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星期四,下午的天气还算不错,太阳从云层中跳了出来,把学校照得透亮透亮的。树上鸟的叫声和北汪边牤牛的喊声混合在一起,汇成一篇难得的乐章。三五个去厕所的学生听到“叮叮当当”的上课铃声,撒腿就往各自的教室跑去。一个五十岁的老者佝偻着身躯,手里牵着一头掉了牙的老绵羊,慢慢腾腾地上了高台子,从四年级的教室门前经过,又来到教室的东山墙旁,歇息一会儿,便缓缓地下了土坡。来到东边的杨树林里,老者放开牲畜,自顾自地抽着老烟袋。老绵羊啃着泛黄的青草,不时抬起头来,边嚼着嘴里的东西,边环视着左右,一副怡然的模样。
宝珍在只有十七名学生的班级里眉飞色舞地上完课,嘴里哼着一首革命歌曲,走在了回办公室的路上。难得有这份闲暇,她居然唱出了声音。歌声愈来愈响亮,吸引许多学生跟在她后面,不时地与她合唱。歌声同样惊动了办公室里的男老师们。一个个灰头灰脑的家伙,透过一扇扇破窗,一边聆听宝珍唱歌,一边惬意十足地欣赏着她美丽的身姿。
朱为民坐在办公室南边的窗下,身子动也不动,脸色十分难看。朱为民三十二岁整,个头足有一米八。他是南京人,七年前大学毕业,为支援苏北建设,和其他一百二十五位知识分子一起坐着同一列绿色铁皮火车,从南京来到了润水县。朱为民是山庙教育界有名的“数学王”,单论学生的统考或抽考成绩,整个公社也只有他稳坐在第一名的交椅上。他不光认真从事教育教学工作,还在闲下来的时候刻苦撰写数学论文。他的《小学算术是这样教的》一文在上海一个学术刊物上发表后,深得一些大学教授和专家的青睐。他的母校师范大学曾派人过来,邀请他去大学执教,但最终因为他的意愿,而未能成行。
朱为民和宝珍的相识也是近几个月的事。当老师前,宝珍虽然是个活跃分子,唱了多台大戏,但都难以引起朱为民的关注。朱为民和宝珍对桌坐着,朱为民面朝东,宝珍面朝西,可两人一天也难得说上一句话。但一个月前,朱为民一改过去沉默不言的风格,有事没事就找个问题和宝珍搭讪。宝珍很乐意回答朱为民提出的那些幼稚的问题。后来,朱为民的胆子越来越大了,竟试探着露出喜爱宝珍的心意。宝珍越是闭口不语,他发起的攻势就越猛烈。
有一次,办公室没有其他老师在,朱为民就站起来,举起右手,激动地告诉宝珍:“我在心里爱你已经很久很久了!宝珍,虽然我在后行的名声不好,可不怪我,是那几个女人,我也没法形容,她们像商量好似的,一来到我的宿舍,就直接爬到床上,撵也撵不走。为了让你对我放心,我早已不和她们来往了。谁没有犯浑的时候?我是个男人,但没谁瞧得起我。如果不是有幸遇见你,我这辈子也许就废了。这些日子以来,只要一天见不到你的身影,我的心就像被猫抓过似的难受。我对天发誓,我爱你,爱你到永远。你是个好姑娘,心地善良,只有你才能挽救我这颗孤独的心啊!”
宝珍抬起头来,环顾一下办公室,才发觉自己正处于一个危险的环境里。她来不及收拾桌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便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朱为民追了出去,口中说:“难道你的心是铁铸的吗?”宝珍边跑边说:“别费那个心思了,我们不是一路人。”
朱为民一刻也未曾停下追求宝珍的步伐。在他的心里,得不到的才是最完美的。这天夜深的时候,他给宝珍写了一封情书,洋洋洒洒六千字,将上下五千年文学名著上出现的优美词语几乎用尽了。写好以后,他把信纸叠成一只“鸽子”,偷偷塞进宝珍南面靠墙的抽屉里。一连十七日,他共写了十七封信,却始终得不到宝珍的回应。
这是一个霞光灿烂的傍晚,朱为民趁宝珍不在,拉开她办公桌的抽屉。看到自己辛苦叠成的十七只“飞鸽”依然安静地躺在那里,他的心像被一块碾石揉碎了似的,从毛细血管里向外渗着鲜血。
宝珍悦耳的歌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朱为民坐不住了,他跑出办公室,拦下宝珍。宝珍并没有避开这个瘟神似的黏虫,只是向他投去浅浅的一瞥。但就是这可有可无的一瞥,朱为民却甜到了心底。是啊,多少日子以来,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宝珍的影子在他的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紧紧地箍在他的脑门上、心坎里,说疼不疼,说痒不痒,却极不舒服,让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虽然只是一瞥,却比正视他五个小时要温柔甜蜜得多,像大旱的时候突然下了一场细雨,尽管雨量不大,也足以湿润他干涸的心。
宝珍两只纤细的手各有分工,左手拿着一根竹子做的教杆,右手握着两本书,一本是四年级的语文教材,另一个是蓝色备课本。宝珍自年初到学校代课以来,一直很勤快,对自己的要求也非常严格。她只念过两年初中,虽然教小学生语文、算术不在话下,但她还是刻苦钻研教材,尽量熟练掌握知识。宝珍是个善良的姑娘,拿学生当自己的孩子看待,谁要有个头疼脑热,她都会自掏腰包,买来药片,给学生喂下去。有的时候,个别学生因为家里穷,买不起圆珠笔,她也会主动把自己的钢笔送给学生使用。她不仅注重学校教育,还经常到学生家里走访慰问,从家长那里了解学生在生活中的表现情况。
每天,无论是办公室内,还是办公室外的地方,都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对自己做出的这一切,她不仅从没有后悔过,有的时候还认为自己做得不够好,常在心里反省。在工作上,她是一个追求上进的姑娘,生活上却从不贪图享乐。平时,和家里人一起吃粗茶淡饭,穿的也和后行庄的其他姑娘一样,都是一些最普通的衣料。毕竟她又不同于普通社员,偶尔也穿一件红颜色衣裳。她常在重要的场合上穿着一双黑皮鞋。这双皮鞋是连福从县城里给她买来的,她平时舍不得穿,怕弄脏了、弄旧了,白搭连福的一片苦心。
大部分学生发现朱为民来了以后,就吐吐舌头,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只有三五个胆子大一些的孩子不把朱为民当回事,跟在宝珍身后,边小声哼着歌曲,边用手打着节拍。朱为民催促学生回教室去,但没人听他的,还都在继续唱着歌。朱为民气急败坏地吼道:“都给我滚回教室去,你们是哪个班的,我要到校长那儿告你们去,轻了扣你们班的分,重了弄个大牌子挂在你们的脖子上,在全校同学面前亮相。”
学校的大课间异常热闹,男学生们你追我赶,做着最简单也最省力的游戏;女生们做的游戏要比男孩的高雅许多,但也不外乎丢沙包、踢毽子之类。老师们坐在办公室里抽着老烟、侃着大山,难得有这样一段闲暇时光。个别爱凑热闹的老师走出屋外,倚在办公室的墙上,嘴里嗑着南瓜子,眼神却瞥向朱为民和宝珍两个未婚男女,希望两人之间能够发生点什么。
学校里共有十一名老师,来的来,走的走,铁打的学校,流水的老师,但这些年来,老师的数量却一直维持着这个数没变。老师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六个是本地人,其余五个是外地的下放人员,分别来自南京、苏州、上海三地。除朱为民和宝珍之外,其余的老师都已婚,大多有了孩子。这些已婚的老师都想撮合两个年轻人走到一起,尽管做了不少工作,却未能如愿。
朱为民和宝珍一前一后来到三年级与二年级两间教室之间的地方。朱为民低着头,脸色十分难看,他不希望自己的行踪被别人看到。宝珍的表现和朱为民恰恰相反,她把头抬得高高的,像在审问一个犯人,问道:“朱老师,有事吗?”朱为民压低嗓音,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一下,你收到我给你写的那些信没有?”宝珍故作惊讶地说:“没有呀!什么事,一个办公室坐着,还要写信?”朱为民挺起胸膛,眼睛直视着宝珍。过一阵,他咳嗽一声,用手背象征性地在脸上擦了一下,说:“我发现你的行色不对,就是最近的事,以前你可不是这样。每当遇到问题,都在第一时间和我探讨一番,如今究竟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还是看不起我朱为民?”
宝珍弯下腰去,用手掸了掸鞋上的尘土,不屑地说:“我身体好得很,不劳你挂念。朱老师,有什么话,请直接说吧。”朱为民向周围看了几眼,顿了顿,说:“那好,我就直说了,我说话也不喜欢拐弯抹角,这你是知道的。看你身上的褂子,人家都穿蓝色,你却穿一件红褂子,这样会把学生带坏的。还有,你脖子上的围巾,系什么颜色不好,偏偏是黑色,多不吉利,也和红红火火的新时代不符。再有,你脸上抹的是什么,自然点不好吗?我这人最喜欢自然。”宝珍歪着头问:“还有吗?”朱为民越来越激动地说:“还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一双黑皮鞋。”宝珍答道:“是的,怎么了?我就不能穿皮鞋?笑话!朱老师,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下面还有一节课,得准备准备。”
宝珍转身向南走去,她懒得看朱为民一眼,更不想继续听他毫无意义地说教下去。宝珍的背影极为清晰,和她的面相一样,在后行庄都是独一无二的。她头发乌黑光亮,飘逸潇洒,像一道瀑布从山顶一泻而下。她走路毫不慌乱,均匀地向前迈着中步,完全没把几个看热闹的老师放在眼里。朱为民急切地追了两步,扯着宝珍的褂子,逼迫她停下来。宝珍头也不回,厌烦地问:“你究竟想干什么?”朱为民生气地说:“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凭什么能买一双黑皮鞋?五块钱的工资要攒好几个月吧。宝珍,你不该这样铺张浪费。过去,你是多么淳朴,多么自然,多么可爱,我就喜欢你过去的样子。我就直说吧,这几天,你为什么要疏远我?我是人,不是妖魔鬼怪。我外公虽然跑台湾去了,但我已写下声明,和他全家划清了阶级界限。我是清白的,懂不?”
宝珍停下来,转过身,面对着朱为民,一字一顿地说:“你意思是和我们一样,都是好人,对吗?”朱为民激动地点了三次头,高兴地拍着手,说:“知我者,阿珍也!”宝珍倒吸一口冷气,厌恶地说:“牙都酸掉了。”见宝珍又要离开,朱为民迫切地说:“我可要到你家提亲去了,就这几日,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宝珍不屑地说:“省省吧,我告诉你,咱俩是不可能的。别看你是一个公办教师,工资高,不愁吃不愁喝,可全世界的公办老师又不止你一个,多如牛毛!”
朱为民说到做到,连续到宝珍家去了十二趟,几乎半天一趟,每趟都带去七八块钱的稀罕物,诸如罐头、苹果之类。这倒让徐凤举陷入了混乱的沉思中。是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朱为民是他祈盼已久的乘龙快婿,但当好事真的要降临到头上时,他又不能不考虑政治上的影响。送的东西多与少无所谓,年龄大与小也无关紧要,关键朱为民不是个好人啊!他这个又红又专的革命家庭又岂能被一个黑五类染指呢?
到了第十五次的时候,朱为民下了血本,不光提来了两瓶“茅台”酒、一条“大前门”烟,还给徐凤举一百块钱,让他得闲的时候去街上买点茶叶。面对这么厚重的礼物,徐凤举却不放在眼里。他用手摁了摁烟袋锅里的烟灰,抽了一口,缓缓地说:“朱老师,又买这么多东西,图的啥嘛?你一个老师,也不容易,死工资,还要人情往来。不过,让你拿走,你又觉得失了面子。不让你拿走,好像我老徐爱财似的。算了,东西留下来,钱你拿回去。这叫什么事?卖闺女吗?我徐凤举还没穷到这个地步。至于你和宝珍的事,我看也不是不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老大不小了。”
朱为民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说:“大伯,我才三十二岁,刚进入而立之年。”徐凤举咳嗽两声,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小朱,你懂不懂?你也不易,一个外地人,父母早逝,别说后行,就是整个润水县,也没个亲人。”朱为民急忙说:“那些事我做得是有些过分,可都过去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我都已经改正了呀。”徐凤举淡淡地问:“断了?”朱为民松了一口气,说:“断了,心里只装着宝珍一个人。”徐凤举两手一摊,说:“其实,那也算不上什么事。”朱为民兴奋地说:“您老答应了?”
徐凤举站起来,手背在身后,缓缓地说:“自古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可你无家可归,年纪又比宝珍大许多,我看这事也急不得,总要征求一下四丫的意见。”朱为民搓着两只手,紧张地说:“大伯,您老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哪轮得上小辈当家做主?反正我是铁了心的。您老人家看看这事什么时候办合适?定下一个日子,我好准备一下,把学校里的宿舍整个洞房出来,总不能结了婚还住你家吧?”徐凤举猛地转过脸来,气愤地说:“我家怎么了?金窝、银窝,也不如我的狗窝,何况又是招赘,不住我家,还能住在学校?俺家笼小,蒸不了你这个大胖馒头,你还是另寻高就吧。”朱为民急忙挽住徐凤举的胳膊,点头哈腰地说:“您老别生气啊!招赘倒不怕,怕就怕后行这个风俗。”
徐凤举不屑地瞥了朱为民两眼,用烟袋杆指着他的额头,说:“你也怕后行的风俗?告诉你,风俗并不可怕,入赘以后,在家叫徐为民,在学校、在外头,你还是朱为民,不能被人笑话,大男人,总得要个脸。可你知道吗?最大的脸面不是更名改姓,而是你头上这顶帽子。摘下来,你就是个人,戴着它,你只能是个鬼。知道那几个娘们儿为什么去讹诈你吗?讹你,你也不敢吭声。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找不到对象吗?就是因为谁嫁给你都要受连累。这事我看,也不急,等我问问支书,看他是什么意见,如果能把帽子摘了最好,摘不掉,咱爷俩再从长计议。”
又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后行的玉米、大豆已经收割完毕,山芋还没到成熟的时候,小麦播种为时尚早,正是一个相对闲暇的时节。韩科成坐在大队部的办公桌前,一字不漏地看着铺在上面的《人民日报》。韩科成的个头儿在一米六五左右,不高不矮,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年轻时在新疆当过兵,一直保留着在部队时养成的行为习惯。屋子北头有一张单人床,铺的床单、盖的被子全是军绿色,就连刷牙用的茶缸也是他复员时从部队带过来的。当兵那阵子,他希望长期留在北疆支边,可他的父亲韩万里不同意,因为他是韩家的独苗。韩黑娥也给他写过信,催促他尽快回来。韩黑娥在信中说,如果韩科成年前回不来,她就要嫁人了。
接到公社通知,韩科成骑着车子,就到公社大礼堂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去了。礼堂坐落在公社大院对面,是一个威严的独体建筑,可一次性容纳五百人。礼堂内庄严肃穆,主席像两边红旗招展,喇叭里响起了高亢的乐曲,让人激动不已。没多会儿,公社党委和革委会两班人依次来到主席台前,在指定的位置上就座。革委会主任高福刚坐在公社第一书记的左手位置,面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会议开得异常热烈,公社第一书记讲了有关生产方面的内容以后,又向与会同志传达了县群众专政指挥部的工作部署,要求各级加大对“地、富、反、坏、右、特务、走资派、叛徒、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等“九种人”专政的力度,再掀运动新高潮。会议在一曲《国际歌》中胜利闭幕以后,韩科成没有急于回大队布置工作,而是沿着礼堂北侧的小石子路向西走去。在约一百米的地方,他停下来,嘴里抽着一根烟。
这是公社的家属院,房子于两年前建成,共两排,青砖青瓦。高福刚的宿舍是个小院,门前有一条南北小路,前面是一片刚铺的水泥地。宿舍的东山墙上有一块黑板,上面有人用粉笔写了一行黑体大字——“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黑板的上方镶着一盏罩子灯,光线微弱却足以照亮行人的脸。韩科成尽量离罩子灯远一些,他不想被别的干部瞧见,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约半个钟头过后,高福刚阔步走来,胳肢窝里夹着一沓文件和几张报纸。高福刚穿着朴素,上身是一件灰色的卡中山装,左兜上别着两只“英雄”钢笔,一支是黑色的,另一只是绿色的。他下身是一条黑棉布裤子,看样子被熨斗烫过,脚上是一双黑色圆头布鞋,上面盖着一层细密的尘埃,看样子已经好长时间没刷洗过了。
高福刚进了小院,转过脸来关门的时候看见了韩科成。两个曾在新疆部队战斗过的老战友没有太多的客气话,一切都显得那样自然。两人先后走进屋子。屋内的摆设极其平常,床摆在北头,两把木椅分列在南面的东西两侧。办公桌是公家的,侧面上镂着“山庙公社”四个白字。桌上放着一些文件、报纸和两套碗筷。两人一坐定,就海阔天空地唠起嗑来,从当年在部队时的摸爬滚打一直聊到当前的斗争形势。韩科成兴奋得像个六岁孩子,不时地对政治形势做出判断。而高福刚却故意转移话题,对韩科成的高谈阔论并不感兴趣。
畅谈之后两个老战友揣着各自的心事,谁也不说一句话。屋里静得出奇,只有墙上那只挂钟发出一串“滴答滴答”的声音。韩科成喝下一口“龙井”茶,换了一副笑脸,对高福刚说:“在其位,谋其政,作为革委会主任,就应该毫不犹豫地贯彻上级的指示。高连长,刚才见你在主席台上坐着时的样子,真替你捏一把汗呢。再这样下去,会影响到你政治前途的。看那些领导,哪个不是左右逢源,唯恐跟不上形势落在别人后面。”高福刚面无表情,他把手中的《人民日报》轻轻放在面前的木茶几上,直接向韩科成下了逐客令:“没别的事情,回去吧,你和我不一样,我是走读干部,你有家,弟妹还等着你呢。”
韩科成把身子歪在椅背上,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吐了一口烟,说:“老首长,还是那件事,别怪我多嘴,也是谈最后一次了。我那闺女莲莲也不小了,今年也算二十一了。这孩子你也见过,心眼直,老实本分,勤快能干。两个孩子的事,我看还是尽快定下来,省得心里打鼓。”韩科成喝了一口茶,放下乳白色茶杯,继续说:“按理我不该攀这个高枝,可总觉得两个孩子挺般配的。如果你没忘记咱俩在部队上那些年情谊的话,就把这事趁早办了吧。我三个闺女,你知道,还有一个小子,都撵一块儿去了,办一个少一个。人生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送走老的,给小的娶上媳妇,闺女打发出门,这一生才算完结。少一样,心里都不舒坦。我和你不同,你是高官,公家人,我只是一个泥腿子,凡事都得看周围人的反应。儿子别管怎么样,反正是娶亲成家,跟老子生活在一起,坏点、好点,事情都不大。闺女就不一样了,不管怎么说,陪嫁是必不可少的,不能让周围亲邻笑话。而且,嫁了过去,还要过日子,陪不尽的闺女,办不尽的年,总要说得过去才是。”
高福刚叹了一口气,说:“老韩,你不是不知道,志锐这孩子腿上有残疾,哪里配得上你家侄女呢?如果硬要拉郎配,让我心下又何忍啊!是的,咱俩过去开过玩笑,给孩子定了娃娃亲,也巧,我生了儿子,你又有了一个年龄合适的闺女,可志锐实在让我放心不下啊。”韩科成端起茶杯,说:“莲莲你就不要担心了,从小就听话,不会有任何意见的。我只是担心,孩子成家以后,在县城没个正当职业,也不是个事儿,你堂堂革委会主任的面子也不好看,是不是?”说了一圈子话,韩科成终于做通了高福刚的思想工作,觉得再没有必要耽搁下去,就站起来,往门外走去。高福刚兴致却很高,再三邀请韩科成留下喝酒。韩科成手握着车把,说:“不喝了,最近胃不大好,一喝酒,就上火。”
高福刚关心地说:“要多加注意,少吃酸的、冷的、甜的,多吃热饭,多喝热汤,母鸡汤最养胃,家里有不下蛋的鸡,就让弟媳妇杀一只,炖一碗,喝下去就好了。日子长着呢,好东西还多着呢,得有个好胃口才行。不过呢,你也不要太紧张,十人九胃,哪天让志锐从县里捎瓶胃药,给你送去,预防和治疗一起,不会有问题的。”韩科成佩服地点着头,然后关切地问:“志锐这孩子怎么没见到他?这孩子真好,跟我就是有缘,几天不见心里就想得慌。”高福刚扶着韩科成的肩膀,说:“回城去了,肉联厂招工,不能让这孩子在这儿瞎胡混,打着我的旗号,身边招了不少混混,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受连累了。”韩科成哈哈一笑,说:“聪明的孩子都这样,要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我老韩还看不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