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这个将来要登基为王的男孩拥有几百种玩具——应该说有成千上万种玩具。他有几百个锡兵锡将,它们为他征战过;有几十匹玩具马;有桌游、球、木瓶和弹珠;有能弹升五英尺高的跷跷板,还有可以上下弹跳的神奇跳跳棒。画纸更是不计其数——纸张在当时尚属高端制造的稀罕物,只有官员才买得起。
尽管城堡里有数不尽的玩具,彼得却最爱母亲的玩具娃娃屋。他没见过西邑的那间娃娃屋,现在的这间对他来说就是极品。每当屋外大雨倾盆或暴雪肆虐,他就在娃娃屋前端坐数小时。即使在染上“儿童文身”(也就是水痘)时,也要差人把娃娃屋摆在特制的小桌上抬到床上,玩到病愈。
彼得喜欢想象娃娃屋里有许多小人儿,它们活灵活现,他几乎能看见。他用声音扮演很多不同的角色,每个小人儿都是他想象出来的。他们是国王一家:有威严勇敢的国王罗杰(虽不高大,又有罗圈腿),曾经杀死一条巨龙;王后是美丽的萨莎;他们有个儿子叫彼得,彼得爱父母,也被父母爱。他还想象出很多铺床叠被、给火炉添木柴、端茶倒水、煮饭缝衣的仆人。
因为他是男孩,所以想象的故事比萨莎小时候想象的要残暴、血腥。有一个故事是安杜安海盗包围了娃娃屋,意图闯入,将国王一家灭门。此次交锋成为名垂青史的著名战役,数十名海盗丧命。但毕竟敌众我寡,敌人即将攻入大宅。千钧一发之际,国王的近卫军——由锡兵扮演——及时赶到,一举歼灭了该死的安杜安海盗。还有一个故事是一群巨龙从邻近的树林里蹿出来(树林位于萨莎窗边的沙发底下),喷出烈焰,妄图烧毁大宅。于是罗杰国王和他英勇的儿子小彼得携弓箭出战,杀光所有恶龙。“直至遍地流淌着恶龙老儿的黑血。”当晚,彼得在餐桌上告诉父王这个故事,引得罗兰赞赏地大笑。
萨莎过世后,弗拉格对罗兰说,男孩不宜玩娃娃屋,虽不至于变得没有男子气概、染上娘娘腔,但有可能产生类似后果。而且,若传到民间,肯定会被说闲话——这种闲言向来招惹非议。城堡里都是下人,眼多嘴碎,很难不议论。
“可他才六岁嘛。”罗兰有些不安。弗拉格懂魔法,那张惨白、瘦削的脸又一向藏在帽兜里,让人感觉不自在。
“陛下,六岁已经很大了,可以有的放矢地培养了,”弗拉格说道,“请三思,早定夺。您向来最英明。”
请三思,弗拉格说。罗兰国王确实三思了。老实说,他统治德兰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三思。
读者可能会惊讶,国王毕竟肩负重任——加税、减税、要不要打仗、对犯人是赦免还是判罪——一个男孩适不适合玩娃娃屋岂能与上述国家大事相提并论?
这件事,说大很大,说小很小,请读者自行琢磨。我只能说,罗兰不是德兰历史上最聪明的国君。对他而言,思考本身即是桩苦差事,让他觉得脑子里有块大石头不停地翻滚,害他流眼泪,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三思也令他鼻子不通。
童年时,赶上写作文、学数学、读历史,他必定头痛欲裂。因此他十二岁就获准辍学,专攻他最拿手的项目:狩猎。罗兰试图当个好国王,但他隐约明白自己永远不会成为贤主,无法睿智、正确地处理国家大事或作出英明的判断。他知道一旦决策失误,百姓就会受苦。当初他若听见萨莎在晚宴后对彼得的那番定义国王的教诲,一定感同身受。国王的确比普通人更高大。他有时……呃……他常常真心希望自己渺小、平凡。如果谁这辈子曾经认真思考、怀疑过自己能否胜任某项任务,就会理解他。而且长年累积,焦虑就会变本加厉。“能力不大够”,起初可能只是错觉,但慢慢地成了事实。罗兰就是这样的。这么多年来,他日益依赖弗拉格,有时甚至觉得弗拉格才是国王。“有时”是指夜深人静时,那时他才会担忧、才会困扰。白天,他对弗拉格的辅佐只有感激。
如果没有萨莎,罗兰的感觉还会更糟,因为他夜晚失眠时听到的微弱心声比白天所怀的感激更接近真相。弗拉格确实主政,又很邪恶。下文将有详述,此处暂且不表。
罗兰娶了萨莎之后,不再对弗拉格言听计从。她总是从建议的角度给他忠告,比巫师更善良、更公正。她从没喜欢过弗拉格——恐怕没有几个德兰人喜欢他,很多人只要听见他的名字就吓得全身打战——可她也没有特别反感他。如果萨莎知道弗拉格如何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如何打心眼里越来越憎恶她,可能就不这么想了。
有一回,弗拉格真的很想毒死萨莎。
当时萨莎请求罗兰赦免两名逃兵,弗拉格则要求在针塔广场砍下他们的头。他坚称逃兵造成的影响很恶劣,如不严惩,其他士兵就会效仿。杜绝这种念头的唯一措施,他说,就是把逃兵的头砍下来给所有人看,以儆效尤。那些三心二意的士兵看到无法瞑目、爬满蛆虫的腐烂人头,便会知道一心效忠国王是多么重要。
然而萨莎从婢女口中得知了罗兰所不知的隐情。年纪稍长的逃兵的母亲病重在家,还有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如果长子不回家替母亲砍柴,弟弟和妹妹就会冻死在德兰的寒冬。年纪较小的逃兵擅离军营是因为年长的那位是他的朋友,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他重情重义,心想如果两个人一起努力砍柴,两周就可以砍完足够一家人度过整个冬天的柴火。他俩快手快脚,结果只用了六天就做完了所有活计。
罗兰听说了原委,便有了不同看法。他也深深地爱着自己的母亲,哪怕为她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他派人去打听,发现情况属实。国王还发现,士兵擅离职守是因为长官乖张,曾多次拒绝为他们向上级申请休假。而且两名士兵砍完四捆木柴就自动归队,尽管他们知道一定会被军法处置,一定逃不过刽子手的板斧。
罗兰下令特赦。弗拉格笑眯眯地颔首,只说了一句:“陛下,您的决定就是德兰民心之所向。”即使用天底下所有的黄金来交换,他也决不会让罗兰察觉到自己满怀怒火,恨不能随心所欲。罗兰赦免逃兵的仁慈备受赞誉。众多大臣了解实情后,便口耳相传到那些无人知晓的角落。等到罗兰颁布那些不通人情的法令(通常是巫师的主意)时,百姓们就怀念起当年这桩赦免逃兵的公案。弗拉格并不在乎百姓怎么想,他只在乎当自己主张处死逃兵时,萨莎却横加干涉。罗兰当年为什么没娶别人?他明明谁都不认识,对女人也没兴趣,为什么没有选其他人?算了,没关系。弗拉格对特赦之事一笑置之,但暗中发誓,一定要参加萨莎的葬礼。
罗兰签发特赦令的当晚,弗拉格走进幽暗的地下炼丹房,戴上厚厚的手套,从铁笼里抓出用老鼠幼崽养了二十年的剧毒蜘蛛。他喂给毒蜘蛛的每只小老鼠都中了毒,处于濒死状态,用这样的方法增强蜘蛛原本就剧烈的毒性。这只毒蜘蛛通体猩红,体型如硕鼠,翕动的身躯满是毒液,透明毒液顺着巨螫流淌,立刻把弗拉格的工作台烧出两个冒烟的大洞。
“死吧,小美人王后,拿命来!”弗拉格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手套捏死蜘蛛。这手套是用防毒铁丝网织就的——当晚入睡时,弗拉格的手掌仍红肿了起来,一下一下地抽痛。
被捏爆的蜘蛛流出的毒液滴入高脚杯,弗拉格倒入白兰地,掩盖毒液的味道,搅一搅,取出羹匙时,匙面严重扭曲了。王后只要喝上一小口,就会登时毙命。虽然死得很快,但仍会异常痛苦,弗拉格想想就欢乐。
萨莎有失眠症,习惯每天晚上喝一杯白兰地助眠。弗拉格摇铃示意仆人过来端酒。
萨莎永远不知道,那晚,她离死亡有多近。
调出毒酒之后,仆从敲门之前,弗拉格把毒酒倒进了地板中央的下水道,站着倾听水管发出轻微的“嘶嘶”声,面孔因憎恨而扭曲。待泡沫散去,他蓦地使出全身力气,把水晶高脚杯摔向房间一角,酒杯如炸弹般爆裂。
仆从敲了门。巫师让他进来,指着碎玻璃闪光的地方:“我打碎了酒杯,”他说,“清理干净。用扫把!万一沾到碎玻璃片,你恐怕没机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