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的人儿一定要在一起玩一玩骰子游戏。每一个选项都是打开对方的钥匙,每一次掷投都是献给对方的厚礼,当然也还有每一种尴尬作为伤口渐渐加深或者彻底治愈……
起初,只有一点微小的迹象,你根本察觉不到,所以最后惨烈或辉煌的结局总是找不到起始的那一刻。如果你没有觉察,也许就是没有,没有起始的那一刻。
也有时鲜明,有时结局来得很快,比如《原罪·宿命》 里的那个茄子,在你因那个又光又大的茄子把你的自行车猛地扭向马路中央而将你甩出几米之远甩到一辆急刹车的轮子下面之后,结局马上就出现了,腰包里的护照签证机票全部作废,你成了一个被撞断脊髓的年轻人,然后你或许成为一个自强不息的榜样,或许艰辛贫困一辈子,老了无儿无女,无依无靠……这一生里,总能想起那个茄子,那个耽搁了人一生的茄子,它那么突兀,毫无缘由,专程来一趟,目的就是毁了你。
无论怎样大的转折,完成它只需要一个茄子就够了。无论多么精微的一刻,那一刻成为最后一击的起点,当你回溯时才会惊讶无比。
你想起来,“在离出事地点大约二百米远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熟人。我记起来了,我吹着口哨吹着货郎的咏叹调看见了他,他摇着扇子在便道上走,我说嘿!——他回过头来辨认一下,说,——我说干吗去你?他说凉快够了回家睡觉去,到家里坐坐吧?他家就在前面五十米处的一座楼房里。我说不了,明天见吧我不下车了。我们互相挥手致意一下,便各走各的路去。我虽未下车,但在说以上那几句话时我记得我捏了一下闸,没错儿我是捏了一下车闸,捏一下车闸所耽误的时间是多少呢?一至五秒总有了” 。
——你发现似乎找到了那个起点,车闸。
“是的,如果不是在那儿与他耽误了一至五秒,我则会提前一至五秒轧到那只茄子,当然当然,茄子无疑还会把我的车轮扭向左,我也照样还会躺倒在马路中央去,但以后的情况就起了变化,汽车远远地见一个家伙扑向马路中央,无论是谁汽车会不停下么?不会的。汽车停下了。离我仅一寸之遥。” 就是说如果没有捏那一下车闸,一切就会是另一个模样,汽车及时停住,你的护照签证机票就仍然有效。然而之所以有那一下刹车,不是因为那个熟人吗?他为什么要出现?他住在我的回家之路上,并且在那一刻决定起身回去睡觉,是“蓄意”的吗?那么你,为什么那天晚上要出门?——因为看歌剧《货郎与小姐》,为什么看?谁送的票?——谁就是罪魁祸首?
你终于明白,你终究找不到那致命的起点。必须相信这是命。宿命的意思是说,你毫无责任,一切都是上帝之手,你不过是随波逐流。但是,但是你可以找到你的决定:今天晚上去看歌剧还是不去——是我们自己决定的;是坐公交车去还是骑自行车去——也是我们决定的——我们还是有决定权?上帝只是放置茄子,听不听歌剧是你选的,但你不知道你的选项意味什么。其实上帝的茄子总要有去处,不是给你就是给他,上帝从来不看是谁碰上了他的茄子,因为他还有许多香蕉、苹果、大鸭梨。
我们还发现看戏就要出门,出门就要骑车,回家必走必经之路,遇见熟人必须搭理……有时只有顺序,没有理由,只有先后,没有因果。
于是发现,想上帝这事没用。我们只能按照自己的逻辑选,我们喜欢歌剧就去看,不喜欢就待在家。其实这样的“我们自己的逻辑”,正是上帝缔造的,“我们的逻辑”正是上帝之手之一,并且是最重的一手。正因为有了这样的逻辑,我们看不出上帝之手的破绽,一切都顺理成章。
但是茄子挥之不去、赫然在目,无法不认为它就是起点。就像骰子落地,一掷定乾坤。是的,骰子,像神灵一般的骰子。如果我们自己创造选项,自己掷骰子,是不是我们就可能既是上帝也是上帝的子民?
聪明人发明了骰子游戏。
骰子游戏的程序规则是:
一、掷骰者写下六个决定的选项,每一个选项对应骰子的一个面;
二、掷骰子;
三、掷骰者依照骰子落地面朝上显示的选项付诸行动。
掷骰者是人杰,是自强者,是自由人。他创造选项,就像创造大地上的可能。他要看看除了做必需的,我们还能做什么?可以做什么?可能做什么?一个喜爱歌剧者可不可以不去看歌剧,竟去看杂耍,之后如果发现了杂耍如此飞天入地,竟理解了另一种乐趣,是不是生命更丰富?一个衣冠楚楚的学究竟去流浪一周,是不是也会肆意自在,好像找到另一个自我?——看了杂耍是不是就避开了茄子?流浪者是不是从来不看歌剧?
掷骰者也是最低者,不假思索,无怨无悔,只有顺从,没有责任。——该去看杂耍还是该去流浪,只听骰子一声吩咐。
自由与机缘的完美统一。这规则给人自由——自由地写一切可能之事;这规则给人庇护——机缘悠悠,一切责任都在骰子。
凡玩过骰子游戏的人都知道,我们绝不仅仅写下吃饭睡觉上学下班的选项,我们总想借着游戏越界,勤快人想要偷一回懒,循规蹈矩者想要犯一次规,我们要借着骰子做一回自己或者别人,我们还想把责任推给骰子,我们只想惬意,只想顺从。我们要做渴望很久的事,我们要做曾经不敢做的事,要做明明憎恶的事(——为什么?),我们要大胆我们不要羞涩,我们挖掘着自己抑或效仿别人,但每一个决定都是骰子的决定,因为骰子叫你去做,你就去做!
试看有人,轻轻地在边界上踩一下。
比如静和云,在家里玩掷骰子游戏。静年轻美貌,云是个循规蹈矩的夫子。比如今天骰子的选项有:1.男做饭;2.女做饭;3.出门吃;4.男人做饭,但做饭的时候不穿衣服,一丝不挂;5.一起做饭,邀请两个朋友来吃;6.中午绝食做爱当吃饭。
骰子落地。骰子今天的命令是4。云看着骰子,没想到最不可能的成了可能,云这个老夫子实在,既然玩了骰子游戏,就要认真,于是真的照做了。第一次这样真是刺激,仿佛在外面,仿佛有无数的人在围观,先是犹豫着脱,之后是不敢站起来,然后不敢在房间里走,走到厨房就更怪,静在一旁鼓励着,“威胁”着,左一句,右一句,云终于顺从了骰子。
然而,却是静忍不住了,看到云从未有过的样子,静忍不住冲上了云……
游戏失败。4没有完成,却做成了6!不过——失败的是骰子,就像如果顺从了骰子,也归功于骰子。
要是走出家门,那么选项可能有:裙子里面穿内裤?还是,不穿内裤?
亲爱的骰子,你相中了哪一个?亲爱的静,你暗中希望哪一个?
多么大胆又多么安然无恙,别人完全不知道(你的淫荡?),然而你却(优雅地?)走在别人面前。那风吹进了,钻进了,你的身体,仿佛周身沐浴着风,那风张开着你的欲望,等待着你的欲望。你是多么没有保障,没有安全感,就像打仗没有戴盔甲,你是恐惧着你的恐惧还是享受着你的恐惧?
站在人群里,你在精准地阐释着你的见解,暗地里却在跟风干着!你的观点铿锵犀利,理性之光在上闪耀;暗地里却信马由缰,被秘密激荡着,鼓舞着。
你下楼的时候跳得飞快,你是怕别人看见还是想让别人发现?
换一种站姿,故意透露点什么,或者让风的方向更惬意?
你去做了吗,真的做了吗?真的没有穿内裤就上街了?没有穿内裤就去上班了?没有穿内裤就去赴宴了?——好大胆啊!——但心里该当坦然,因为那不是我的意思,那是骰子的意思,我又奈何得了?!
可是我承认,那经历真的很美妙啊。那是欲望之前的欲望,延长着欲望的时间,最后一刻是美妙的,还是等待最后一刻是美妙的,抑或是让美妙持续又持续更美妙……
怎么,你鼓励我?哪有做丈夫的鼓励老婆这样的——云啊!
不过,你又知道哪个男人不鼓励呢?再说,人在骰子面前都要低头的。
骰子,你真是好哥们儿,为我担着顶着,为我铺路架桥,裙子从未如此飘扬抚人,小腿从未如此修长挺拔,心儿自由骄傲起来了,目光也渐高渐远……那就是心旌摇荡啊!骰子!
骰子,下一个游戏是什么?
显然这次,骰子暗合了静的荡漾之心,云呢,鼓励着静就是鼓励自己。
据说有人写下了大胆、可怕的选项——他真的不知道他是暗地里期望骰子眷顾这个选项还是深信骰子绝不会看中这个选项,毕竟可能性只有六分之一。等到骰子落地,他要是遵守规则,他就要违反禁忌以至于违反法律;他要是不遵守规则,他简直等于违抗“上帝”给予的“命运”——并且,真有失男子汉的风度!
想想吧,那些选项!它们含着掷骰者的欲望和意志,暗涌和边界,可能和不可能,还有恐惧或热望,情结与深渊。因为是游戏,因为不必然,因为权在骰子,所以我们可能肆意,写下我们从未袒露的,毕竟,只有六分之一的机缘——谁知道会不会被选中,很可能不会被选中。
六分之一!选项只表现我们小小的欲望,那浅浅的、未曾展露的、模糊的欲望,它只是露出六分之一的尖尖梢头,等待机缘到来,等待发扬光大;也等待默默退场,永不再来。
选项一定,便权在机缘,只看骰子的作为。只要一句箴言:不要从我的意思,要从骰子的意思!
但是骰子要前进,欲望要纵深。选项在边界遥望,想要跨越,想要冒险。我有几个自我?我的极限在哪里,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生活竟有那么多可能,不可能竟也可以变成可能。我要飞啊!我要做从来没做过之事,我要做从来没有人做过之事……只要我写下来,就有可能,只要被掷中,就能实现。
选项可以深思熟虑地写,也可以即兴地写。有深邃之人,想要找到另一个自我;有狂妄之人,想要越过界限创造奇迹;想象力被激荡,选项不再只是短暂的一次性行为,有的变成对一种行为的长久约束或放纵,比如戒烟和出走;有的要求某种行为延长至一整天,比如缄默和跳舞;还比如有人想出了一种选项叫“唯美敏感日” :二十四小时,时时刻刻保持对美的敏感知觉。——没有文化,没有品位,没有相当的自觉能力,这样的选项写得出来吗?又何以实践?
想象力将要展示它无边的绚烂和疯狂,靠着骰子!妄想的,盲目的,企图越界的人啊!是骰子给我们勇气,给我们理由。
但是要节制,还要深思。
在节制的选项里,掷骰游戏可能会是我们人生的一段真实经验,或许让我们得到一个改变的机缘。借着骰子,我们不仅可能得到一个改变的机缘,也可能得到一个变好的机缘。
在节制和不节制之间,有宽阔的缓冲区吗?惰性和精进,是可以依靠骰子跨越的吗?那些选项,真的可能是我们发现自己的方法?甚至是我们成为自己的契机?我们可以用骰子来逃避责任,怎么就不可以用骰子来完成使命?
或许,有一种“有节制的掷骰游戏”?就像戏剧,用时间和空间来限制。那成为另一种人的愿望,尝试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有保障的可能——可以在戏剧里,也可以在骰子游戏里吗?这游戏,究竟是创造还是逃避,是敬畏还是亵渎,是自强还是自暴自弃,是做主还是放弃,是自由还是自由的代价……
必须节制。节制不是高尚,节制是不偏离。是不可测之中的道,是骰子的智慧。
但究竟是你使用骰子,还是让骰子使用你, 全看你的智慧,你的设计。
你尽可以坐在桌前,写选项,掷骰子,却按兵不动,一遍又一遍,抑或,可以试试另外的玩法。比如,在六个选项中,让某一种选项重复出现二次或三次,就是说故意提高这个选项被掷中的几率——想一想你想把什么选项的几率提高;再比如,仍旧是六个选项,但是不以一次掷中为准,而是增加掷骰子的次数,比如掷十次以至百次,以掷中率的高低来决定;……
——这样得到的“旨意”更接近真正的机缘吗?
甚至还有一个玩法,两个人一起玩,用两个骰子:一人一个骰子,每个人在自己的骰子上写六个选项,然后交给对方掷,掷出的结果让对方完成。仔细想想,这种玩法有多冒险、多浪漫、多刺激。被掷中的选项是对方的欲望,完成者却是你。想一想每一种方向的可能性:每一种方向都充满诱惑,每一种方向都可能是恐惧,是陷阱。他们将是被猜中的梦想,是被允许的肆心,是渴望的限制和被限制,是无边的谦卑和傲慢,是袒露身心的故事,也是放任纵欲的剧情,是最苛刻的幽默,也是最默契的发现,或许可以找到最深的困惑的由来以及破解之路,弥合或者凸显暗暗裂开的缝隙也都是可能,崭新的彼此也可能由此诞生……这里有无限的可能和可能的无限。
如果跟一个陌生人玩,意味着被掷中的选项是那个陌生人的欲望,他暗里的欲望,他自己的,或者他对你的,他的梦想他的爱,以及他的压抑他的恨……太危险了,什么选项被写出以及什么被掷中将完全无法预料。你可能将碰见不适宜的爱,遭遇嫉妒、怪异、愚蠢甚至恶意,而无法预料将会是最大的恐惧……跟陌生人玩,是深渊。
如果两个人玩,就要跟相知如己的人玩,还必须相知如己信任如己到无论怎样都不嫌够的程度……
(——没有人跟我玩这样的游戏,我能想到的人只有你可是你死了。)
相爱的人儿一定要在一起玩一玩骰子游戏。每一个选项都是打开对方的钥匙,每一次掷投都是献给对方的厚礼,当然也还有每一种尴尬作为伤口渐渐加深或者彻底治愈……
跟陌生人玩,是不是有点像跟上帝玩?
难道正在被掷出的不会正好就是茄子吗?茄子,茄子可能就是上帝扔下来的那个骰子!那么,我们是不是一直在跟上帝玩?
他有什么选项?他将掷出什么?他照管着无数的人和事,照管着东西南北古往今来……他绝不会眷顾“我”,也不会诅咒“我”,他不知道有“我”。他的使命不仅与我无关,甚至与人类也无关。上帝手里的骰子,他的方向?他的目标?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我们顺从骰子就像顺从上帝,或者我们顺从上帝就像顺从骰子。我们除了顺从,除了执行,一无所能。事实上我们不是一直如此吗?一直都在这样做,从来不去想茄子究竟是不是骰子。
好吧,愚顽的我们常常不看天上下降的骰子,只顾脚下的茄子;愚顽的我们自以为是地自己造骰子,不思索茄子的意图;愚顽的我们总是爱自己的骰子不爱上帝的茄子。聪明的尼采却告诉我们,要爱命运——就是说,爱上帝扔下来的每一个骰子——或茄子。我们之中有谁能把上帝的茄子变成自己的骰子,创造每一个骰子——“认出”每一个骰子的旨意?
好吧,愚顽的我们总是听不懂或者不想听懂什么。但是我们永远要记住的是,“想要借着顺服骰子而让自己获利是徒劳的” ,这类真理真是无处不在。忘记了这一点我们将永失机缘。
2013—2017
2017.6.16改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