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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是个美丽的季节,人们不用穿太厚的衣裳,却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游逛。再过几天,情形或许就不一样了,后行的成年男子将会被派往扒河的工地上,再掀兴修水利的新热潮。在这个闲暇的时候,人们要么钻进庄里的小屋里赌些小钱,要么来到井口边、老槐树下闲聊。

连日来,谁都难以听到宝珍说上一句话,死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生命结束了,而爱情还在,如果爱没有了,光留下一个躯壳,倒是一件比死亡还让她感到难过的事情。更让她深感不安的是,连福的伤情不知道怎么样了。后来,她甚至对连福产生过怀疑,在她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他却做了一只缩头乌龟,就连平日里那么霸道的凤妮也不来大闹一场,或许连福那家人对她已不再抱有希望了。宝珍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去学校给学生上课了,学生家长也都能理解,不管怎么说,得让这个丫头吃点苦头,否则丢的不仅仅是徐凤举的人,整个后行庄也会遭到外庄的奚落。因而,尽管没人给孩子代课,大伙也都没有一点怨言,更没有一个人认为应该去找韩科成,去找校长,先聘请一个老师帮忙上几天课,不致耽误孩子的学习成绩。

这段日子里,徐凤举对宝珍采取了更为严厉的措施,他只能这样去做,因为宝珍软硬不吃,甚至寻死觅活,企图用结束生命的办法使徐凤举屈服。闺女大了不由娘,连他这个当爹的也毫无办法,这着实让徐凤举这个老人失去了一些信心。更让他感到痛苦的是,这件事发生以后,朱为民再也没到他家来过。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失去朱为民这个女婿,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丢不起这个人啊!在严格看守宝珍的这段时间,徐凤举几乎疯掉了,抽烟量是平时的两倍,酒也比往日少喝了不少,特别是他脸上的胡子已长得不成样了,约有二十公分长,几乎见不到那截黑脖子了。韩黑娥心疼闺女,却不敢说一句同情的话。虽然她常向徐凤举示好,也没能换来丈夫的一个好脸色。徐凤举把罪责全怪在韩黑娥的头上,他甚至扬言,谁让他断子绝孙,就让谁不得好死。

山庙公社大院建在街西乱营子山的南坡上,大门朝北,清一色的青砖小瓦房,两排正房,东西各有几间偏房,围成了一个不算很宽阔的院落。四周的院墙上写满了政治标语,大门、二门横梁上面的红布横幅更加耀眼,显示着阶级斗争已取得了压倒性胜利。此前,山庙公社设立了十七个学习班,一百二十六名干部、社员在学习班里集中学习毛主席语录和老三篇,许多人可以倒背如流。在公社书记的鼓舞下,干部们像上了发条似的,并不希望松口气、歇一歇。可眼看着运动高潮有些低落,有些人心里就产生了一些怨气,他们便把气都撒在了高福刚的身上。

骆驼在公社的厕所里已经蹲了小半天了,但还没有见到高福刚。厕所位于院子的西南角,两个小间,男、女各一间,每间各有四个坑,在男厕所靠里墙的地方还建了一个小便池。骆驼是偷着跑到公社里来的,担心被熟人认出,他特意在脸上抹了一把锅灰,头上还戴了一只褪了色的芦苇夹,看上去像个叫花子。他混了进来,假装在厕所里大便,幸运的是始终没人过来撵他。

等到批斗会散场时,太阳已偏西了。听到骂骂咧咧的吵闹声,骆驼从厕所里跑出来,一见到高福刚,就举报韩科成和学校校长不妥善安排老师代课,使学生天天上自习,不仅误了学生青春,还使祖国的花朵日渐凋零。骆驼说话从来都是成套成套的,让人找不出一点漏洞来。

次日,高福刚来到后行,核实情况以后,把韩科成和校长狠批了一通。韩科成不想让事态继续扩大,在高福刚走后,跟徐凤举交代,让宝珍到校上课。起初,徐凤举不同意,宁愿闺女不当老师,也得制服这匹“烈马”,可又不敢得罪韩科成,只得满口答应了。宝珍去学校上课以后,徐凤举心中的惶恐有增无减,他不仅担心连福趁机再次带宝珍私奔,更害怕朱为民霸占了自己的闺女,使他招婿的梦想化为乌有。到了和朱为民摊牌的时候了,他打算去学校向朱为民要个承诺。

后行小学建在一座高台子上,无须担忧这几间土墙教室会受到雨水的浸泡。每当雨季来临的时候,再大的雨水也能顺着台坡流进前后的汪塘里。前面这口水塘位于学校东南三十米的地方,里面长满了杂草和鸡头子,叶子已经干枯了,偶尔还可以见到一两只野水鸡。四位老师蹲在水塘的北岸,面相、高矮虽然各不相同,穿的却都是清一色的蓝色褂裤和紧口黑条绒布鞋,头戴蓝帽子,嘴里扯着闲篇儿,少有说正经话的时候。四个老师中有两个是南方下放来的,脸长得白白净净,朱为民却不在其中。

宝珍和连福私订终身这件事对朱为民的打击是巨大的,使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课有时上有时不上,即便上,也是得过且过。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思考和宝珍的未来上。对待一个“背叛”自己的女人,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心平气和,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他做梦都想着报复宝珍和连福这对狗男女。朱为民算是学校的一个老员工,对这个学校,他付出了一定的感情和努力。后行的人,不论男女,没有他不认识的。他自诩为半个后行人。喜欢上宝珍以后,他一改过去那些坏毛病,把心思都集中在了宝珍身上,对她言听计从,变着法儿地哄她高兴。可宝珍却不领他这份情,把心都给了连福这个穷小子。他更加担心宝珍洁白的身子也被连福占有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人生还会有什么意义呢。

对徐凤举这个不速之客,朱为民心中不快,但碍于情面,还是请他到一个没人的教室里坐了下来。朱为民坐在新垒的水泥讲台上,侧身对着徐凤举,跷起了二郎腿。徐凤举表现得比平时更为谦虚谨慎,他依旧把朱为民当成自己的“贵客”,嘴里乐呵呵地说:“桥归桥,路归路,一码归一码,该治罪的也治罪了,该惩罚的也惩罚了。赵连福家我也找人去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徐凤举的家风,饿死迎风站,冻死不烤灯头火,四妮是老师,心高气傲,又怎能看上连福那个穷小子呢?经过几个婶子大娘轮番做工作,这孩子也想通了,给我表明了态度,坐家招婿,就等你一句话呢。”

朱为民嗫嚅着说:“你能保证宝珍和那小子之间没发生什么?”徐凤举压住心中的火气,平淡地说:“需要怀疑吗?”朱为民说:“不是怀疑,我这人你也知道,只要一句实话。”徐凤举忍不住骂道:“屁话!小朱,你拿我徐凤举当什么人了?我闺女是嫁不出去,还是我徐凤举就该断子绝孙?你必须给老子说清楚,不然,大路朝天,咱们各走一边。别说俺闺女没事,就算有事,也对得起你这个右派分子了。你以为是你过了组织的审查关,狗屁!不是我徐凤举托人,你现在还是个五类分子,想哪会儿斗你就哪会儿斗!跟真事似的,以为写个保证就完事了,脑袋都让驴踢碎了!”

徐凤举的一番话让朱为民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他答应徐凤举,请韩科成作为他入赘徐家的证人。两人相隔不到十分钟先后来到了大队部。徐凤举先到了,把这事向韩科成做了汇报。韩科成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别看在小孩子面前常表现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对待社员还是相当客气的。长辈也好,晚辈也好,平辈也罢,该叫人啥叫人啥,从不乱了辈分。身上装的香烟,不管贵贱,都不失时机地散出几支。这样一来,社员们对韩科成也都毕恭毕敬,从不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家中有什么喜事,最先想到的就是请韩科成到家里喝两盅。谁家儿子传启、闺女出嫁,此类事情,都少不了他这个贵宾去撑场面。

韩科成的装扮又不同于一般的老百姓,他上身着一件中山装,这似乎成了他当官的标志,从未改变过。褂子下方有两个大兜,裸露在外,鼓鼓囊囊,烟就常装在这里。他下身穿一条黑裤,没有一点褶子,板板正正。办公桌也收拾得干净利索,笔墨纸张摆放得整整齐齐。办公桌右侧是一架黑色摇把电话机,韩科成却较少用它打电话,每遇到重要事情,他都要去公社当面向领导报告,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务才偶尔使用一次。

韩科成额头宽大,将其放大若干倍的话,可以在上面跑一辆军用吉普车。他脑袋聪明,一些想法常和大多数公社干部一致,他也不想过早地结束对地富反坏右后代的批斗,可是他没有办法,上级的话他是非听不可的。给朱为民平反,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因为除了朱为民,以后再找一个类似的好典型,确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既然徐凤举提出这个要求,他又不能置之不理,毕竟亲戚里道,徐凤举又是他手下一员得力大将——一个异地外嫁的男人在本庄没有过多的宗族瓜葛,只要是韩科成下的命令,徐凤举就像吃了药似的,干起事情来,从不顾忌什么,也从没让韩科成失望过。

韩科成发给徐凤举一支“丽华”烟,饱含哲理地说:“任何事情都具有两面性,看似有利,其实不利,看似不利,却又有利,这就是辩证法。朱为民平反了,大队的阶级斗争看似受到了损害,却满足了你老徐的要求。如果平反不了,招这样的女婿,就等于自掘坟墓,自己挖坑自己往下跳,埋了,死了,还要遗臭万年。但又不能说这是一件绝好的事情。朱为民当真能心甘情愿地给你养老送终?我看未必。这个人我是了解的,名声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十全十美的人又去哪里找呢?将就将就也就算了。我是个认真的人,但往往又吃了认真的亏。在宝珍这件事上,我还是那个意见,长痛不如短痛,省得夜长梦多,又被连福那个小子占了便宜。人过一世,草木一秋,纠结太多,损兵折将,得不偿失。既然四丫被你说通,那我就给你们当个证人,了结这事,以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省得一天到晚地为这事犯愁。连福那小子不是个好说话的人,看上去是个老实孩子,却一肚子花花肠子,我看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韩科成的话还没有说完,朱为民就硬着头皮走了进来。在韩科成面前,朱为民依旧保持过去的作风,恭敬地又是作揖又是递烟。韩科成站起身,请朱为民坐在西墙边的长椅上。韩科成问:“和宝珍结婚以后,你就是韩家人了,当然,徐家也行,就看你的意愿,姓韩还是姓徐,也不是个大东大西的问题。你老丈人这人开通,也不计较。希望你进了韩家门以后,和宝珍结为革命夫妻,夫唱妇随,为革命建设做出更大的贡献。我相信你会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待二老如亲爸亲妈。当然,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也不想多问,但家是国的组成部分。朱老师,我再问你一遍,后悔还是不后悔?”朱为民虔诚地回答:“按支书的指示办。”韩科成问徐凤举:“老徐,你呢,什么意见?”徐凤举摇摇头,说:“只要支书在,我什么意见也没有。”

既然双方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韩科成拿出一张信笺纸,铺在办公桌上。朱为民写了一份保证书,签上名字,摁上指印,自愿当徐凤举的上门女婿,改姓不改名,孝敬二老,决不反悔。一切再无话可说,朱为民低着头走了。徐凤举拿着保证书,也屁颠地离开了大队部。

后行的冬色是美丽的,槐树、杨树、椿树、楝树……所有树的叶子都落在地上,成了这个季节最好的见证。柳树落叶要稍晚一些,到深冬的时候,也还能看见几片残叶在寒风中痛苦地挣扎。唯独老学堂后那棵雪松依然直立在那里,挺拔而茂盛,像这个季节和它无关似的。

庄里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自从骆驼被打成反革命以后,所有人都老实多了,但赌博却是必不可少的。韩科成懒得去管那些赌棍,无非是小头小彩,玩得高兴,倒不会惹是生非。与其说选择骆驼替代朱为民以完成上级交办的政治任务是偶然的,倒不如说是一种必然,杀鸡儆猴,何况骆驼连一只鸡也算不上,最多是一只麻雀,公的,连个雀蛋也下不出来。骆驼的父亲赵德彬倒是一只现成的野鸡,因为他不仅是个闲逛的人,还是个外来户,十岁的时候被要饭的同乡扔在这里,来路不明。因而,经过支委会反复商议,赵德彬就被派上了用场。可不知是谁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赵德彬连夜溜走了。无奈之下,韩科成只好让骆驼顶了包。

学校里的老师倒没有其他人那么轻松,偶尔闲下来时他们就围在一起,说着一些不三不四的话。特别是当有人提起骆驼的时候,其他老师的情绪瞬间就被调动起来了。有人说他咎由自取,跟着好人做好事,跟着坏蛋学做贼,与赵连福一脉相承,赵姓人永远是赵姓人,除了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便什么也不会了,只是能喘气而已。当然,也有人说骆驼委屈,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却被他摊上了。有人趁机再次拿连福说事,骂这个家伙螳臂当车,竟抢公办老师朱为民的女人。说完这些话,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宝珍。

宝珍懒得和这些人为伍,她挺着腰板走出办公室,走进自己的班级里。她在课堂上讲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发现坐在第二排的那名学生趴在桌面上,一动不动,像睡着的样子。她快步来到学生跟前,弯下腰,脸对着孩子的额头。

孩子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嘴里呼出一阵急促的热气。宝珍教的孩子大多处于十一二岁的年纪,虽然贪玩,却还算懂事。学生们纷纷凑到宝珍的身旁,都希望出一把力,帮她把孩子送大队诊所去。望着孩子们可爱的脸蛋,宝珍的眼睛湿润了,眼角流出一滴热泪。多么可爱的孩子啊!在长身体长知识的关键时候,她这个老师却要离开他们了。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希望孩子们原谅她的自私和无奈。是的,她已做好了打算,上完这节课以后,就远走高飞,离开这个舆论是非的漩涡,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独自过完后半生。包括连福在内,她不会跟后行的任何人联系。她的心碎了,甚至已经死去。过去了这么些天,连福居然像个死人一般,连个影子也见不到。

骆驼并没有因为被打成反革命而在行为上受到丝毫的影响,他一刻也不曾忘记自己的使命,只要宝珍出现的地方,总能见到他单调的身影。骆驼又过来了,在宝珍的教室外面晃来晃去。这个让人生厌的家伙历来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从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丝毫的不妥。骆驼头上倒戴一顶“火车头”帽,身穿一件黑棉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宝珍。

宝珍恨透了骆驼,是他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幸福。然而,宝珍又十分庆幸,从某些方面来说,她还要感激骆驼。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她又怎么会知道连福是这样一个不敢担当的男人呢?还有他那些山盟海誓般的表白全是欺骗!

诊所大夫给孩子打了皮试针,十五分钟以后,又开了两小玻璃瓶药,在学生的屁股上打了一针。宝珍交了七毛钱药费,又朝门口看了几眼,确认骆驼没有跟过来,也没有其他形迹可疑的人。可就在宝珍拉着病情已好转的学生准备离开时,院内闯进一个人来。

诊所过去设在大队部院内,几个月前,韩科成的大闺女韩莲莲经县卫校两个月的培训后,被分配到这里,当了一名赤脚医生,莲莲就向韩科成建议,病人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于是,经韩科成批准,诊所就搬到这个独立的小院里来了。平时诊所里病人不多,三三两两,基本是感冒、发烧之类,吃下老大夫开的安乃近等大白药片,最多再打一两小针,也就没什么大碍了,关键靠预防。

莲莲长得并非十分好看,个头一米五七,左腮上有个二分钱硬币大小的黑痦子,这可能是导致她未找到合适对象的原因。不过,近期有一个城里男人看中了她,常来诊所里找她说话。那个男人就是高志锐,是高福刚唯一的儿子。高志锐脸膛白白净净,人长得耐看,但说话却很冲,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左腿有些瘸,但不严重,如果慢慢地走路,也看不出来。这个人由于出生在官宦家庭,有吃有喝,自小拥有一种优越感。

莲莲的性格和高志锐相反,不太喜欢在公开场合说话,当然怕暴露嘴里的大黄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莲莲喜欢看书,不管是专业书,还是文学作品,都读得津津有味。长期坚持下来,不仅提高了自己的业务水平,还开阔了视野。在庄里人眼中,莲莲的工作单调,除发放防疟疾、霍乱等传染病的药片,就是满庄乱跑。每到一家,除发放药片,叮嘱社员吃下去预防疾病,莲莲还要检查社员家的屋里屋外的环境卫生。哪些传染源该清除,哪些病要预防,哪些东西不能生吃,她都要一本正经地告诉社员。莲莲熬制的草药特别能防病,为社员节约了一些口粮钱。她每周都要熬五大锅草药水,喊来庄里人,吩咐他们喝下去。有的人不相信,说药水苦,趁她不注意,就从嘴里吐了出来。每当看到这样的情形,莲莲就很生气,但从不批评人,而是从小黄挎包里拿出李时珍撰写的《本草纲目》,将里面的相关内容原原本本地念给大伙听,这才使那些人又重新舀一碗喝了下去。这些廉价的草药虽然能够防病,大伙心里也都明白,但都自觉身体硬朗,所以来找莲莲喝药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诊所所在的这个四五年前建设的小院原来是准备搞个门前子厂的。韩科成打算把全大队刻门前子的能工巧匠都集中到这里,进行批量生产,产品直接送给公社,由供销社统一销售,增加集体收入。后来,随着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的展开,他的心思就全部用在批斗上了。

院内那棵洋槐树长得十分粗壮,树干笔直,高度超过九米,是后行最高大的洋槐之一。洋槐的枝条共长出八层,最下面三层枝杈的一小部分铺到瓦片上,屋顶上盖着一层厚厚的黄叶子。诊所共三间房,新粉刷的墙壁还散发着新鲜的白灰味道。诊所内设施齐全,药箱、药柜、图表一应俱全,都被莲莲擦得干干净净,真正做到了一尘不染。

莲莲虽然只是一个新来的工作人员,没有编制,只拿工分,但处处严格要求自己。她每天都要在这里值夜班,早晨七点半准时开门,夜间遇到病人,也会积极地给予治疗。头疼脑热,一个药片就解决问题了,遇到病情较重的社员,她就先进行简单的救治,然后打着手电筒去庄里喊老大夫。

这天莲莲为五队社员送去了一桶草药水,看着他们喝完,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诊所。她右脚刚踏过门槛落在地上,就和宝珍撞个满怀。待两人都看清对方时,莲莲急忙向宝珍笑笑,点下头。宝珍说:“你这个疯丫,走路也不看人。”莲莲苦笑着说:“四姐,我哪里想得到,你会猛一个转身。”宝珍闻不得莲莲身上的药味,急忙伸手捂住鼻子说:“还不快找个婆家,嫁出去算了,凤凰迟早是要飞出这个破草窝的。”

莲莲把背上的药箱放在门后,说:“妹妹我哪里是个凤凰,倒是四姐风流时尚又赶时髦,人长得俊,五官周正,十里八里没有不知道的。”

在这个后行,莲莲也只有和宝珍才有一些共同语言,说起话来从不顾忌什么。没等宝珍搭话,莲莲就急切地把宝珍拉到院子的西南角,小声嘀咕道:“连福怎么会在诊所后面?像是有急事的样子,嘴里不停地抽烟。你俩不是散伙了吗?难道他还不死心?你这人就是缺心眼,好好的老师你不嫁,找连福做啥?他家穷得叮当响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当然,我也不是嫌贫爱富,但听大人的话准不会错。”莲莲又说:“你家大爷也是火急火燎的,正满庄子叫人,说是有大事,八成是为了你和连福。上次,连福被大爷带人揍得怪可怜的。要我说,这事都怪你,行就行,不行,给他个准信,让他死心算了。我还听说,朱为民准备下个月就和你办事了。”

宝珍恼怒地说:“朱为民那个混蛋我是绝不会嫁给他的,至于连福,俺俩也没有缘分,走一步看一步吧。”宝珍摸着孩子的头,突然急切地说:“这个小孩,帮我送学校去,我要走了,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过属于自己的日子。”莲莲急切地问:“去哪?你能去哪?你疯了,是不是?连福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对你真心实意,你居然想离他而去,抛下他一个人,在庄里抬不起头来,你这不是害他吗?”宝珍怔怔地望着莲莲,说:“你这个死妮子,刚才还劝我离开连福,跟朱为民过日子,现在又说连福是个好男人,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真搞不懂你了,莲莲。”

宝珍的脚步刚踏出小院,迎面便碰见了连福。见到连福的一刹那,宝珍惊呆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深情地注视着这个憔悴的男人,心里一阵难过。是什么让连福变成了这般模样,仿佛苍老了几岁,成了一个瘦削的老者,细长的手臂也像失去了往日的力量。当连福的手臂搭在宝珍的肩头时,宝珍纠结的心情再次迸发出来,她有力地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连福的头。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澎湃的内心中翻起一阵阵巨浪。是啊,纵使他们心中有千言万语,又该从何说起呢?

莲莲焦急地站在路旁,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自觉当一个望风者,只要遇到风吹草动,心就会提起来。她渴望宝珍勇敢地走出这一步,给姐妹们带个头儿,拿下套在她们脖子上的枷锁,和连福有个幸福的未来。可莲莲的心又是矛盾的,在内心的深处,她真切地感到连福这个男人拥有一种别人所不能企及的力量,常使她的心感到沉甸甸的。然而,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她绝不会表现出自私的一面,她希望连福和宝珍冲破千难万险,奔向幸福的婚姻殿堂,享受甜蜜的爱情。

徐凤举从北向南大步走来了,他身后跟着一群人,嘴里都在呼喊着整齐的口号,大有将后行铲平的豪迈气势。从庄子到大队部只需要五分钟时间。莲莲清楚地看见这伙人以后,心里骤然紧张起来。她不停地跺着脚,急迫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卿卿我我,没完没了。来人了,快躲起来,不然就来不及了。四姐,你去诊所,连福哥,你爬屋顶上躲着,那是个不错的地方,有槐树遮挡,不管谁喊你,都不要下来,不然命都保不住。”

两个彼此相爱的年轻人虽然离开了对方暖意如春的怀抱,四只手却紧紧地握在一起。连福说:“大不了,我和他们拼了。”莲莲着急地说:“别逞强,你拼不过他们。听我的,快爬上去。记住,在屋顶上千万别动。这些人都杀红了眼,抓住你,还不把你活剥了。听话,我的好大哥。”宝珍也劝连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一个女的无所谓,但绝不可让他们抓住你。你是你家的顶梁柱,你死了,残废了,大娘还不得哭死,我一辈子也不得安生啊!”连福含着泪说:“你怎么办?”宝珍倔强地说:“他们不会把我怎样的。只要人在,就什么都在!记住我的话没有?”

连福含泪点着头。到了这个时候,他只能听从莲莲和宝珍的安排。他“噌噌”地爬上槐树,拽着一根不是很粗壮的树枝,纵身一跃,跳到屋顶上。宝珍只能躲在诊所里间的药柜后面的夹角里,她当然知道自己正处于一个凶多吉少的困境中,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天意上,如果老天爷能够成全,她会和连福好好过一辈子,如果命运故意捉弄他们,她也只有一死了之了。

很快徐凤举就带着一群人冲进院子来了。这次的人员构成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来人多是韩黑娥的近门,有宝珍叫大叔的,有她叫二老的,其余是她的本姓本家。徐凤举对这个队伍算不上满意。得到连福和宝珍去了诊所的消息,徐凤举让韩黑娥挨家通知姓韩的本家,每家出两名劳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让连福得逞,而完全忽略了自己的面子。徐凤举又安排骆驼去喊赵姓人帮忙,但骆驼不肯,他只好自己去了。徐凤举自觉德高望重,可到了赵姓人家后,没有一人愿意跟他去逮连福,这让徐凤举大惑不解。

还是骆驼说出了真相。上次捉拿连福回来以后,几个赵姓光棍自觉对不起凤妮,就向她磕头赔礼。凤妮是个聪明人,不仅没有埋怨他们,还好酒好菜招待一番,又买来两条烟,让人挨家挨户散发,凡接到烟的赵姓人都选择了沉默,这对凤妮来说已算是个最满意的结局了——徐凤举是队长,官比民强,说话有号召力,谁也不偏,谁也不向,已让凤妮很感动了。

徐凤举又亲自去请高姓人,只有高昌民表示同情,但他以为闷驴接生为由,让徐凤举先带人过去,他要等会儿再说。因此,这次来的人数比上次减少了许多,大概有七十来个。

所有来的人都认为是在干一件正义的事,心里不仅激动,劲头也很足。他们列队站在徐凤举的身前身后,嘴里高声呼喊:“抓贼拿赃,捉奸捉双。”雷鸣般的声音此起彼伏,回响在狭窄的小院内,经久不息。徐凤举踮起脚,左右瞅了几眼,脸色变得又青又红——这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啊!同时,他也担心朱为民知道这事以后,拿他不当人看待事小,万一变了卦,局面就不好收拾了。于是,徐凤举说:“逮人要紧,说这些话,有屁用?都给我闭上臭嘴。家丑不可外扬,抓到四妮赶紧离开。至于赵连福,他敢反抗一下,就给我往死里打。”

人群气势汹汹地冲进诊所,寻找连福和宝珍的下落。部分人趁机将药柜里的药片和碘酒瓶子装进口袋里,完全不理会莲莲和老大夫愤怒的制止声。宝珍是被徐凤举拽出来的,他像抓一只小鸡一样毫不在乎宝珍的感受。看见诊所的后窗已被宝珍撬出一道半尺宽的缝隙,他气不打一处来,扬起巴掌,不等宝珍张嘴反驳,就猛烈地打在她的脸上。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宝珍已是一个大姑娘,又是学校老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遭到父亲的痛打,无疑给她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创伤。

宝珍躲不开徐凤举的巴掌,她目光中充满了愤怒,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清楚徐凤举这个疯狂的举动无疑是要把她和连福往死里整。这个时候,她已深深地感到,她和连福的爱情在徐凤举无情的扼杀中消亡了。她昂起头,任凭大伙用各种目光打量着她。如果能够选择的话,她只希望徐凤举带她一个人走,而不让连福受到任何伤害。

宝珍不是被徐凤举领走的,她是被几个壮汉绑起来拖走的,绳子是高昌民用板车带来的。宝珍的手和脚也是被高昌民捆住的。刚给闷驴接生完的高昌民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血腥味。

高昌民运来的绳子比井绳粗得多,是交公粮时绑大车用的,杀猪、宰牲口也能派上用场。一直以来,高昌民都竭力反对宝珍和连福结合,虽然有人劝过他,少管韩家这个闲事,可他不甘心。他担心连福这小子一旦有了家小,势必高高在上,万一再当上队长,高家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再说了,好端端的一个老师,长得又漂亮,凭什么要去喜欢连福?就算不嫁给一个公社干部,起码也得找个同行吧。朱为民霸占他的叔伯二侄媳妇多年,他一直憎恶这个南蛮子,但他也认为朱为民比赵连福强。给闷驴接生完,他实在忍不住,就用板车拉着一盘大绳来了。不管结果怎么样,他都要帮徐凤举一次,何况徐凤举是队长,会记住他的好的。队长高兴了,支书就满意了,自己就有前途了,起码可以保住保管员兼饲养员这两个差事吧。

和高昌民同样绝情的人有很多很多,他们巴不得连福的光棍一直打到老死。骆驼虽然和宝珍没有多少感情纠葛,宝珍也绝不会委身于骆驼,甚至连看他一眼的兴趣也没有,但骆驼只想拆散他们,他绝不让连福先娶到媳妇。况且,宝珍是个本庄的姑娘,如果非嫁不可,就应该嫁得远远的,绝不能让她嫁给本庄人,让他心里难受。骆驼自认为是个讲原则的人,他完全把这件事和吃连福家的煎饼、盐豆区别开来。与此同时,骆驼另一个愿望也算实现了——接连两次丢丑,已让徐凤举疲惫不堪了,见人抬不起头来,少了一些盛气。

望着这群脸上挂满胜利喜悦的人,诊所的老大夫被惊得哑口无言。老大夫六十来岁,过去是公社医院的医生,退休后回到了后行。先生中医底子厚实,治好很多疑难杂症,又注重培养年轻人,见莲莲聪慧、勤奋,就手把手教她。望着眼前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老大夫倒吸一口冷气,手扶着墙壁,以免因脑袋昏沉而摔倒。

莲莲吓得不知所措,她已经失去了主张。回到院子里以后,她胆怯地抬起头,朝屋顶上瞥了一眼,却见不到连福的影子。当看到宝珍的身影渐渐远去的时候,连福再也忍耐不住了,眼里流出了悔恨的泪水。他恨自己不是个男人,保护不了心爱的宝珍。他猛地站了起来,从三米高的屋檐上纵身跳了下去,撒腿向北追了过去。

天哪!莲莲从后窗看到连福像匹未驯服的野马,着实被惊呆了。在这个世界上,竟有如此壮美的爱情!一个痴心男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爱情,大踏步地向前奔跑着,她感到不可思议。然而没过多久,她又痛苦地看到连福混乱地使用了一阵拳脚以后,很快被十几个壮汉制服,而后像抬一头死猪一样,把他举到空中,转了三圈。

这是一个小丁字路口,附近是一条小沟。这条流向学校前那口汪塘的小沟,水不算太深,但积满了稀疏的臊泥。沟北是一片杨树林,约三十亩样子,树叶已落得差不多了,只有稍顶上的几片残叶还在摇晃着。上千株杨树干光溜溜地站在那里。树干间的空地已经被人们清扫得干干净净,几乎见不到一片落叶。树叶被后行人视为“宝贝”,不论做饭,还是炒菜,都以干树叶为柴。可怜哪!虽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还都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却对一次次的群众运动有着极高的兴致,爱出风头,喜欢打抱不平,特别是遇到“私奔”这样的事情,男方就是个过错方,不受到惩罚是过不了关的。

宝珍再也听不到连福声嘶力竭的叫喊了,她已被七八个大男人强行拖回家去了。她懒懒地坐在床沿上,肌肤痛感强烈,骨头也几乎被人揉碎了。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像塞进去十多只蟋蟀。她浑身颤抖着,心仿佛在滴血,像害了一场难以治愈的重病。屋里站满看热闹的人,大多是新进来的。那些完成使命的家伙早已笑着离开这里了,仅留下徐凤举一个人漠然地望着窗外。这是一扇老式窗户,窗格是个小正方形,由十六个小窗格组成,窗框上油了一层黑漆,虽经历了几十年风雨的腐蚀,仍很坚固。窗是用洋槐木做的,是韩黑娥祖上留下的遗产。在建这座草房的时候,窗、门、棒都派上了用场。徐凤举的三间草屋和庄里大多数草房无异,宽度和长度都是固定的,木棒全是洋槐,梁头用的是柳木,棒上铺的是芦苇笆,屋顶上苫着厚厚一层麦草。

韩黑娥的祖上是个富足的大户,虽不及连福家显赫,在山庙乡也是数一数二。划家庭成分时,韩黑娥家仅剩母女二人,和连福家一样,被划成了中农。这三间屋是徐凤举主持建造的,毕竟要住一辈子,甚至几辈子,不能出现安全问题,他就尽量把屋子垒得牢固一些,特意在石基和土坯间加了两层祖上传下来的青砖,既结实,又耐看,谁见谁都夸他有眼光。

徐凤举嘴里抽着香烟,这支烟是他发剩下来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已让这个汉子心力交瘁,身体再没有以往硬朗,抽了半截烟,竟连咳了七八次。他的脸上多出了不少皱纹,使这个正当年的汉子看上去像个耄耋老人。他脸颊瘦削,嘴向一边歪着,眼里充满了血丝。连日来,他很少睡个囫囵觉,每晚七点钟入睡,到九点钟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就起来到东南方向的坟地里转悠一气,希望哪个小鬼及时现身,带走他算了,但没有如愿。

一拨又一拨新来的人挤满了宝珍狭小的闺房,多是结了婚的老妇女。她们唠唠叨叨,表面上像是在安慰宝珍,更多的是在打听事情的前后经过。后行算是个大庄,但多数人又难以说有出息,也只有通过加入这样的场面,来证实她们或他们还活着。赵新菊从不凑这样的热闹,然而并不等于她的信息不灵。骆驼,还有其他许多光棍,早轮流着把这事汇报给她了。何况,她也要给凤妮留点情面,万一被那个精女人盯上,当着众人的面,数落她吃里爬外,就不好了。这些韩姓或高姓的媳妇们当着徐凤举的面,七嘴八舌地劝导宝珍赶紧和连福划清界限,尽快招朱为民入家,过一辈子的富日子。

宝珍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她望着屋上的草笆,不言不语,眼泪都滴到脖子上了,也懒得去擦。她憎恨老天爷不该让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如果非来不可,该把她托生成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女人。她憎恨后行这些无聊的人们,他们的内心是丑陋的、龌龊的,容不下真正的爱情。甚至,谁家稍微富足一点,过年吃一顿羊肉,都要被别人当成另类,到处造谣,说这家人出了小偷,还不止一个,否则凭什么就能吃上膻味这么重的羊肉,还有羊油炖白菜,香得让人流口水,凭什么?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对宝珍莫大的侮辱,她发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被人任意玩耍的母猴子,只能上蹿下跳,给观众带去嘲弄的嬉笑。这样的人生已毫无意义,活着走下去已是多余,她绝望地感到自己就像一枚花蕾,还未来得及绽放就被一阵狂风暴雨击得七零八落。这个时候,她变得异常平静,在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徐凤举那支烟和那只大茶杯上的时候,她勇敢地弯下腰去,用尽所有的气力,一头撞向那片青砖墙壁……

天终于降温了,西北风没有告诉后行人一声,就呼呼地刮过来了。空中飘浮着几块黑云,看样子要下雪了。果然半个钟头不到,天上就飘起了巴掌大的雪花。

这是这一年的第一场冬雪,随着风力渐大,地上很快铺了一层白纱。后行的冬景是凄美的,然而在下雪的时候却能给人们带来一种简单粗犷的感受。随着雪花一阵飞舞,屋顶上瞬间变了模样,那一层厚厚的白雪,仿佛要把庄子带进美丽的天堂。

连福躺在小路口的内侧,他已经没有一丝气力了,肩膀上流着鲜血,脸上也被人踹了三脚,青肿的额上留下几个清晰的脚印。他脑袋轻飘飘的,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要死了。他不甘心这么痛苦地死去,让宝珍一个人在乱世中遭人戏谑和欺侮。连福被韩莲莲和老大夫搀扶进诊所里,在莲莲这个善良女孩的照料下,终于苏醒过来。他缓缓地走下床,试着站了一会儿,感觉双腿并无大碍,就往前走了两步,却被莲莲叫住了。

莲莲问:“去哪?”连福痛苦地说:“我要去找宝珍。”莲莲说:“你疯了!”老大夫说:“还嫌小命不大,若不是莲莲及时赶到,劝退那群混蛋,你就被他们整死了。拿鸡蛋往石头上碰,能有什么好结果,吃亏的最终是你自己。”莲莲说:“连福哥,还是从长计议吧,你斗不过他们的。”连福说:“难道没有王法了?”“这个年头,谁给你讲理去,路还很长,好好活着才是正道。”莲莲说着,走上前去,拉着连福的手臂,关切地问他哪里疼,要不要挂消炎水。

连福什么话也不想说,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朝院外走去。莲莲追到门口,望着连福渐渐消失的背影,心里沉重地揪了几下,眼泪也随即流了出来。她庆幸那群混蛋没把奄奄一息的连福扔进旁边的水沟里,否则他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莲莲的所作所为没有逃过韩科成的眼睛,刚才发生这一切时,尽管韩科成并未来到现场,但事情的前后经过起因结果他都了如指掌。在后行,韩科成是大家公认的智者,他的谋略和手段没有人能够与他并列,都差得太多。这也是韩科成威望居高不下的原因之一。当然,这不是主因。更主要的是每到关键时刻,韩科成总能拉下一副狠心肠,常使一小撮“坏分子”战战兢兢,见他就像老鼠见猫似的,躲藏得不及时,就被他找个理由,或压根连个噱头也不要,就将几个“坏人”关进学习班,改造好了还好,若改造不好,直接挂牌游庄三日,还不准游庄的人自行了断。韩科成多次在公开场合讲过,如果谁因为游庄而自杀,全家人都要被打成反革命、五类分子,万世不得翻案,后代更无招工、当兵、上大学的可能。

唯恐莲莲站错队,和坏分子走到一起,韩科成不得不再一次教导闺女要听党的话。在后行,韩科成代表党。言下之意,莲莲要听从他的安排,包括婚姻大事。在韩科成的眼里,后行的坏人不多,顶多十七八个,在以往连福是排不上队的。他算老几?一个过了气的大户后代,就算不给他念紧箍咒,他也走不出手心。韩科成之所以最近把连福列入坏分子名单,与莲莲经常在他面前念叨连福有关。虽然莲莲只是在替连福鸣不平,却足以让韩科成感到一种无名的紧张。韩科成不想学徐凤举,看不住自己的闺女,闹出大笑话,让人戳脊梁,骂他无能,影响他在群众中的光辉形象。为了给众多“坏人”一个下马威,也让莲莲死了这条心,当晚,韩科成安排三名民兵,将连福捉拿归案,审也未审,就送入大队学习班,让他进行深刻反省。

不知韩科成有意为之,还是兼而有之,总之,他帮了徐凤举一个大忙,为能够集中精力去办宝珍和朱为民的婚事提供了便利。因而,他和韩黑娥专程来到韩科成的家表示感谢。从韩科成的眼神中,徐凤举真正感到了那些传言绝不是空穴来风。他忍不住又瞪了韩黑娥两眼,整张脸瞬间变成一根霜打的黑茄。韩黑娥没有注意到徐凤举脸色的剧变,她依然一个劲儿地用两只杏花眼紧张地望着韩科成愈来愈深沉的脸庞。可怜这位已近知天命年纪的女人,出于世俗的偏见,被母亲以死相逼,离开了同样执着的韩科成,嫁给了什么底细也不清楚的外来人员徐凤举,包括男人的家庭住址、兄弟几人、民族年龄等等在内,还一直无所知。

客气话说完,到了喝酒的时候,徐凤举焦急地等待着。他本不打算留下来,可韩科成的媳妇已备好酒菜,酒盅和竹筷也摆放整齐,又伸出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摁在他的左臂上。他嘴里客气着,屁股却不当家,早已坐到了桌边上。趁着韩科成去茅厕、韩黑娥去屋外洗手的时机,徐凤举果断地把右手掌搁在韩科成家的饱满的手指上。看着这个女人绯红的脸颊,徐凤举顿觉找回一种久违的平衡。

韩科成的媳妇问徐凤举:“四侄女都安排好了?”得到徐凤举肯定的回答后,她又问:“四妮的脾气也够强的,当着那么多婶子大娘三嫂子二奶奶的面,居然撞墙自尽。这孩子性子真烈,后行还没谁盖得过。照我说,这都是他大姑惯的,这么大的闺女,连饭也得端到跟前,要搁我,三巴掌揍得她鼻子蹿血,乖乖地给老娘把饭吃了。这里也有你老徐哥的责任,闺女大了,当爹的不该管管?驴不走,磨不转,居然跟连福好上了。你说那个孬种孩子哪点比朱为民强?一头插蜂窝里去了,看把她惯的,都不把老的放在眼里,自作主张去私奔,这还了得。亏你老徐发现的不算晚,这要是真破了例,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她的话还没有讲完,韩科成和韩黑娥就一前一后进屋来了。韩科成说:“老徐,先坐啊!又没有外人。”韩黑娥接着说:“酒瘾不是早犯了吗?家花没有野花香,支书家的酒也是从代销点里打来的,都是运河酒厂的散酒,味道还能有二样?看把你急的,狗肚里盛不下二两香油。”韩科成坐下来后笑着说:“大姐说得不错,坐吧,没几个菜,将就着喝,咱兄弟也不在酒菜。老徐你这招够狠的,抓得不紧,等于不抓,抓到点子上去了,也就是说抓到了问题的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这也是辩证法。不过,这也是一着险棋,万一四妮撞出个好歹,是要吃官司的。亏你跑得快,一把拽住了四妮,真悬!整天说你的命不好,我看你这要时来运转了。” /uB0/o+EfSRo++xVBz3ctRXAKRQWRN7QpgBfvF/KJXiGfjKYGFVwpFFcmKMoG8m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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