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61年开始,我的作品出现了一个变化,即采用软雕塑的表达方式。原来一直画在画布上的那张网越画越大,乃至从画布上喷涌而出,覆盖了桌子、地板、椅子和墙壁。就这样,我无限发展了执念艺术(Obsessional Art),把自己从画家演变成一个环境雕塑家。
1962年10月,我在纽约格林画廊(Green Gallery)的联展上第一次发表了软雕塑作品,内容是一把纯白的扶手椅和一把八脚长椅,被阳具形状的凹凸物件盖满。这家画廊是由理查德·贝拉米(Richard Bellamy)开办的,才开业一年。举办这次联展之后,这里就成了纽约波普艺术的发祥地。
克拉斯·奥登伯格(Claes Oldenburg) 是这次联展的参展者之一,他的作品是一件坚如磐石的西装。后来,奥登伯格还发表了一件以数字为主题的软雕塑。我去看的时候,他的太太派特跟我说:“弥生,真不好意思!”
接下来,1963年12月,我在纽约格特鲁德·斯坦画廊(Gertrude Stein Gallery)举办了名为“千舟联翩”(One Thousand Boats Show)的个展。这是我的第一件装置作品。
在一条长10米、真实比例的船上爬满了白色阳具形状的凹凸物,满眼密密麻麻,周围所有的天花板与墙壁全都贴上了海报。海报一共999幅,全是这艘船的黑白照片。一旦站到这个空间里,人就会觉得有1000条船在自己的周围旋转,渐渐逼近,最终进入眩晕与充满幻觉的状态。
艺术评论家布莱恩·奥多尔蒂(Brian O’Doherty)在《纽约时报》上写道:“聚光灯打在小船的周围,贴在墙壁上的同一条船的照片与之反复重叠,引发共鸣,最终融会在一起,归置到中央的船上。看上去虽然不起眼,但这件作品却诗意盎然,我们不该把它当成超现实主义的恶作剧而一笑了之。草间弥生创作了奇妙而蠢蠢欲动的物件与环境。”
安迪·沃霍尔 一到展厅就大喊:“哇!弥生,这……是什么呀?”然后接着说:“精彩!”几年之后,在利奥·卡斯泰利画廊(Leo Castelli Gallery),沃霍尔发表了一件作品,他用绢版印刷的牛头海报贴满了天花板和一面墙壁,明显是再现或模仿我的《千舟联翩》。
至于为什么我一开始做软雕塑就选择了阳具形状,这是因为我认为性行为是污秽的,我对其抱有恐惧。我做过很多与性行为有关的艺术物件,正因如此,有人认为我对性行为是非常热衷的,但这完全是一场误会。实际上,我非常害怕性行为。
为了治愈我对性行为的厌恶与恐惧而创作出来的物件就是男人的阳具。我一直制作,一直制作男人的阳具,以这种方法克服内心的恐惧。换句话说,这是一种自我疗法,我把它命名为“心身艺术”(Psychosomatic Art)。
性行为以及阳具对我来说异常恐怖,甚至恐怖到我躲进壁橱里也会浑身发抖。因此,我才制作一大堆那个形状,非常投入、忘我地制作。拼命地制作让我置身于恐惧之中,由此治愈自己的心,然后从恐惧之中慢慢地脱离出来。我每天都要制作成千上万的可怕形状,致使恐惧感逐渐变成亲近感。
至于我为什么如此惧怕性行为与性器官,这与教育和成长环境有关系。我从幼年时代一直到少女时代,都因为这件事而苦恼。当时的教育灌输给我们的是:性行为是污秽的,是可耻的,是必须要遮前掩后才行的。再加上当时的风俗是相亲要讲究门当户对,绝对不准许自由恋爱,女孩儿不能跟男人自由交谈。
另外,我小时候目击过好几次别人的性行为,那种闯入眼帘的恐怖体验吓到了我,且越来越膨胀,令我窒息,乃至于对未来感到极度不安。当幼小的我一想到这是那些大人包括我的至亲会做的行为时,惶惶不可终日的情绪就一直如恶魔附体,挥之不去。我把性行为看成暴力,由此投射到了男人性器官的形状上。
我讨厌可怕的暴力与战争。可是,人类尽管付出了不懈的努力,还是无法避免其发生。最终,战斗的冲动可以归因为男人有生殖器。只要男人有生殖器,他们就永远不会放弃战争与暴力。
我起早贪黑,总是在制造这些令人生畏的形状,并以此压制恐惧的情绪。我制造了不计其数的男人阳具软雕塑,并睡在它们中间。这样一来,那些可怕的造型慢慢变化,变得古怪而可笑,变得光明正大,好像在为了自己的疾病而高唱赞歌。就这样,我制造出了数以亿计的阳具,以一种温柔至极的态度。
我以“心身艺术”的方式首次把“性与食物”的主题引入美国的当代艺术。对我来说,食物是“心身艺术”所表达的对象,同时也是我所恐惧的对象。举例来讲,我之所以使用通心粉的形状来创作,也是源于自己的执念。
我们生活在一个被食物团团包围的世界,食物从餐厅的传送带上源源不断地传过来。我们求死不得,除了活下去,别无选择,只能把那些食物吞食下去,且永无休止。人类吃的是机械生产的食物,而且要一直吃一直吃。只要一想到我们还要吃几千倍几万倍数量的通心粉,我就不寒而栗。我被一种强迫性的观念所侵袭,于是开始亲手制造通心粉的雕塑,企图超越内心的恐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