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色很简洁,犹如积聚于潜意识之中的光点,展示出的是一个大宇宙的空间。画是最大的14英尺(约4.27米)长那种,能够充满人的视界。乍一看,这五幅画纯白一片,什么也没有,给人一种无聊至极之感。就这样,我在纽约亮相了。
办展的布拉塔画廊看上去挺穷酸的,连天花板都往下倾斜,看起来跟地下室差不多。走出大门一到街上,就会遇见怀抱酒瓶的流浪汉,他们随地就寝,横七竖八的样子不堪入目,并且臭气熏天。这就是赫赫有名的第十街区,与富人区相比,简直是贫民窟。美国许多著名画家的工作室都汇聚在此,集结出一股反抗力量。
我当时因为移民局发的签证到期了,所以状态很不好,处于去留两难的境地。状况演变成这样,对于一个外来者而言无疑是一种讽刺。来美国多不容易啊,我祈祷个展能顺利成功,这会直接影响到我是否还能在美国坚持下去。自从出生以来,为如此俗不可耐的事情祈祷,我还是头一回。
个展开幕后正如我的预期,整个画廊爆满。开幕当天的夜晚,纽约第一线的艺术家们纷至沓来,小画廊变得拥挤不堪。这是在最坏的条件下创造出的最优秀的个展,我的好友们都非常兴奋,在那些流浪汉熟睡的街上高喊:“弥生,干得大气!干得漂亮!”大家把我举了起来,抛向空中。在我陷于各种困境的时候,这些美国朋友曾经帮助过我,大家性格直率,情深义厚,是我在美国最宝贵的收获。我先后收到了当时的联邦德国、法国,还有美国各地寄来的信函,就这样,我一下子抓住了在社会上施展拳脚、获得理解的机会。
纽约个展结束后的第二个月,我辗转到波士顿新星画廊(Nova Gallery)继续举办个展。这家画廊高75英尺(约22.86米),拥有新英格兰地区最大的展示空间,我在这里主要展出了10幅10英尺(约3.05米)长的作品,另外还有几十幅水彩画和油画。
当时,美术评论家罗伯特·泰勒(Robert Taylor)在《周日先驱报》( Sunday Herald )上写下了这篇文章:“新星画廊正在展出一位年轻日本画家草间弥生的绘画,这是她第一次在波士顿亮相,她的作品令我神往。草间的绘画风格简而言之,就是使用黑白双色,这一特征绝对日式。她用抽象表现主义的技巧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四个月之后,我在华盛顿最著名的国际画廊格雷斯画廊(Gres Gallery)展出了以红白双色的波点为主的作品,几十幅绘画占据了整个场馆。在这个名为“无限的网”的个展上,我见到了市美术馆的馆长和艺术评论家以及很多其他美术相关人士、著名政治家和各国大使。大家都说深受感动,并希望和我握手。
艺术评论家雷斯利·阿兰德(Leslie Arlanda)在《华盛顿邮报》上是这样写的:“草间的每个作品与各种传统的表达方式相去甚远,这位自学成才的画家完成了一条独自发展的道路。她过去用粉彩画描绘自然,做出细腻的表达,然后才转移到了现在这种以简单的圆形笔触为主的抽象画。除了她细致入微的讲究以及熟练的技巧之外,古老的日本手法几乎荡然无存。她每一道精心配置的笔触都构筑成整体画面的技巧,在美国也只有杰克逊·波洛克 这样的画家在使用。”
这期间,我在纽约、波士顿和华盛顿也参加了不少联展。在国际展方面,我参加了1959年纽约布鲁克林美术馆举办的第20届国际水彩画双年展。1955年,我曾以日本画家的身份参加过第18届展览,而这次是从美国出展的。当时的馆长约翰·戈登(John Gordon)对我十分照顾,我至今都很感谢他。另外,我还参加了联邦德国勒沃库森美术馆主办的国际单色绘画展,这个展览是由欧洲建筑评论界的权威,同时又是艺术评论家的伍多·库尔特曼博士一手策划的。欧洲参展的有卢西奥·丰塔纳(Lucio Fontana) 、伊夫·克莱因(Yves Klein) 、皮耶罗·曼佐尼(Piero Manzoni) 等艺术家,美国方面有罗斯科和我参加。这次的联展是前卫艺术国际展,对当今世界最重要的绘画风格具有影响力。我是用三幅黑白波点作品来参展的。
来纽约已经两年,1960年5月,由于在华盛顿的个展大获成功,斯蒂芬·拉迪什画廊决定与我独家签约。接下来,正好是一年之后的1961年5月,这家画廊为我举办了赴美之后的第五次大型个展。从35英尺(约10.67米)长的黑白波点作品算起,20英尺(约6.10米)、14英尺(约4.27米)、10英尺(约3.05米)长,每幅单色调的油画与水彩,还有拼贴,都是巨幅的作品。
这个时候,艺术评论家们也在各家报纸上赞不绝口。
“两年前,草间弥生在第十街区亮相于纽约艺术界,成为众人瞩目的日本画家。她用白色与红色在深色画面上一笔一笔地刻画出很小的缝隙,形同一个个小细胞。草间弥生对绘画的激情,或许能帮助我们理解她的作品为何让人感受不到沉重和夸张的痕迹……这位画家通过作品告诉我们她并非就此完结,而是前景无限。”(《艺术新闻》,查克·克罗尔)
“她在巨幅的画布上开疆拓土,所有的构图全是凭借着细节支撑。大部分的作品是在略显暗淡的背景下使用白色,另有少数作品用的是红色,与白色相映生辉。这位现居纽约的艺术家关心的是用单色反复追逐细节的过程。在她以往人生经验的某处,也许真潜藏着一张巨大的网。在这一点上,她的作品群不仅是一脉相承的,而且还能让关注她的人感到其中精致而细微的变化。”(《先驱论坛报》,卡莱尔·巴勒斯)
“斯蒂芬·拉迪什画廊正在展出草间弥生的非客观艺术作品,她的绘画方法犹如单纯的文字一样,揭示了造型艺术广阔的可能性。她的典型绘画能够无限延长,随处点染的奶油状的颜料此起彼伏,平波缓进,并将黑色碎石般的波点埋藏于其中。这些绘画说明了她在创作时的忍耐力是惊人的,全神贯注与屏气慑息的观画过程让人得以享受视觉上的刺激。”(《纽约时报》,斯图尔特·普雷斯顿)
“正在斯蒂芬·拉迪什画廊举办个展的草间弥生,她那些超乎寻常的巨幅绘画,竟然可以画得极端精练,这样的境界不禁叫人怀疑:在意象的创造与表达的技巧之间,是不是根本就没界限呢?这些尺寸各异、数也数不清的细碎点阵略泛青白色,遍布整个画布。从表面上看,其青白色之薄有时薄到可以让人看透画布的底色,但有时又如一座小山峰拔地而起。这虽然是一幅平面作品,但给人的印象是对空间的一种延伸。草间的个展还包括了她用红色和黄色创作的作品,而这些全是用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方法完成的。”(《展览大观》,伊鲁玛·迪娅菲)
就这样,我在全世界最前卫的艺术中心纽约,确定了自己作为一名前卫艺术家的地位,我为自己的才能与幸运感到庆幸。综观当时的纽约艺术界,大师波洛克已经离世,在风云变幻的潮流之中,行动绘画一马当先,但是走到美国之王威廉·德·库宁和波洛克的信徒们这里,已经无法超越时代了。纽约是与艺术市场同步繁荣起来的,大家都在期待新的突破,而且期待已久。不过,即便是从世界各国汇集而至的艺术家们,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能驱散这里笼罩的阴霾。
这是超越了美术领域的问题,同时也是进入近代文明深处之后才能思考的人性之本。不过,为了与现状相对抗,还是产生了新思想,但是内容不过是对皮埃·蒙德里安和瓦西里·康定斯基的缅怀,一步都无法超越历史上的理论,即便是新达达主义 也不例外。在这里,尚未出现能够决定一个世纪的方向的美术走向与复兴,即便是站到艺术之巅也很难预测。但唯一可以确信的是,那把打开未来的钥匙被紧紧地握在了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手中。
纽约尽管上演了所有的主义,但即便演到黔驴技穷,也无人惊奇。因为在这里,激烈的生存竞争充斥着一切,各种侥幸的机遇随处可见。这是一座谁都无法预测毁誉褒贬的城市,犹如沼泽地里的一条深沟。艺术经纪人无情的商业主义主宰了美术界,荒诞无稽,令人难以忍受,让艺术家们大为苦恼。在这种地方,如果想赢得世俗虚名的话,不能局限于成为百老汇歌手或者女明星,实际上还是有其他路可走的。如果选择一条不花力气的路,堕落的速度也会很快。不过,事态越险恶,越会涌现出许多胸怀大志、锲而不舍的艺术家,他们也能创作出优秀的作品。
我有时创作累了,就会去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站在浩瀚的艺术史前面,观赏着那些经得住时代考验的作品。我有时像解答数学题一样,带着批判的眼光对作品的创作过程以及灵感的社会来源进行逐步分析。可是一旦返回现实,思考自己的创作前景,又有重重难题必须面对。
从创作者的立场出发,一切都是赌博,都通向未知的世界。我和以往成千上万的艺术家一样被某种引力吸引,往高不可测的山峰攀登。如果知道这座山峰有多高的话,我的人生从明天开始就会变得黯然失色。我每天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世上没有比画画或创作更让人野心勃勃的竞技场了。我终于抓到了造型艺术的线头,仅此而已。到了明天,或许一切都要推翻重来。就这样,我每天画,每天创作,每天不停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