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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就成了西安人。如果人生的光景是分节过的,清风镇的一节,那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麦草,风一吹就散了,新的一节那就是城市生活。

那么,还是说五富吧。什么都搁下,都算了,五富最丑,也最俗,我却是搁不下,不算了。在火车站的广场,以及后来又到了派出所,我反复说过,我这一生注定要和五富有关系的,这或许是前世的孽债,不是他曾经欠了我,就是我曾经欠了他。

他大我五岁。一般的情况下我应该跟着他浪的,但事实是他一直是我的尾巴。韩大宝说我之所以和五富好是为了五富年轻的老婆,这是在侮辱我。我看得上她吗?那么大的奶,屁股又像个筛箩。韦达就曾经惊奇我的审美,说农民都是原始爱情观,就是喜欢丰乳丰臀的女人,能生孩子。好么,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我压根儿不是农民么!五富的老婆果然生了三个男孩,三个男孩像三个土匪,又都能吃能喝,五富就苦了,为全家人的吃喝煎熬。清风镇就那么点耕地,九十年代后修铁路呀修高速路呀,耕地面积日益减少,差不多的劳力都出去打工,但五富笨,没人愿意带他,我就把他承携了。我们去县城周围给人家盖房,拱墓,打胡基,垒灶台,挣不了几个钱又回来了,回来了又得出去,就这样反反复复了几年。而让我感动的是,每次回来,我说五富你回去了和老婆干受活的事呀,我却光×打得炕沿响,这不公平。五富说那咋办?我说起码今晚上你也不能回去。五富就真的不回去,在我家陪我喝酒。

对于我卖肾的事,清风镇人都不知道,但五富清楚。这事你要烂在肚里,听见了吗,五富!五富给我表忠心,他说:“文化大革命”中我是红小兵,我把毛主席像章别在胸肉上的,我也给你别。他果然拿了别针就在胸肉上别,血流了一片,我虽然把别针夺了,但他的胸肉上以后就留下了第二个疤。

韩大宝是第一个离开清风镇到西安的,最初听说他混得一般,后来又传出他已经非常地有钱了,韩大宝就是一块酵子,把清风镇的面团给发了,许多人都去投奔他。我鼓动五富:咱也去吧。五富说:在咱县上打工,见到的人吃穿和咱差不多,倒不觉得别扭,如果到西安,咱明显和人家不一样,这心就怯了。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五富这个怯,西安人三头六臂啦,是老虎吃人啦,没出息!我一气不理五富了,坐在县城的街道沿上吃烟。一只狗叼了根骨头在旁边啃,骨头上一丝肉都没有了,它还在啃,啃了半天了。我一脚把狗踢开,捡起骨头扔到了对面的屋顶上。五富疑惑地看我,说咱真不能去,去了能不能回来?我说混得好了当然不回了。他吃惊地叫起来:你才盖了两间新房呀!我说:两间房算啥呀,如果两间房把我拴在清风镇,那两间房是棺材呀?!我这么说着,也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了去西安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或者说,肾在西安呼唤我,我必须去西安!五富却说你要真不回来了,那两间房一定让给我。我真是火了,我说:我还有这一双鞋,要不要?脱下鞋扇他的头。

你扇他,他还给你笑,这就是五富。起来,给我要碗面汤去!我们是带着干馍去面馆里要面汤泡着吃的,不买面条却要喝面汤,店老板肯定是不给的,五富拿了个净碗去了。我说:拿别人吃过饭的碗!拿别人吃过饭的碗老板就以为我们是吃了面条的,五富他想不到这点,这个猪脑子!

我也曾经问过五富这样一个问题:一个人被人救过命,后来又救过别人的命,如果要让救过他命的人和他救过命的人必须死一个,死的应该是谁?五富回答不上来,问:是谁?我说:救过的人不应该死吧。他说:为啥?我叹了一口气,不愿意给他解释,用箫敲他的脑门:给我捏捏脖子!他立即替我捏脖子,五富会捏脖子,捏得不轻不重,又在穴位上。

我是没有救过五富的命,但我实在却也需要五富,这需要不仅是五富能言听计从,我更需要的是花很多精力甚至钱财来关照这个蠢笨的人。

五富,你得走,跟我走。 bHDK4g//bgIRgR1Acs9pdczVRT10/O5j/Ys2loFB2wDHAxBpMXL3+JMQGYqL+OJb



2000年3月10日,记着这一天,我和五富来到了西安。

五富一下火车就紧张了,他的嘴张着,肌肉僵硬,天还有点凉,但汗出了一层又出一层。奇怪的是我们都穿了我们最好的衣服,现在却显得那样的破旧和灰暗。而且手黝黑,手怎么一下子就黝黑了呢?五富一直扯着我的衣襟,前脚总是磕碰着我的脚后跟,我让他不要扯我的衣襟,不扯我的衣襟又怕他走丢。没事的,五富,你到我前边走,我说咋走你咋走。楼是一幢一幢高低胖瘦往空中戳着,路上架路,曲里拐弯,在人和车搅和得像蚂蚁窝一样的闹市里,我是能分辨出方向的,虽然没有太阳却知道哪儿是东哪儿是西。我得轻松一下,我说:五富,我问你,一头牛……我话没说完,五富说:牛?哪儿有牛?!我恨他,我说:一头牛,牛头朝东,尾巴朝哪儿?五富说:朝西。我说:错!朝下。五富想了想,是朝下,说:哈娃你能!我当然能。我就提示他不要夹着胳膊走,怎么舒服怎么甩,不要脚抬得过高,抬脚过高别人就看出你是从山区来的,还有,把牙缝里的馍屑剔净!但是,五富就嚷嚷着他要尿呀,而且紧天火炮的,脸憋成紫黑。找到了厕所,我才知道他的内裤上缝了个口袋,口袋里装了五十元钱。他让我用身子挡住他,以免被别人发现了他装钱的口袋就在内裤上,他说:城里贼多,抬蹄割掌哩!

我们是在城南的池头村里寻找韩大宝,因为寻着韩大宝才可能在西安落脚。进村口的时候,有孝子在路边烧纸,天空里可能有鬼,我们怀疑鬼在日弄我们,在村里转来转去打听不出韩大宝到底住在哪儿。池头村原本也是农村,城市不断扩张后它成了城中村,村人虽然还是农村户籍,却家家把卖地钱修建了房子出租。这些房子被盖成三层四层,甚至还有六层,墙里都没有钢筋,一律的水泥板和砖头往上垒,巷道就狭窄幽深。五富说:这楼坍得下来?我往上望,半空的电线像蜘蛛网,天就成了筛子。我说:危险。五富说:坍下来就好了,都是农民,他们就能盖这么多房出租?!我踢他一脚,让他快把那臭嘴闭上。

终于在一栋楼里找着韩大宝了,韩大宝确实不是以前的韩大宝,他留个寸头,穿着皮鞋。对于我们的到来他非常吃惊,但也很热情,问喝酒不,从床下提出了一捆葡萄酒,却怎么也打不开软木塞,就骂:真讨厌,送人酒不送个起子?!我知道他在显摆;我只是笑。喝茶呀,喝茶,他又招呼我们喝茶,就不停地打手机,似乎不是有人请他去吃饭,就是有人求他安置个什么活儿。说:哈,我这儿成清风镇驻西安办事处啦!我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我当然是恭维他,他却说:皇帝养一国人哩,我这算啥?我真想吐一口唾沫,但我又把唾沫咽了。

韩大宝询问我们将要在西安干啥?我说老虎吃天没处下爪么,你干啥我们在你手下混个嘴。五富就插了话:你吃肉,我们喝汤!韩大宝就让我们去拾破烂。

拾破烂?我怎么也没想到,我来西安就是来拾破烂?!

韩大宝说:我就是拾破烂的。

得了吧,韩大宝,哄谁去!拾破烂能拾出你这副模样?

但韩大宝确实是拾破烂的。

韩大宝告诉我们,西安水深得很,深得如海,你一来就晕了。五富说真是晕了。韩大宝说,谁都想来赚钱呀,能赚的满地的纸片子都是人民币,赚不来的你把纸片子叫爷它还是纸片子。五富说这我懂。韩大宝说,清风镇人来这里凭啥哩,一没技术,二没资金,你卖×呀?!五富说你咋说这话?我就训五富,嫌他的话多。韩大宝哈哈地笑,拍我的肩膀:你来找我是找对了,要先站住脚最好的门路就是拾破烂,这门路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五富耷拉的眼睛又睁大了,韩大宝不让他说话,按他坐在他坐过的椅子上,椅面是皮子做的,一坐一个软坑,韩大宝开始给我们讲课,讲的是拾破烂的大千世界。

可以说,现在的我是长知识了,原来拾破烂已经形成西安城里的一个阶层了。这个阶层人员复杂,但都是各地来的农民,分散住在东西南北的城乡接合部,虽无严密组织却有成套行规,形成了各自的地盘和地盘上的五等人事。

初来乍到的那是第五等,五等人可怜,只能提着蛇皮袋子和一把铁钩,沿街翻垃圾桶,或者到郊外的垃圾场去扒拉。他们是孤魂野鬼,饿是肯定饿的,饿不死就不错了。第四等么,那就入道了,这需要介绍和安置,可以拉个架子车或蹬个三轮车走街过巷。遇见什么收买什么,一天能赚十五元,运气好赚到二十元。但转悠的区域是固定的,蝗虫不能吃过界。第三等便是分包了一个居民小区,不辛苦跑街了。如果你眼活嘴乖,谁家买了煤买了家具,能主动去帮人家扛上楼,人家的破烂就交给你了甚或还不要钱。这等人每日赚的虽也是二十元左右,但收入往往固定,还能意外收买到好东西,比如旧的电视机、收音机、沙发、床架,还有半旧的衣服。第二等就耍大了,负责一个大区域,能安置第五等第四等人,第五等第四等人定期得进贡。又可承包一些大的城中村,城中村租住人口多,做各种生意的都有,只要每年给村长贿赂两万元,他就是这地盘上的破烂王了。韩大宝就混到了这个份上,但韩大宝还在奋斗着,他也有希望当上第一等人。第一等么,西安城里总共四人,城北是一个姓王的,城西是一个姓陆的,城南的姓刘,城东的姓李,这个行里都知道他们的姓,名字却是一样:大拿。大拿们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按时来收取一级一级交纳的行业费时,态度十分和蔼可亲,可一旦谁不服从,未能交纳费用,那立即就被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殴打和轰赶。当然,大拿们有大拿的责任,出了什么问题,如公安来检查,街上泼皮们来敲诈,只要层层报告上去,他们会给你摆平。

啊哈,我对韩大宝是佩服了,他银盆大脸呀,一颗一颗麻子都放着光彩。在韩大宝去上厕所的时候,我说:瞧着了吧,五富,人家虎背熊腰,脚步都那么沉!五富说:这麻子,清风镇的庄稼就数他家的地里长得不好……五富他不懂得用碟子去盛水怎么也不如碗,可碟子就是装大菜的。我让五富给韩大宝买一包纸烟去,五富迟疑了半天问买啥纸烟?我说:好猫牌。五富说:恁贵?我说:要贵!

这包纸烟放在了韩大宝面前,韩大宝没有表示不屑也没有丝毫惊喜,他换上了另一双皮鞋,用床单角蹭了蹭,领着我们在村东头的巷里租下房子。这是一条最窄狭也最僻背的巷子,朝北第三座的楼房看得出来主人是想盖数层高的,不知什么原因只盖到一层又停工了,一层已住了两户拾破烂的,而楼上仅用砖头搭建了两间简易屋,我和五富就一人一间。条件差是差,便宜呀,好的是楼前有一棵槐树,树冠极大,阴了楼的场院,也将我们简易屋全遮住了。韩大宝又领我们去租赁了两辆架子车,也仅仅只剩下两辆,其中一辆是没轮胎的,铁轱辘上裹着破胶皮。这辆破车当然归五富,他的力气比我大。再是,我们去一个老头儿的小摊上买秤,我这时才知道拾破烂的秤都是假秤,一斤的东西只能称出八两。最后,韩大宝带我们进城了,一路叮咛着看路边的标志性建筑,尤其在拐弯的地方有一家什么店铺,挂什么牌子,叮咛得乏了,就到了兴隆街。

兴隆街的名字很吉祥。 OBddCdRGQtUYvA4CWdwnJFznf/MdOM1tTDwcUy4bASEqpqWUcp0iPAnJUr+TJo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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