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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逝世时，彼得才五岁。他怀念她。他认为母亲甜美、温柔、有爱心、有慈悲心。但五岁的孩子毕竟稚嫩，很多记忆都不清晰。有一件事他记得很清楚，是她教训他的那次。随着年龄的增长，那次被责备的记忆越来越深刻。那件事与餐巾有关。

每年五月的第一天，王宫都会举办盛宴庆祝春耕。这一年，五岁的彼得首次获准赴宴。遵照习俗，罗兰坐在餐桌主位，继承人坐在他右侧，萨莎坐在餐桌另一端。这样一来，宴会期间，彼得就不会坐在萨莎身边，所以她事先教他规矩。她希望儿子识礼、懂礼、有礼。她也知道彼得用餐时得靠自己，他的父王完全不懂礼仪。

可能有人会觉得奇怪，教王子礼仪这件事怎么会落到萨莎的肩上？难道王子没有家庭教师（有，而且有两位）？难道没有仆人侍候王子（有很多）？实情是，不能让这些人照顾彼得，甚至要对这些人敬而远之。萨莎希望亲自教育儿子，尽她所能地教他。至于怎么教育彼得，她有一套明确的理念。她爱他，即使出于私心，也想陪在他身边。她明白，对彼得的教育很重要，这个男孩将来会登基当上国王，所以最重要的一点是，萨莎希望他品行端正。她觉得正直善良的男孩将成为正直善良的国王。

王宫里举办的晚宴并不讲究礼仪，保姆也不会为这个男孩的餐桌礼仪操心。嘿，他可是未来的国王！她们会这么说，可能还会震惊于居然要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去纠正他。谁会在乎他有没有打翻肉汁樽？谁会管他有没有把菜汤滴到硬领上，甚至就在那上面擦手又怎么了？阿兰国王不是就曾吐在盘子里，还叫人来‘饮掉这碗美味的热汤’？约翰国王不是咬掉活鳟鱼的头，还把颤抖的鱼身丢到女仆的胸衣里？这次晚宴跟以往又有什么不同呢？到了最后，王公贵族还不是会互抛食物酒水嘛！

这简直是一定的。但是等到场面恶劣到互抛食物酒水的阶段时，她和彼得早就离席了。最让萨莎担心的是这副“谁在乎”的态度，她认为，这是日后要成为国王的男孩最不应该有的。

为此，萨莎耐心地教彼得，在晚宴上也仔细地观察他。宴后，彼得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她走过来与他交谈。

她无疑是一位好母亲，先温柔地夸赞他的举止和礼仪——不算谬赞，彼得的表现的确可圈可点。她知道除了自己，不会有人向儿子直言不讳；她也知道自己必须趁儿子这些年崇拜她的时候指出问题。于是她夸完便说：“但你还是做错了一件事，彼得，我不想再一次看见同样的错误。”

彼得躺在床上，深蓝色的眼眸认真地看着她：“什么事呀，母后？”

“你没有使用餐巾，”她说，“叠好的餐巾一直整齐地放在你的餐盘上……我看了真难过。你用手拿烤鸡倒没什么，本该用手拿着吃，但是你放下烤鸡就把油手往衬衫上抹就不对了。”

“可是父王……弗拉格……还有其他贵族……”

“可恶的弗拉格，可恶的德兰贵族！”她喊得太大声，把床上的彼得吓得瑟缩了一下。见她的双颊泛起红晕，他又惊、又怕、又羞。

“你父王做什么都是对的，因为他是国王。等你成了国王，你所做的每件事也必须是对的。弗拉格不是国王，无论他多想当；那些王公贵族也不是国王。但你还不是国王，你只是一个忘记餐桌礼仪的小男孩。”

见他一脸畏惧，她便笑了笑，缓和气氛似的把手放上他的额头。

“没关系，彼得，”她说，“这是小事情，但它很重要，因为日后你会成为一国之君。去把石板拿来。”

“可是现在该睡觉了……”

“别在意该不该睡觉，你可以晚些睡。去把石板拿来。”

彼得拿来石板。

萨莎拿起吊在石板边上的粉笔，郑重其事地写下三个字母：“彼得，你会读这个单词吗？”

彼得点点头，虽然他学会了所有字母，但认得的单词只有那几个，而这个单词正是那几个之一。

“神，GOD。”

“不错，现在倒过来写。”

“倒过来写？”彼得迟疑着。

“对。”

彼得照她说的做了，幼稚的童体字写在母亲端丽的字体下面。他惊讶地发现，这也是他认得的单词。

“是狗，DOG！妈！妈！”

“对，是狗。”她语气里饱含的哀伤立刻浇灭了彼得认出单词的兴奋。母亲从“神”指到“狗”：“这就是人类的两大本性，”她说，“千万别忘记。你将变得又高又壮，像蜕皮九次，终于成了龙。”

“可是父王并不高大。”彼得反驳道。罗兰个子矮，又是罗圈腿，因为贪吃，还有大肚腩。

萨莎微微一笑。

“这是什么话？彼得，国王的高大是看不见的。等他们在针塔广场举起权杖，戴上王冠，立刻会变得高大。”

“是吗？”彼得的眼睛睁得老大，他认为话题已经偏离在晚宴上没有使用餐巾了，聊的话题如此有趣，他一点都不觉得难过了。他下定决心以后决不忘记使用餐巾。倘若母后认定某件事情重要，那他决不忘记。

“是的。国王会变得非常高大，所以必须特别谨慎。巨人哪怕走路、转身或坐在不该坐的地方，都有可能压坏比较矮小的人——坏国王常做这种事情，但贤明的国王难免也会。”

“我听不懂……”

“那就继续听。”她敲敲石板，“神父说，人性有上帝的那一面，也有裂足老人的那一面。彼得，你知道裂足老人是谁吗？”

“是魔鬼。”

“对，但是在虚构的故事之外，其实没有多少魔鬼，彼得，大部分坏蛋比较像狗，而不是魔鬼。狗很友善，却不够聪明。很多人喝醉了也是这副德行。狗在兴奋、怀疑的时候可能会咬人；男人在冲动、迷糊的时候可能会打人。狗是好宠物，忠心守护主人，但如果一个男人只能做宠物狗，就不是好人。狗很勇敢，在暗夜里遇到危险会使劲吠叫，但也会夹紧尾巴逃走。无论是好主人还是坏主人，狗都舔主人的手……狗不辨是非善恶，它们吃残羹冷炙，把无法消化的东西吐出来，再去乞讨更多的残羹冷炙。”

她静默片刻，或许是想到晚宴的场面——酩酊大醉的男人和女人放浪地大笑，互抛食物，转身就在椅子边吐。罗兰也是如此，这常常令她心碎，但她并不因此对他产生恶感，也从不拿这种事责备他。他是罗兰。他也许会为了取悦她而答应改，甚至可能真的改，但那就不是他了。

“彼得，你听懂了吗？”

彼得点点头。

“好！跟我说，”她俯身问，“狗会用餐巾吗？”

彼得因愧悔而垂目，看着床单摇头。显然话题并没有偏离。这一晚太闹腾了，他很累、很累了，泪水止不住地涌出，顺着小脸往下淌。他拼命忍着不哭出声，硬是把那股想大哭的冲动压在胸口。萨莎见他这样，不禁感慨。

“别因为忘记使用餐巾就哭哭啼啼，亲爱的，”萨莎说，“那不是我的本意。”她站起身，挺着因怀孕而圆鼓鼓的肚子，托马斯快出生了，“你在其他方面做得都很好，是好样的，任何一个男孩但凡能做到你一半好，他们的妈妈都会很自豪。我也觉得你很棒。只因我是王子的母亲，才会告诉你这些事。这样会很难，但又不能改。老实说，就算能改，我也不会改。你记住，有一天，你醒来就手握全国百姓的命运，你做的梦也会左右百姓的未来。你吃完烤鸡不用餐巾擦手可能不会有所影响，也可能会有所影响。有时候，微不足道的小事会决定生死。我只要求你，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记住文明的那一面，也就是善良的那一面、像上帝的那一面。答应吗，彼得？”

“我答应。”

“那就好，”她轻轻地吻他一下，“好在我还年轻，你尚年幼。等你长大一点儿，懂事了，我们可以多聊聊。”

他们再也没机会聊了。彼得从未忘记萨莎的教诲，即使别人都不使用餐巾，他也始终记得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