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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月光照进屋子,给这个寒冷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温暖。宝珍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批改完学生的数学作业。当她拿出一沓语文作业本时,却猛然看到墙上的挂钟——六点了。天不早了,她把作业本重新归到原位,吹灭了煤油罩子灯,锁好办公室门,兴奋得像一只小鸟,边跑边唱。可当她来到五年级教室东山墙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黑影。她觉得是骆驼,因为只有他才有时间到处闲逛。白天,骆驼在生产队的工地上点个卯,然后就到处乱逛,到了晚上,他更加如鱼得水,不是在小小的赌博屋里抽点头子,就是到大队部或小学校里转悠几圈,发现哪个女人单独行走,便故意跟在后面,猛吹一声口哨,将女人吓个半死,才兴冲冲地逃遁而去。这人的确是骆驼。但他并没有吓到宝珍,反而引来了“护花使者”朱为民。朱为民手里提着一根铁棍,嘴里喊着号子,追赶骆驼去了。

徐凤举嘴里说当宝珍的家,心里还是有些打怵。万一宝珍死磕,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但为了这个家能够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他还是决定豁出去。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徐凤举和韩黑娥两口子还和以往一样,对宝珍这个宝贝闺女表现出很大的热情。这些年来,徐凤举一直把宝珍当成一个男孩子来培养,时时处处都希望闺女能够为他长脸,把这个家维系下去,让徐家兴旺发达,成为后行说一不二的大户。

入赘韩家的头些年里,徐凤举时时刻刻不敢忘记自己卑微的身份,特别是在这个姓氏庞杂的后行庄里,作为一个外嫁的男人,他在与人相处的过程中尽力表现出一个弱者的形象,这才渐渐地得到了别人的怜惜和尊敬。当上队长这些年,他深刻地感到了只有在自己的宗族势力强大的时候,才能获得一些微薄的利益,哪怕只是精神上的。因而,他处心积虑地要把自己的家庭建设好,设法维护和提高自己的尊严。当前,他感到最要紧的莫过于尽快把朱为民招赘入户,让自己的势力变得更加强大起来。瞅了宝珍一眼,徐凤举说:“小朱这人不错,人长得好,心眼也好,挺会说话的。”宝珍淡淡地问:“哪个小朱?”韩黑娥用筷子夹住一瓣瘪瘪的醋蒜,说:“憨丫头,还有哪个小朱?学校那个朱老师,大学毕业,工资又高。那些风言风语,不听也罢,人家朱老师不是这样的人。”

作为后行唯一坐家招婿的女人,韩黑娥并没有觉得有多么荣光。特别是在她年轻的时候,总感到低人一等,远没有嫁出去的女人自由自在,什么时候想娘家了,就回来一趟,亲戚邻里见了,还能热热乎乎的。而自她招亲以来,却只能以一个男人的面目出现在大伙面前,完全失去了一个女人应有的柔情,这是一件令她尴尬的事。韩黑娥有的是力气,干活不输一个大男人,可这些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和徐凤举共生下四个孩子,却都是闺女,这给她增添了不少压力,人前人后,有时候会感到抬不起头来。近几年里,她也算想开了,什么闺女、小子的,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也都一样去疼爱。大闺女红花、三女儿三朵相继嫁出去了,日子虽然过得清清苦苦,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也懒得去管她们了。

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二闺女粉花,在老两口准备让她在家招婿的前一天疯了,然后趁人不备跑了,至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黑娥是不打算让宝珍在家招婿的,唯恐孩子再走粉花的老路,可她拧不过徐凤举,只得当了甩手掌柜。这样,她在这个家的权力也就日渐萎缩了,徐凤举乘机取而代之。徐凤举干涩地咽下一盅苦酒,慢吞吞地说:“哪个男人还不犯点错?”韩黑娥瞪徐凤举一眼,然后转脸对宝珍说:“什么错不错的,都是那些爱嚼舌根的娘们儿造的谣,巴不得别人都死光,这世上就剩下她一个。咱后行庄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心眼不正的人。”

徐凤举冷笑一声,说:“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四妮,学校就这么一个公办老师没对象,失去了就知道珍贵了。人家又有这份心,我看挺合适的。当然,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还是那句话,胳膊拗不过大腿,这事就定下来了,招回家,说不定老徐家从此就兴旺发达了。我说话从来都算数,你不是不知道。”宝珍丢下碗筷,气呼呼地说:“你说话算数我知道,那我呢?难道我说话算数你就不知道了?”

又过去两日,趁宝珍不在家,韩黑娥问徐凤举:“宝珍这孩子怎么变得这么倔了呢?”徐凤举懒得看老婆子一眼,气哼哼地说:“都是你惯的。”韩黑娥不依不饶:“有其父必有其女,咱家几个孩子,都是跟你学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可话又说回来,宝珍这孩子心里有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徐凤举打断韩黑娥的话:“娘们头子懂啥懂,尽扯这些没用的,该做饭做饭去。”

从宝珍的一举一动中,徐凤举并不是没有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相反,他更加肯定地认为,宝珍已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了。无论宝珍跟谁相好,就算是赵连福,那也是不可能的。赵连福这孩子虽然憨厚能干,人缘不错,但毕竟是老赵家的后裔。韩科成教导过徐凤举,要想在后行立足,就必须和赵姓人划清界限,不深交,不结亲,敬而远之,表面上过得去就行。

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下,徐凤举更加注意宝珍的行踪,只要宝珍下班回家,就把她看得死死的。宝珍每走一步,他都要在后面不远处盯着,决不许她有非分的行为。即便闺女上厕所,他也不放过,唯恐她爬墙头跑掉。同时,他请骆驼帮忙,设法黏住赵连福,让他脱不开身,不能和宝珍有任何接触。

骆驼倒是听话,没事也往连福家里跑。在连福家,他问这问那,变着法子把话题朝宝珍的身上引。只要骆驼提到宝珍,连福就岔开话题,实在躲不过去,就象征性地应付一下。骆驼弄不到有价值的线索,唠嗑的话题也都说尽了,就自觉地不再去连福家了。但骆驼很难忘记徐凤举给他的承诺,就去找徐凤举,要求他兑现。骆驼竖起两根手指头,问:“烟呢?”徐凤举用手摸着胡子,呵呵一笑,说:“乖孩子,当真了?”骆驼瞪大眼睛,说:“您老人家一言九鼎,何时没当真过?”徐凤举生气地说:“帮我办的事办得怎么样,查清没有,有没有这回事?”骆驼吐了下舌头,抬脚跑了。

这些天,外面已经有些寒意了,后行的季节到了中秋。在这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季节里,后行所有的人都在按部就班地过着辛酸的日子。无论谁家,吃的、喝的虽然达不到断顿的程度,但想吃一顿肉还是挺难的。因而,哪家的鸭子或者鸡生瘟死了,都舍不得埋掉,无非弄点白酒消消毒罢了。如果死的是一只山羊,虽没谁愿意吃掉它,但也要连夜拉到山庙街上卖给出长摊的老板。转眼中秋节到了。后行人很少有哪个家庭重视这个传统节日,除秋忙的原因外,大概是和贫困有关。然而,月饼却是少不了的。再难的户,也要从代销点里称一斤月饼回来,人人有份,只不过连半块也匀不到,稀里糊涂地就算把节过了。

这本该是个万家团圆的日子,后行却发生了一件让人痛心疾首的大事。宝珍待在家中的时候,一改过去的做派,这段时间她越发懂得堡垒须从内部攻破的道理,打算先说服韩黑娥,寻求母亲的支持,形成统一战线,最后逼迫父亲就范,放弃招朱为民为婿。如果一切顺利,这只是她向成功迈出了第一步。更关键的是,她要设法让老两口同意她和连福结合。虽然这是个天大的难题,但她也想试一试。因而,在和母亲交流的时候,她的语气尽量变得和缓,也会使用一些肢体语言,这令韩黑娥从心里越发同情她了。

韩黑娥的思想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待宝珍不像徐凤举那般苛刻。从宝珍坚定的态度中,她断定孩子心里有人。至于是不是连福,她虽然拿捏不准,但觉得八九不离十。连福这孩子给她的印象算不上多好,但也谈不上有多糟糕,毕竟两家人常有走动。与其让闺女痛苦地生活,不如成全她,让孩子去寻觅自己的幸福。只要是闺女喜欢的人,她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挠呢。至于韩姓族人中流传的那些奇谈怪论,她不会去计较的。她更不想让闺女步她的后尘,靠牺牲自己的幸福来换取族脉的延续,实在没有一丁点道理。然而,她又不能和徐凤举当面挑明,那会要了他的命啊!因而,她只能从中迂回,期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尽快到来。

这天依然是个晴天,到傍晚的时候,韩黑娥叫来宝珍,没等闺女说话,就告诉她:“就你爹那脾气,硬顶是不行的。”宝珍想问韩黑娥接下来怎么办,却听到了徐凤举的脚步声。韩黑娥自觉迎上去,接过徐凤举手里的铁锨,靠在西墙上,说:“几根破萝卜,能值几个钱?”徐凤举骂道:“庄户人吃什么,不就是萝卜白菜粉条子吗?看把你洋务的!”没瞅到宝珍,徐凤举又警觉地问:“四妮呢?”韩黑娥答:“在屋里呢,咋了?”徐凤举兴致高昂地说:“刚才和支书说了一阵话,他的意见和我一致,朱为民这小子行,就凭他那股孝顺劲儿,准是个好孩子,给咱养老送终不成问题。蛮子有蛮子的好处,心细,说话不轻不重,尊重人,离家又远,心思就会都放在咱家,错不了。支书到底是自家兄弟,好说歹说,总算答应放朱为民一马,尽可能去找人疏通关系,把他头上的右派帽子摘了。”

徐凤举“吧嗒”“吧嗒”地接连抽了三口烟,磕掉烟锅里的灰烬,继续说:“让你给四妮说日子的事,你说了没有。整天说我是个大老粗,天文地理什么也不懂,可就看日子这项,还真难不倒我。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二大拿,你猜怎么着,他说冬月二十六是今年最大最喜庆的好日子,居然和我想到一块去了,这老小子,五保户,还挺有能耐的!这事我说了算,就这样定了,拾掇拾掇,也就到跟前儿了。到时候,把小朱那孩子接来,也就圆满了。人家是知识分子,要面子,马车肯定不行。支书准备跟公社高主任说一声,到时候从农机站里借辆拖拉机过来。轿子也别扎得太显眼,我看就一个空车厢,红的、绿的,这些都不扎,碍眼。人家是正式老师,新事新办,这么多学生,千人万眼,不能让咱孩子的脸面没地儿搁。娶到咱家以后,这个家就交给四妮了。当初让三朵在家招,你是一百个不同意,说到了耿家,孩子能当家做主,你看现在过的那叫啥日子,才嫁出去几年,就弄得没有人样了。别看四妮平日里话不多,心里头有数,有咱俩照着,谅他小朱也翻不了大花。这就是命,跟你一样,也不知到底怎么了,连着三代都是这个样子,哪天得让二大拿过来看看,怪堂屋,还是怨过道?要是怪宅基地的话,到时候就让小朱那小子出钱盖三间新屋,不能便宜这个蛮货。”

徐凤举剧烈地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既然宝珍乖乖地待在屋里备课,徐凤举的心也就放下来了。韩黑娥关切地说:“让你少抽点,就是不听,早晚得抽出个病来。整天说人的命,天注定,我看还是注意点好,多喝点茶水,少喝点酒,少抽点烟,放宽心,自然能活年纪大。”徐凤举不买账:“多大是大,满庄有一个活过七十的吗?说也奇怪,五十九是个大坎儿,全庄的男人也好、娘儿们也罢,五十七八、五十八九就老了,少有几个能活过六十的,打我杀进后行庄起,也只有连福的二老爷活了六十八。”老两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尽兴,骆驼不请自到。受几个赌棍之托,他来邀请徐凤举去玩几把。徐凤举不好意思推辞,就从床下那只小黑罐里取出来三毛钱,捏在手心里,跟在骆驼后面走了。

月亮挂在正东方,却失去了往日的风采。输光三毛钱以后,徐凤举不敢继续赌下去,就急急忙忙地从赌场往家赶。路有些湿滑,徐凤举险些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爬起来时,才知道今天是传统的中秋节,于是打算回家后开瓶茅台过过瘾。与此同时,徐宝珍从代销点回来了,打了一斤散酒,买了两包“火炬”烟,打算好好“孝敬”一下徐凤举。见酒菜摆满桌子,又有两盒香烟,徐凤举顿觉精神爽快,输钱和跌倒的烦恼也就烟消云散了。韩黑娥告诉徐凤举:“闺女使钱就是不一样,又打酒又买烟,花了一两块,还是闺女好啊!”

徐凤举狠瞪韩黑娥一眼,伸手抓起酒瓶,拧开盖子,仰起脖子,猛喝一气,早把茅台酒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幸亏他忘了,如果真想起来的话,爷俩准又是一顿大吵。因为早在三天前,茅台酒就已经被宝珍退还给朱为民了。一两五散酒下肚以后,徐凤举的老脸愈加红润了。他只顾喝酒,一句话也不说。韩黑娥不得不闭上嘴巴,只身去了屋外,唯恐留在这里惹徐凤举烦恼。很快,瓶里的酒被徐凤举喝得一点不剩。他咂咂嘴,又吃了半块月饼,就钻进东屋里休息去了。他爬到床上没多会儿,鼻孔里就发出一串急促的鼾声。

韩黑娥倒碗水,拽着徐凤举的胳膊,摇了几下,见没有动静,就喊来宝珍,说:“在家看着你爹,等他睡醒了,让他喝点水。鼻子再臭,也不能割掉扔了,这个家,没他哪行。”宝珍惋惜地说:“俺爹这么不讲理,也不知道你这辈子怎么跟他过来的。”韩黑娥笑笑说:“四妮,过日子就这样,不能争高论低,今天你高了,明天就得低,一直高下去,就不平衡,日子也就没法过了。我坐家招亲,按理说当家的是我,可是不行,你爹是个爷们儿,让他唯唯诺诺的,咱这个家就更被人瞧不起了。你的心思我理解,不就是想和连福好吗?”宝珍一怔,问:“你是怎么知道的?”韩黑娥撇着嘴说:“知女莫如母。”徐宝珍指着徐凤举,问韩黑娥:“俺爹也知道?”韩黑娥轻声说:“四妮,你是怎么打算的?”徐宝珍心里一沉,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死熊妮子,连我都瞒,是吧?”徐宝珍走上前来,伸出手臂,揽住韩黑娥的脖子,娇滴滴地说:“娘,就成全我和连福哥吧。连福是个好男人,跟他过日子,我心里踏实。”

韩黑娥指着宝珍的额头,说:“你爹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你想想,你两个姐都让我给放走了,就剩你一个,我能放你,你爹也不会放的。他这么封建,就想要个传后人,不然死不瞑目。我知道你不喜欢朱为民,可他好歹是个公家人,将来吃喝不愁,又愿意入赘咱家,以后生的孩子就是韩家的后代。连福就不行了。他是独苗,你凤妮大娘是不会同意的。就算连福和凤妮娘俩都同意,你爹也不会同意,谁让他家穷呢,更头疼的是,谁让他姓赵呢?赵、韩、高三大姓,历史上就不和睦,赵家人多,韩、高人少,常受赵家欺负,结怨很深。一百年前,高、韩二姓的祖先就定下一个规矩,不许韩赵通婚,咱家能破这个例吗?”徐宝珍仰起头,说:“我不是姓徐吗?”韩黑娥叹口气,说:“名义上姓徐,其实姓韩,换汤不换药,换锅不换灶,咱们还都姓韩。”徐宝珍感慨地说:“我不管这些,反正我已经是连福哥的人了。”

韩黑娥瞪大眼睛,问:“你再说一遍!”徐宝珍甩了一下胳膊,说:“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我已经和他睡了。”韩黑娥缓缓地说:“我去支书家坐坐,透口气去。”徐宝珍着急地问:“那我呢。”韩黑娥心不在焉地说:“你的事我就不管了,我也管不了,你看着办吧。不过,孩子,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是娘的心头肉啊!”宝珍突然跪在地上,激动地说:“娘,谢谢您,我和连福哥会回来孝敬您的。”

韩黑娥摸着宝珍的两颊,嗓眼里像塞进了一条黑虫,她难过极了。她哽噎一阵,然后说:“别忘了把娘那件棉袄一块带上,外头要冷了。”望着母亲的背影跨过那道高高的木门槛,宝珍眼里的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多好的母亲啊!宝珍再一次为拥有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伟大母亲而感到自豪。她不能再犹豫了,这里已经不再属于她,她要和心爱的连福哥远走高飞了。她简单收拾一下行李,把韩黑娥那件从不舍得穿的老绿色棉袄装进一个布包里,背在身后,在徐凤举一片沉闷的呼噜声中走出院子,找她亲爱的连福哥去了。

后行的夜色愈加暧昧了,难得听到一串狗叫,几只胆大的夜虫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无休止地鸣叫着。大部分人进入了梦乡,睡得死沉死沉的,连呼噜声也变得轻轻飘飘,像都要与这个苦难的世界告别似的。其实,无须告别,走,也就走了,死,算不上一件大事,有后代的,就哭几声,将他埋进庄稼地里或大堰上,起个半圆坟头,也算交代过去了。后行的习俗谈不上冷酷,历来就是这样,轻轻地不打招呼地来到这个世界,混了几十载,又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后行的人们对世界这个词几乎没有什么准确的概念,姑娘们的世界或许要精彩一些,毕竟可以走出去,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家中,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而后行的男人们相对要可怜一些,他们几乎从不踏出这个地方半步,头脑中的“世界”就是后行,后行就是他们世界的全部。

连福一个人睡在南屋里,他半躺在床上,就着昏暗的灯光潜心阅读着这部著名的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爱不释手,已连续翻看了两遍。他钦佩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坚强的意志,决心大干一场,为后行做出一番像模像样的事业。其实,连福这个年轻人也算后行男人中的一个佼佼者了,他几乎不把一些世俗放在眼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不去顾忌别人对他的指责。和宝珍谈恋爱的过程虽然是在秘密地进行着,但他敢想敢恨敢爱的品质是别的男人所不能企及的。宝珍长得水灵,所有的光棍都喜欢她,但却从不敢越雷池半步,都是远远地打个招呼,看到她美丽的微笑,便不知所措了。而连福不是,他尽可能地想着法子去靠近宝珍,用心和她进行诚挚的交流。诚然,爱是相互的,宝珍对连福的爱更是透彻得可以见到心底。

曾几何时,封闭的后行也不乏一些吃螃蟹的青年男女,却没有一例成功的,更没有想着去私奔的,都是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呵斥声中自觉自愿地散伙而去,然后男人成了光棍,女人潦潦草草地嫁人走了。又看了一会儿,连福合上厚厚的书本,欠起半个身子,从烟盒里翻出来半支烟。这是他一个小时前掐灭的烟头,舍不得扔掉,一直放在烟盒里。

吸烟的时刻,对他来说简直太重要了,他可以在这段时间准确地理出一些事情的头绪来——他希望和宝珍的爱情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又不仅仅是希望,他有这个把握。到那时,两个人成双入对,用他们壮实的肩膀共同承担家庭的事务,将多余的精力投入到集体建设中,为这个贫穷的庄子贡献自己的青春年华,那样的人生才更富有积极意义啊!随着最后一阵烟雾飘入头上的芦苇笆,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宝珍的靓影。每当两个人见面的时候,宝珍的脸上总挂着灿烂的微笑。她的笑容不仅表现在脸上,更体现在心灵里。两人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也能讨论得津津有味,一聊就是一两个钟头,从来都是感到时间像飞一样消逝了。多少个静谧的夜晚,他俩不约而同地奔向那个唬人的夺命口,相依相偎,手拉着手,四目对视,聆听彼此的心声,感受对方的真情。他俩从后行庄发生的一切故事谈到小的时候,所有的话题都是在非常自然的情况下应运而生,无须刻意提醒或遮遮掩掩。

这就是美丽的人生啊!在这个枯燥的庄子里,谁都梦想着拥有一份美好的经历,为短暂的生命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即便失足死去,又有什么值得后悔和遗憾的呢。近来,连福已有四五天时间没见到宝珍了。他去找过宝珍,可在她家后面转了几圈,却不敢进去询问。他又去了学校,可半道上又转身回来了。越是到了这个时候,连福越是感到一点点的轻举妄动也会引起别人的猜度和疑惑。正在他往家赶的时候,骆驼追上了他,并明确地对他讲,宝珍到县城进修去了。他信以为真,只能耐心地等待心上人的到来。

扔掉已烧到手的烟头,他强迫自己缩进被窝里,眼睛刚刚闭上,嘴里就不自觉地叫了一声“宝珍”。他没有想到,宝珍已来到他的南墙窗户下。宝珍紧张而又小声地说:“傻蛋哥,我在这里呢。”连福听得出来,外面传来的这个尖细的声音是宝珍的。他激动地抓住宝珍伸过来的一只手,惊喜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宝珍深情地说:“我哪都没去,上完课,就在家待着。”连福骂道:“又叫这个狗东西算计了。”宝珍问:“谁?”连福苦笑着说:“骆驼告诉我你到县里进修去了,害得我心神不定。”宝珍急促地说:“快出来,有急事。”

后行的夜色更加浓郁了,像笼了一层薄雾。的确是雾,但不大,像一块细纱,却将整个庄子严严实实地罩住了。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像两个小偷似的,不吭不响地来到北汪边的菜地里。连福还想带宝珍去那个夺命口,可宝珍已抱住了他。两个人深情地吻起来,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一切都在忘我中热烈地进行着。杨树上的喜鹊喳喳叫唤的时候,宝珍突然推开连福。这个时候,连福才注意到宝珍身后背着一个布包,不用问,他也知道事情已发展到一个很严重的地步了。连福说:“真要离开这里?”

说句实话,过去连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后行是他的后行,是生养他的家,他又怎会想过离开家乡去别的地方讨生活呢。因而,当宝珍曾经提醒他的时候,他一脸不屑,还批评宝珍杞人忧天。天哪,这一切都是真的!来得这样突然,让他心中感到一阵惊慌和不安。宝珍急切地说:“我爹要是不喝醉,我哪里跑得出来?连福哥,快想想办法吧。”连福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到了现在,也不能盲目地去批评这个年轻人。理想和现实的落差如此之大,是他想都没想过的。可喜的是,连福的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并不是私奔。他手托着下巴,说:“那就住进我家,生米煮成了熟饭,让那个老家伙干瞪眼去吧。”

虽然宝珍是一个充满理想化的姑娘,却在这个问题上比连福想得更加实际。她不是没想过直接住进连福的家,接下来过自己简简单单的小日子,而不去考虑所有人的感受,更不用惧怕别人的干涉,我行我素,看你们能把我怎样。可这哪里行得通呢?这是后行,是个大社会,人多嘴杂,他们翻一个白眼,就能颠覆她心里的一道道防线,最终的结果也一定比想象中糟糕得多。宝珍跺着脚,急促地说:“凭俺爹那脾气,死也得把我拽走,咱们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连福围着那棵杨树,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也没能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其实,办法不是没有,却是唯一的。但让他下这个决心真的很难啊!他并非仅仅担心远离这里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更为宝珍失去老师这个职业而深感惋惜。宝珍拉着连福的手,急切地说:“我看,咱俩还是远走高飞,到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过几年清净日子再说。”连福痛苦地说:“不行,老师这个岗位来之不易,失去了会让我内疚一辈子的。”宝珍不屑地说:“老师算什么,五块钱的工资,上不养老,下不养小,只够买一双黄球鞋的。我的连福哥,别婆婆妈妈了,快下决心吧。”连福伸出拳头,用力砸在树干上,大叫一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宝珍的举动虽然瞒过了徐凤举,却没有瞒过骆驼,两人的行踪被他看得一清二楚。担当徐凤举的眼线,骆驼是主动为之的,他一刻也没有忘记拆散宝珍和连福——他不再顾及往日连福对他的搭救之情,相比较这件大事,其他的事情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听到两人随时准备离开后行到外地另谋出路的时候,骆驼感到事态已经发展到更加严重的地步了,如不及时加以阻止,两个人的好事真的就成功了。他不再犹豫,急忙朝徐凤举家跑去。

徐凤举睡得正香,像个死去多年的老人,以至于骆驼抓着他的胳膊使劲摇晃了七八下,也未能叫醒他。骆驼只得用力在他的肚皮上狠掐三下,疼得徐凤举呻吟一声,随即睁开了皱巴巴的眼睛。徐凤举不想理睬这个像癞皮狗一样的混蛋,急忙翻个身,背对着骆驼,打算继续睡去。骆驼大声吼道:“四妹她都快让连福那个混蛋给带走了,你还在这里睡觉!觉什么时候不能睡,少睡一会儿能死还是怎么的。原来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那样伟岸高大,风风火火,料事如神,我看也就是那么回事。倒也无所谓,四妮跟谁过不是过,连福这小子就是有福气。”

徐凤举双腿用力,只一下就从床上跳下来,揪住骆驼的领子,问:“你说的可是真的?四妮明明在堂屋里,怎么会跑了呢?你大姑呢,她死哪去了?四妮呢,吃了豹子胆了,还是长三头六臂了?娘的,我看这个社会完蛋了,谁想刺毛谁刺毛,谁想撅腚谁撅腚!熊娘们,去哪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声音,更没人应答。他急得像鏊子上的一只蚂蚁,东一下、西一下,嘴里愤怒地骂着四妮和韩黑娥。骆驼拉着徐凤举的衣服,说:“都不在,您还是跟我去北汪看看吧,再晚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连福和宝珍相拥在一起已经有一阵子了,两个年轻人虽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但当真要离开这个生养自己的地方的时候,心中又有多少不舍和无奈啊!宝珍哽噎着说:“知道你舍不得这个地方,谁又割舍得下呢?这里毕竟是咱们的家啊!可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呢?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前进。”连福紧紧攥着宝珍的双手,坚定地说:“宝珍,我们还会回来的。”宝珍哭泣着说:“这里永远都是咱的家。”

徐凤举站在两个年轻人东边不远的地方,身子气得哆哆嗦嗦。他真想走过去,狠狠地揍连福一顿,可他还是忍住了。他只小声咳嗽一下,就让两个年轻人感到末日已经来临了。连福来不及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一手抓起宝珍放在地上的布包,一手扯着宝珍的胳膊,大步向北跑去。可两人只跑了七八米,就不得不同时跳进水中。此时,水温只有零上三四度,使宝珍接连打了四五个喷嚏。

这个年轻的姑娘不是娇气,虽然她不常干地里的粗活儿,但家务活从不少干,每天下班回家,除了批改学生作文,也帮韩黑娥处理一些家庭事务。连福的身体强壮,蹚在水里就像一条黑鱼,他勇敢地、毫不费力地朝前走去,还不忘鼓励宝珍,过了前面那个大坑,就可以安全抵达北岸了。走水路是宝珍的主意,她知道徐凤举是个“旱鸭子”,从不敢在深水里洗澡。这何尝不是他们逃跑的唯一的一条路啊!如果不跳进水里,凭借徐凤举的能力,至少宝珍是逃不出后行的。

徐凤举站在岸边,竟一时失去了主意,他拼命地跺着脚,嘴里大喊大叫,却听不到汪塘里有半点回应。骆驼是个精明的男人,他眉头略微皱了一下,想出了一个办法。骆驼是会游泳的,游的速度不比连福差,但他绝不敢下水去追赶连福。即便追得上,连福的拳头也会让他心生恐惧。在多次较量中,骆驼始终没有赢过连福,小时候是这样,长到十七八岁,也是挨揍的份儿。更何况,他应该做个“无名英雄”,而不能和连福直接发生冲突,从而影响他在赵姓家族中的威信。在骆驼的提醒下,徐凤举沿着汪岸向东跑去,企图在北岸截住两个逃跑的年轻人。

骆驼只身到庄里去了,他嫌挨家挨户叫人费事,就直接叫喊起来:“兄弟爷们儿们,庄里出了一个大混蛋,拐走了宝珍,这在后行庄,还是头一遭。一个是良家妇女,一个贼心不改,败坏了后行的名誉,败坏了后行的门风,不入伦理道德,不讲三纲五常,是人就干不出这样的坏事。都给我快点起床,再不追赶就来不及了,队长还在北汪等着大伙呢,正是立功表现的大好时机,队长说了,只要抓住那个淫贼,统统有赏。”骆驼的声音穿透力很强,也极具鼓动性和号召力,那些光棍们听说宝珍妹妹被人拐走了,来不及穿上更多的衣服,披着一件褂子,就跑出来了。

骆驼表现出少有的组织能力,他让光棍们到北汪北岸和徐凤举会合,一切听从队长指挥,将淫贼一举拿下。大伙跟在骆驼身后,飞快地朝前方赶去。路上,骆驼不失时机地告诉光棍们:“队长这人洞察秋毫,一连半个月没合眼,守护着宝珍,不让淫贼得逞。他这样做的目的是维护后行庄的秩序和尊严,用心良苦,善莫大焉。可百密一疏,蟊贼趁队长上茅坑的空当,抢走了宝珍,企图先斩后奏。发现淫贼的行踪以后,队长就让我通知大伙,务必同仇敌忾,拿出看家本领,还后行一个晴朗的天空。”有人问:“淫贼是谁?”骆驼答:“别管是谁,跟着走就行。”

游泳是赵连福的强项之一。当年,他曾在北汪里一口气游了七圈,用时仅两个小时多一点,让所有男人都望尘莫及。徐宝珍比连福差得多,在接近汪中央大坑的时候,已经累得不行了。连福伸出一只手臂,拖着宝珍的身躯,勉强来到水坑中心。眼看着汪东岸小路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连福只得改变了路线,拉着宝珍,重新游了回去。上了南岸,两人都冻得哆哆嗦嗦,相互拧干湿漉的衣裳,却不敢回家躲藏。两人最终决定从润水县火车站上车,经云龙市,到郑州徐宝珍的表姑家落脚后再做打算。他俩不敢走大路,只好沿着这条斜路,直奔山庙街。两人边走边相互打气,给对方以精神上的勉励。

两个年轻人终于赶到了山庙街,可宝珍已累得实在走不动了。连福背着宝珍,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这道山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来到供电站门前的柏油路上。他们坐在那根电线杆旁的空地上,肩挨着肩,头碰着头,仰望着头顶上的天空。月亮已经隐去了大半个身子,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心里都沉甸甸的,他们做梦也没有料到会走到这一步……

空中飞来一只大鸟,嘴里发出一声怪叫,像是在嘲笑连福这个笨家伙,居然连自己的心上人也保护不了。街上空空的,没有一个行人,公路两旁的住屋里也都没有光亮。突然,两条黑狗从西向东蹿过来,却在靠近他俩的时候停住了。不知道是见了两个人感到恐惧,还是在同情这对无助的年轻人。宝珍的心还算宽,她鼓励连福,只要从润水县火车站上了去往郑州的火车,这个世界就重新属于他俩了。然而这个时候,西边的路上却出现了手电筒的亮光,而且不是一束!宝珍揉揉眼睛,她清楚地看见了六道光束。

紧接着,宝珍看到了一支火把,火光中现出一群男人丑陋不堪的老脸。她看清楚了火光下那张脸是她父亲徐凤举的,两缕胡须在下巴上剧烈地飘荡着。两个人谁也没有动一下,无助而又不安地挨在一起。当那群人来到电线杆下面的时候,连福把宝珍紧紧地揽在怀里,他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了,他不能让这群坏人伤害到宝珍。

这是一个共由一百二十二人组成的庞大队伍。其中,韩姓人居多,大约九十四人,功劳完全归于韩科成。韩科成作为支书兼大队长,在后行庄的威望谁也不能和他相比,只要他发话,没人敢不理不睬。特别是遇到这样的事情,韩姓族人是要给足他面子的。其次是高姓人,一共来了十七位,这和高昌民、高燕华爷俩有关。即便来了这么多高姓人,高昌民也并不满意。赵姓共九人,徐姓和朱姓各一人。

这个宏大的场面离不开朱为民这个主角。趁着人们蜂拥赶往北汪的北岸时,骆驼从学校里把他请了过来。他希望朱为民的参与能够让这池水变得更加浑浊,从而达到他的三个目的——拆散连福和宝珍自不必说,在朱为民知难而退的情况下,让徐凤举招赘的愿望永远实现不了。起初,朱为民并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为骆驼多次到学校骚扰宝珍,都被他逮个正着,使他深深厌恶骆驼这个无赖。骆驼不得不对天发誓,才打消了他的所有疑虑。

连福在人群中艰难地搜寻着能够帮他解围的人,但没有,一个也没有。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愤慨和嘲弄,嘴里也都叽里哇啦地大喊大叫,恨不得亲手宰了连福。突然,连福想起了骆驼,他多么希望骆驼这位好兄弟能出现在他面前,帮他一把啊,可他连骆驼的影子也没有见到——这样的场合,骆驼是断然不敢露面的,他不仅没过来凑热闹,还在中途赶回后行,到凤妮家报信去了。

朱为民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越是看到宝珍对连福不离不弃,他心中的怒火越加旺盛。趁着连福处于最艰难的时候,他蹿过去,抬起一只脚,用力踢在连福的腿弯处。连福倒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徐宝珍一边大骂朱为民,一边要和他拼命。但这样一个弱女子,又岂是朱为民的对手呢?朱为民不仅推倒了宝珍,还骑在她的身上,伸出手来,左右开弓,扇了她足足十二个巴掌。这个时候,宝珍多么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制止朱为民的流氓行为,可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反倒拍手相庆,夸赞朱为民是一个有血性的人。同时,他们用更多肮脏的言语咒骂连福自不量力,欺负良家妇女,甚至连宝珍也一块骂了,骂她眼瞎,骂她不是后行的闺女,好好的男人不嫁,却要和一个癞皮狗私奔,不守妇道,无耻至极!

坏人终究是要受到惩罚的,实施惩罚的人唯有赵连福。当连福一脚踢在朱为民的裆部时,徐凤举下了一道命令:“给我往死里打。”九个汉子蜂拥而上,将连福毒打了一顿。连福的嘴角出现了二十来道血口子,其中最深的那道伤口是高燕华用棍戳的。连福侧卧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宝珍被徐凤举架走了。“放下宝珍。”当宝珍听到连福声嘶力竭的喊声时,她猛地挣脱徐凤举,艰难地向连福跑去。谁也想不到,两个年轻人会再一次依偎在一起,仿佛在用更加亲密的行动向所有人宣示着爱情的伟大。 n3bb7UpTuYAU33hEYUCL06uhcoUVfW+4D9aRO0Ub5Gxo8554T4WNc12zqJGPRZ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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