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许多年月弹指一挥——讲故事有个好处,就是没大事发生的时候,可以快进。真实的人生完全不是这样,幸好不是。讲述历史时可以快进,可历史又是什么?无非是一段宏伟壮阔的剧情,把时间从数年更迭成数百年罢了。
在这数年里,弗拉格审慎地观察两位王子。他从日渐衰老的国王的背后探头看他们成长,盘算着一旦罗兰驾崩,该由谁继承大统。没花多少时日,他就有了决定,应该是小王子托马斯。彼得七岁时,弗拉格确定自己不喜欢这孩子;等他长到九岁,弗拉格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他怕彼得。
这孩子体格强壮,身材挺拔,眉目俊朗,有一头深色头发,有西邑人独有的灰蓝色眼眸。有时彼得猛地抬头,小脑袋会偏向某个特别的方向——简直是他父亲的翻版。而他的容貌、举止跟萨莎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像他矮小的、罗圈腿的父亲(罗兰只在骑马时称得上英姿飒爽)。彼得高而瘦,行动敏捷。他也喜欢打猎,技术还真不差,可打猎并不是他生活的重心。他爱学习,强项是地理和历史。
他父亲听不懂笑话,又常常缺乏耐心。旁边的人需费劲解释那笑话的笑点,令他越发觉得无趣。罗兰喜欢看小丑佯装踩了香蕉皮滑倒、互相磕碰撞头或在王宫大殿里争抢肉饼——这才符合罗兰心目中的幽默。彼得则更灵动、更敏感,这一点特别像萨莎。他那快乐、稚气的笑声常常在宫中响起,仆人们听了也快乐。
与彼得同样出身的有些男孩,可能因为知道自己将来会出人头地,所以只跟同阶层的孩子玩耍。彼得却在八岁时结识了不是贵族出身的本·斯塔德。本的父亲安德鲁·斯塔德的母亲虽然是王室的远亲,但不算贵族,最多只能算是侍卫阶层。后来,原本还算富裕的斯塔德家族逐渐没落。然而即使彼得王子能选择与其身份不相称的同龄人做朋友,那份名单恐怕也不会很长。
他俩是在一年一度的农民游园会上相识的,彼得当时八岁。以往,王亲国戚都把这场游园会当成每年例行出席的无聊风俗,在会上露个脸,装模作样地跟农民碰个杯,祝他们玩得开心,感谢他们获得丰收(赶上歉收也是同样的说辞),便悄然离席。假如罗兰也是这副德行,彼得和本就永远不会相识了。但是罗兰热爱农民游园会,年年都盼着,每回都待到最后一刻,而且不止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打着震天的呼噜声被抬走。
长话短说,彼得和本被分配到同一组,参加二人三脚比赛,还赢了……是险胜。起初似乎大有胜算,但领先了差不多六步时,他俩摔了一跤,彼得的手肘都磕破了。
“对不起,王子殿下!”本大声说。他面色惨白,有可能是因为想象到地牢生活(他父母就在场外观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或许真有所谓厄运的安排。安德鲁·斯塔德最爱这样吼叫,说斯塔德家没遇到一丁点儿好运),更有可能是因为害得王子受伤而自责,或是因为亲眼看见未来国王流的血竟跟自己一样是红色的。
“别傻了,”彼得不耐烦地说,“是我不好,不关你的事,是我笨手笨脚……快站起来,他们要追上来了。”
缠着布带的两个男孩——彼得的左脚、本的右脚紧紧地绑在一起——设法站起身,摇摆着继续往前跑。他俩都摔了跤,跑得呼哧呼哧,上气不接下气,原本领先的优势快被追平了。他们接近终点时,众多农民兴奋地呐喊着,为他们加油助威(罗兰也在此列,与众人浑然一体,丝毫不觉尴尬),两名满脸汗水、高大的农村少年正逐步逼近,要在最后十码追上彼得和本,似乎即将反超。
“快跑,彼得!”罗兰大喊着,挥舞着一大杯蜂蜜酒,因为太过投入,酒都洒到了他头上,而他兴奋得毫无察觉,“长耳朵兔子,儿子,学长耳朵兔子!那些傻瓜快碰到你屁股了,快扑到你背上了!”
本的母亲开始抽泣,诅咒命运:为什么老天要把她的儿子跟王子分在一组?
“如果他们输了,本一定会被关进王宫最黑暗的地牢。”她简直要泣不成声了。
“别吵,老婆子,”安德鲁说,“不会的,他是英明的国王啊。”他默默地相信这一点,却仍提心吊胆。斯塔德家从没交过好运。
此时,本咯咯地笑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笑,但事实就是如此。“长耳朵兔子?他这么说?”
彼得也咯咯地笑,他的腿很疼,手肘流着血,满头是汗,脸慢慢变成好笑的猪肝色。他笑得停不下来:“是啊,他是这么说的。”
“那就跳啊!”
他俩冲刺到终点时不像长耳朵兔子,倒像两只瘸腿的怪乌鸦。他们没有再跌倒,简直是奇迹,总之,他俩想了个招儿,笨手拙脚地蹦了三步,第三步就蹦过了终点线,倒地,大笑。
“长耳朵兔子!”本指着彼得喊。
“你也是!”彼得指回去。
他俩抱着肩膀笑个不停,被壮实的农民扛在肩上(安德鲁也在其中,他始终牢牢地记着自己扛过儿子和王子),接受罗兰套在他俩脖子上的蓝绶带。国王粗鲁地在两个少年的脸上各亲一记,顺势将杯中剩下的蜂蜜酒浇在他们头上。农民们高呼万岁。连最年老的农民都不记得还有哪场比赛能比这场更精采。
随后,两个男孩便在一起玩。他们很快就发现,如果能一辈子如此相伴该有多开心,即使只有八岁,也都肩负某种职责,但只要有时间,他们便形影不离。
有人对这样的友谊大不以为然,说未来的国王不应该跟平民的孩子交往,但多数人予以肯定。百姓们在德兰的酒馆里不止一次地边大口喝酒边称赞彼得,说他集父母优点之大成,继承了他母亲的智慧和他父亲对平民的体恤与敬重。
彼得显然没有一点儿坏心眼,从没想过揪掉苍绳的翅膀,从没想过用火去烧狗的尾巴,然后看它们甩腿狂奔。实际上,他曾阻止国王的马夫长约瑟夫杀掉一匹马。弗拉格正是在听到这件事之后开始怕他,继而想到必须尽快除掉这孩子,否则就来不及了——彼得在处置断腿马的事情上表现出来的果敢和坚决实在令弗拉格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