来,以便在有个人客或老人生病时,能见到一点荤腥。剩余的部分,用泥土罐煨汤,靠骨头瘦肉相对多的部分给外公,中间半肥半瘦的部分给我和表弟们各分享一两块,外婆的碗中只是一些零碎儿加一点汤水。外婆分得最少,还总会讲一些关于吃猪肉的故事:她年轻做媳妇时,给公公婆婆煨小罐猪肉汤,只有长子,也就是我大舅,可以沾光喝一口汤,其他人等想凑近闻一下香气,还怕被老人斥责!故而“爷奶爱的头生子,父母疼的断肠儿,都是各人的命!”无心之语,似乎暗示了我日后极为特殊的境遇。
春节,各户几斤猪肉,是要想办法有的。主要来源是各户养的猪,年前“上调”给国家,都会分回给养猪户几斤猪肉和下水的指标。养猪户分单户和多户两种:单户即一户人家独自养成一头猪;多户即一户人家的饲料不足,转给下一户继续饲养,分配方式是以过户时称重记数,公平合理,再困难的人家,每年至少也要分段参与饲养一头猪,以确保过年用的猪肉。
年肉的用途,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还福”,即我们今天所讲的团年饭,又称“发财”。时间点,周边各村主要是在腊月二十八至三十日,但具体哪一餐都是祖上的传承,不得变更。我那龙井湾是腊月三十的早上,规矩是要“还福”完才能见得到天亮,传说是祖上比较富有,喜欢闷声发财,不愿别人看见。两个小山头外的陈家新屋,固定在腊月三十的中午“还福”,且大门外必定得放一根竹杖,以纪念先人叫花子出身,告知后人不能忘本!
“还福”时猪肉是趁新鲜的吃:一份红烧,一份肉丸子。因为“还福”的第一道程序是祭祖先。像平常请客一样,最好的酒、菜、茶、烟伺候被“接”回家来的祖先。上三圆,即三种丸子,是不能少的,肉圆是最主要的,其他的未见有硬性的讲究。当家人到门口放一挂长长的鞭炮,算是“接”了祖先回家,然后在餐桌前依次磕头,向祖先汇报过去一年的生活,乞求祖先保佑新的一年诸事顺利。常能见到老人们真情流露,泪涕涟涟,念念有词,叩头有声。年少时,似有不解。人过中年之后,方知其理!所以有肉上桌过年事关重大,既是敬祖先,也是犒劳一下辛苦了一年的自己。
年猪肉的第二种用途是做腊肉。趁立春前的寒冷天气,加重盐腌制十来天,再拿到太阳下晾晒,会散发出一种中原白腊肉独有的腊香气息。通风阴凉处可保存至第二年的中半年,入伏之后会逐渐变质,其猪油却进化成了一种非常好的消炎降火的良药,擦抹身上的脓包十分有效。
从初一开始,拜年是山里人最重要的活动。平日里都又忙又艰辛,但正月十五以前是农闲,多半生产队不安排出工。邻里之间、三姑六舅地拜年时,主人一挂鞭炮、一碗汤地招待,是最基本的程序。“喝汤”是有讲究的!内容几乎是统一的标准:以糍粑或面条做底,上面放几片煨好的腊肉,一只鸡腿,另加汤汁,一般糍粑、面条、汤、水都可尽情享用,但那几片肉和鸡腿是不能动的,必须要“回碗”。只有外孙回外婆家拜年,百无禁忌,也是鸡腿的“法定”享用者。丈母娘疼女婿,千古未变,但“回碗”的规矩也是不能破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知从何时开始了一种只做不说的习俗:有心的丈母娘会在糍粑或面条的底下,偷偷地放几片腊肉或鸡脯肉,女婿也心领神会,随着糍粑面条一并吃下,上面的鸡腿和腊肉又能“回碗”,体面而实惠。最“可怜”的只有我了,身在外婆家,外孙按里孙养,那鸡腿肯定是轮不到我吃的,又不可能再有个别的地方能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