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明亮的早晨。李娜很早就起床了,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来到大厦的大堂前。
她穿着新买的套装,配着精心搭配的过膝裙,脚上踩着高跟鞋——在过去的这个周末,她拿着老颓给的一万元钱,给自己买了几身衣服。
即便是走在这样的写字楼里,李娜也觉得自己不再是老土。
好在只等了半个小时,秦敏也提前上班了,在大堂前遇到李娜,倒是有些诧异。带着李娜上了楼,开始交代工作。
所谓的实习生,其实就是打杂的。有很多繁琐的事情,李娜拿着笔记本一样一样记录下来。杂志社有编辑部、广告销售部、设计部、版权部、财务部、公关部等等,编辑部里又分专题组、时装组、摄影组、图片组,李娜要干的活,还真的不少。
办公室的人已经来齐了。秦敏带着李娜认了一圈人,然后来到了一个工位面前:“你是实习生,没有固定工位,这是流程编辑蔡菲的座位,你就和她坐一块吧,她有什么需要你做的,你也得去做,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正在这时,一个个子相当高挑的姑娘,捧着一堆发票,小跑着回到工位,看到秦敏,笑着问了一声好,就坐在工位上,拿出计算器,开始核算发票。
根本没有留意到李娜。
秦敏不得不敲敲桌子:“蔡菲,这是新来的实习生李娜,从今天开始,她就坐你这儿。”
蔡菲头也没抬:“我这坐不下啊!”
秦敏笑了一下,说:“公司没地方了,将就一下,正好,你也可以带带她。你们聊吧。”
秦敏转身要走,李娜急忙叫住,小心翼翼地说:“秦总监,公司有没有员工宿舍?我这两天找房子没找到合适的,租房子太贵了,还都要押一付三……”
秦敏说:“公司有房补,但没有宿舍,你最好能找朋友合租。……你没有什么朋友?蔡菲,你是不是就住公司附近啊?我记得你是自己一个人住,对吧?”
蔡菲猝不及防,露出为难神色:“秦总监,不要吧——”
但是秦敏一言定音:“你们自己聊,就这样。”
李娜谄媚地看着蔡菲:“你好,我是李娜,你租的房子多少钱一个月啊?”
蔡菲很不客气:“你先别吵着我——等我空下来再说。”
但是等蔡菲空下来并非易事。她一边核算着发表,一边还时不时要接几个电话处理一些事情。李娜坐在蔡菲的对面,小心翼翼看着蔡菲,询问:“我能做什么吗?”但是蔡菲根本没空理她。
抢着帮蔡菲接了一个电话,但是电话是找蔡菲的,李娜又不知如何处理,只能将电话还给蔡菲,什么忙也没有帮上。
整整一个小时,度日如年。
正在这时,小米来给编辑们分发早餐了。
蔡菲接过早餐,笑着告诉小米:“小米,这是新来的实习生李娜,以后给专题组买早餐的工作交给她吧。”又冲着李娜微笑:“你不是问有什么事儿能做吗?这就是。”随即又说:“严总监说五分钟后开选题会,你也要参加。”
李娜跟着蔡菲进了会议室——会议室里坐着编辑部几乎所有的编辑,目测下来大概十五六个,严凯坐在会议桌正中,其他人以他为核心,围了一大圈,大部分人都低着头,要么刷手机,要么翻杂志——神情并不算积极地在等待开会。
李娜几乎是倒吸一口冷气,轻轻拽了拽蔡菲,用很小的声音说话:“怎么全是女的?”
蔡菲没搭理她,赶紧上前依次给大家发选题表。
严凯敲了敲桌子:“这是新来的实习生,李娜。以后主要是帮着你们打下手,你们平时不是老说忙不过来吗?李娜,这些都是编辑部的编辑,我就不一一介绍了,以后你自己慢慢认识吧。”
李娜赶紧鞠躬:“请大家以后多多关照!我一定会服务好大家的!”
然而,根本没有人回应她。李娜挺直了身子,神色尴尬。
严凯没有好声气:“新同事来了,鼓个掌欢迎一下,能掉块肉啊?!”
办公室里这才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严凯就对李娜说:“你坐边上,做好会议记录。”
李娜有些手足无措。在那一瞬间,她想起了西餐厅,想起了老颓。在那里,她不会被排斥,即便做错了事情。
李娜觉得,自己身上套着一层看不见的塑料薄膜,隔绝了自己与这个杂志社之间的所有联系,让自己觉得窒息。
幸运的是,严凯对自己相当照顾,只有对上了严凯的目光,李娜才能感觉到些许的暖意。
严凯声音陡然之间犀利了:“手机都收起来,开会!”
一秒钟之后,李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就在这一瞬间,在场所有人全都换了个状态,收好手机,神色凛然,就连坐也都坐得更直了一些,如同进入某种备战状态。
李娜目睹着众人瞬间的变化,深感新奇。
陈开怡翻开了选题表,没有好声气:“10月刊《致敬女性冒险时代》的封面故事做得不错,各方面的反馈都还挺好,可是12月刊谁又给报了《致敬女性新自由时代》?这是干吗呢?混事呢?”
严凯就问责任编辑谷欢:“谷欢,你报这个选题怎么想的?”
谷欢忙说话:“主编,严头儿,你先听我解释啊,我这个选题不是报封面故事,就是我们旅游版的一个大策划,‘冒险时代’出刊后,好多酒店品牌公关找我了,都说特别好,想再合作一个类似的专题,他们做过调查,现在女性自由行旅游越来越普遍,也更舍得花钱,尤其是商务女性出行,对酒店和旅行的配套服务品质都有更高的要求,所以我就想做这个专题,把一些酒店品牌植入进去——”
严凯毫不客气打断:“那你怎么不去广告部?我再次重申,我们就是做内容的!绝不允许你们在策划内容的时候,想那些跟内容没关系的事情!这个选题不行。谷欢,你重想!”
干净利落枪毙掉一个选题,严凯转向另外两个姑娘:“‘重访名媛’这个选题看着有点意思。赵昕、陈然,这是你们报的选题,具体说说。”
赵昕开始陈述:“这是我和陈然一直都想做的选题,去年有一位老太太逝世,她被称为‘京城最后一位名媛’,当时也出了很多报道,说‘名媛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是流量时代、速食时代,我觉得这个事情还挺有意思,什么才叫名媛?这个标准谁来定的?什么样的女性才能称得上是名媛?而且,‘名媛’这种对女性的界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然后我和陈然就去查资料,一查才发现,很有意思!半年多,我们断断续续地找到了大概七八位愿意接受采访的女性,都是70岁以上的老太太,年纪最大的一位已过了百岁,她们年轻的时候都是当时的社会名流,有中国最早一批女飞行员之一、有沪剧名家,还有很早跟随丈夫下南洋,然后几度辗转带着大笔财富回国做慈善的,她们都是经历过半个多世纪风雨的卓越女性,她们对人生、成功、财富、爱情、婚姻肯定都有自己的见解和体会,我们打算再找来自不同行业的10位90后女性,让她们各自罗列出10个她们现在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严凯点点头:“这个可以做,拍摄和服饰怎么办?她们这个年纪,肯定不能让她们配合我们,我们要从各个方面配合好她们。”
赵昕就说:“拍摄回头我跟希伟老师去碰,他这两天出去拍东西了,服饰的话我和雪莉商量过了,雪莉你说。”
雪莉开始介绍:“我跟玛丽姐汇报过这个选题,时装组也开会商量过,服饰主要分两部分,一是服装、二是珠宝,服装我们打算找历史悠久的大品牌,像香奈儿、迪奥、范思哲、普拉达之类的,借一些复古风格的衣服,最好搭配的衣服质感和那些受访者生活的年代气质相符差不多,但这个非常麻烦,那些衣服基本都是绝版,都需要从不同品牌的国外总部调,别人也肯定不愿意借,那些衣服都太珍贵了。珠宝倒还好办,我问过那些老太太,她们自己手上基本都有几套镇得住的好东西,都是可以传家的。”
严凯点头:“这个我们部门所有人全力协调,想尽一切办法,我也会让巴黎总部的人帮忙,我们借不到的,让他们帮忙去借。李娜,你都记下来了吗?”
李娜已经听得入神。面前这个会议给她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忙说:“我马上记下来。”
话音落下,办公室的门被砰地推开!
鲁斌斌一脸杀气,带着两个年轻人进了会议室,啪的一声,将一沓资料重重地拍在严凯面前:“严凯!你给我解释解释!”
严凯皱眉:“我们在开选题会。麻烦你先出去。”
鲁斌斌捶打着桌子:“今天这事要不说清楚,还开个屁会!杂志都快开不下去了!你凭什么又撤我们的文案?严凯,今时不同往日,乔治不在了,上头可没人保着你了!你骑在我们广告部脖子上嚣张跋扈的日子,已经到头了!”
会议室气氛顿时凝结,所有人都看着严凯。
严凯紧紧攥着手里的铅笔,啪——铅笔被折断了。
严凯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会议暂停,下午再说。”
如此严肃的会议,就这样无疾而终。李娜小心翼翼打量着众人,却发现一群姑娘们神色自若。
蔡菲招呼李娜:“我们到下面拿外卖去,可以吃中饭了。”
李娜与蔡菲提着一大堆外卖盒上了楼,出电梯的时候,李娜脚步不由得略顿了顿。
安全通道那边,传来了一个说话的声音:“真的没钱了,我还要养孩子,还房贷。已经不指望你付赡养费了,你就不能放过我们,让我们好好生活吗?”
那是赵昕的声音,语气有些急躁和不耐烦。
赵昕已经压低声音了,但是李娜耳朵尖。
蔡菲已经走到前面去了,李娜不好多听,急忙提着东西就回到了杂志社的休息区。一群姑娘已经在那里等了,正神色热烈地不知说着什么八卦。看见俩人上来,当下各自住嘴,拿到自己订的餐盒,吃饭。不多时赵昕也回来了,拿着自己的餐盒,参与到八卦大军中去。
刚才那个电话,对她似乎没有什么影响。
蔡菲孤零零坐着一张餐桌。
李娜三口两口吃完了自己的饭。她舍不得定贵的饭菜,好在这些姑娘为了减肥也都喜欢吃素,倒也不是很显眼。收拾好餐盒,就急忙去捧自己的笔记本。今天开会,好多词汇,李娜都听不懂。
小跑回休息区,李娜就小心翼翼求教:“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们。”
姑娘们都没有什么好脸色。皮肤白皙的陈然一口回绝道:“我们正在吃饭。”
李娜诚惶诚恐解释:“我知道,可是这个会议记录,我想下午上班之前整理好——”
赵昕看了看李娜,无奈地说:“你问吧,快点。”
李娜急忙打开笔记本:“就是你们在说选题的时候,说了一些英文名,应该是不同品牌的名字,但是我对品牌确实不懂,所以我想问下,你们说的都是哪些牌子?”
谷欢就问:“我们都说了哪些牌子了?”
李娜将笔记本递过去。
谷欢忍不住扑哧乐了:“哈哈哈哈,‘摩托’,哈哈哈,还‘八愣尬’——你是老天整来搞笑的吗?”
一群人脑袋都围过来,于是笑成了一团。
雪莉笑岔了气:“你怎么进的《盛装》啊?普拉达你都不知道?”
蔡菲转过身,接着低头吃饭。这边的热闹,与蔡菲无关。
李娜讪讪赔笑:“我确实不懂,我知道的牌子很少。我以前是体育生,我对运动类的牌子比较熟。时装类的,我以前也看过杂志,但都是英文名,我也——没记住。”
雪莉就笑着问:“你买过最贵的牌子是什么?”
李娜低头:“——C的声音。……这些事情我确实不懂,所以请你们教教我,今天你们说的选题都特别有意思,我特别喜欢,我要做不好会议记录,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们。”
赵昕冷淡地打断李娜的话:“我不管你问这些事情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真的,你根本不配进我们杂志社,但无所谓,你能进来肯定有你的本事。如果你真的想请教问题,麻烦你问点像样的问题。行了,你走吧,我们还要吃饭。”
李娜有些手足无措:“——那——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这种嘲讽,这种排斥,让李娜无所适从。
也许,自己是错了——
自己不应该拿着乔治的名片来这里找工作。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尽管我能触摸到它,但是它却不肯给我打开一条细小的门缝。
灰色的颓丧堵塞在李娜的胸口。
李娜转身要走,后面传来雪莉的声音:“你要真想干活,那边服装组助理在收拾拍摄后的衣服,你去看看。”
赵昕也补充了一句:“办公室走到头右拐,是陈列室,那里有历年所有的《盛装》杂志。”
李娜急忙道谢。
雪莉与赵昕那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像是给一个鸡蛋壳敲出了一条缝——李娜看见了光亮。
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陈列室。李娜抱着一本《盛装》坐下,眼睛盯紧了每一个文字、每一帧图片,手指轻轻抚摸着每一页。
如饥似渴。
新世界的大门已经撬开了一条缝,我李娜——终将进来。
今天的幸福还不止于此。下班的时候,蔡菲告诉李娜:“我愿意和你合租。”
蔡菲说:“我家很小,我睡床,你睡沙发,一个月租金3500,我出两千,你出1500,租金一月一交,押金我已经交过了,水电费、网费平摊,可以吗?”
李娜欣喜若狂:“可以,太可以了!”
蔡菲面无表情地继续,完全没有在意李娜的回答:“不许养宠物、不许带男人回家,平时我都自己做饭,你如果也在家吃饭,每个月平摊伙食费。不许吵闹,因为楼下的阿婆身体不好,也不能影响我休息。我家没电视,也不允许有电视,平时最好能11点之前睡觉。如果达不到我的要求,我随时保留赶你出门的权力,你可以吗?”
李娜兴奋极了:“我——我可以!没问题!……我今天就搬过来,我行李都寄存在宾馆,我去拿一下,东西不多,直接提着就可以去你那儿。”
说到“宾馆”,李娜心中略略有些慌张。
她依然不习惯撒谎。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问:“你怎么——突然就答应和我合租了?”
蔡菲扑哧笑了一声,说:“你看过《甄嬛传》吗?你觉得以你的智商,在《甄嬛传》里能活几集?”
李娜不自信地说了一句:“5集?”
蔡菲又笑了一下:“——我觉得活不过3集。如果我不帮你,你在《盛装》绝对撑不过一个月。”
蔡菲租住的房子很小。李娜打着哈欠,把一头散发扎了个马尾,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个鸡蛋,打开煤气灶,倒油,烧锅的同时,看着灶台的墙——墙上贴满了标签条,全是各种奢侈品牌的中文和英文单词。
油在锅里滋滋作响,李娜看着那些单词喃喃默记:爱马仕,Hermes,1837年创建,1996年进入中国;香奈儿,CHANEL,1910年创建,1914年开设时装店,时装品牌诞生,创始人COCOCHANEL,偶像、传奇;博柏利,Burberry,创立于1865年,英伦风格的著名品牌,最经典的服装是风衣——
蔡菲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第一题,维密秀是哪一年才有的?”
李娜反应速度很快:“2005年!”
蔡菲追问:“上过维密秀的中国超模都有谁?”
李娜:“刘雯、奚梦瑶、何穗——还有,等会儿,等会儿——鸡蛋要煎老了!”
蔡菲梳理着头发,从屋子里出来:“最后一题——《盛装》杂志最不能得罪的三个人是谁?”
这难不倒李娜:“秦敏、鲁斌斌、赵昕!”
蔡菲就问:“为什么?”
李娜回答:“秦敏知道公司内幕最多,所有人的小辫子她都抓着;鲁斌斌是鬼难缠,最阴险毒辣;赵昕脾气最冲,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
这已经是两个人的生活日常。
蔡菲一直不承认她与李娜是朋友。她认为她帮助李娜,只是因为廉价的同情心。但是不可避免地,因为每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因为同样的被孤立的处境,两颗心不可避免地贴近了。
这也许是友情,也许不是。人是群居动物,在更弱小的李娜面前,蔡菲感受到了一种被需要的满足。
所以她愿意尽心竭力帮助李娜,帮助李娜在杂志社立足。
而李娜也用她的努力,回报蔡菲的帮助。
——然而,李娜与蔡菲都没有想到,要在杂志社立足,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李娜闯祸了。
也许,闯祸的并不是李娜。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闯祸的是李娜。
事情要从一件衣服说起。
因为要做一个“重访名媛”专题,雪莉从一个知名品牌那里借来了一件大衣。20年前的限量版,已经被博物馆收藏,借出来的时候,品牌方曾嘱咐说不能损坏。雪莉也曾经交代过,这件衣服不能洗,拍完照片早上直接送回。
但是这件衣服依然被送往了干洗店。干洗店不知道这件衣服的贵重,洗的时候相当简单粗暴。等早上雪莉检查衣服的时候,发现几粒扣子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损坏,最严重的一块扣子,几乎已经裂了一半!
雪莉简直要疯了,声音里都带着哭腔:“我这怎么跟品牌的人交待啊?!借这些衣服出来多难啊!”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李娜身上。作为杂志社的全能打杂,这些事情向来由李娜负责。手足无措,李娜讷讷说话:“对不起,雪莉姐,我会负责的……”
雪莉怒了:“你怎么负责?你拿什么负责?!你知道这件衣服多少钱吗?你把自己卖了都赔不起!谁是你姐?我跟你有这么熟吗?蠢得像一只猪,我还没有堕落到与一只猪称姐道妹的地步!”
严凯来打圆场:“行了行了,多大的事儿,说这个还有用吗?”
这一下,就将火烧到严凯身上来了,第一个怼他的是玛丽:“严凯,这是你的人搞出来的问题,我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去还这个衣服!”
严凯苦笑着摇摇头,说:“好吧,这事儿我负责搞定。李娜,你别傻站着了,衣服的事情我会处理,以后你小心点。”
玛丽哼了一声,说:“严凯,你知不知道这件衣服有多珍贵,可不是坏了扣子的问题哦。”
严凯笑了笑,说:“总有办法的。”
李娜红着眼圈向严凯道谢。
10点钟要开“时尚盛典”的会,众人前往会议室。这事儿就暂时放下了。心中虽然沮丧,也有些疑惑,但是李娜也只能振作起精神,去会议室充当记录员。
能够容纳五六十人的大会议室,乌压压坐满了人。
陈开怡按了下桌前的开关,自动窗帘缓缓降下,会议室内一片幽暗。陈开怡有条不紊地安排工作:“主题秀这个版块玛丽带着时装组负责;系列论坛,去年做了7场主题对话,今年会增加到15场,主要由严凯带着专题组负责邀请嘉宾和设置话题,鲁斌斌的广告部协同,今年论坛准备邀请的嘉宾来自13个国家和地区,人数多、规格高,在接待方面一定不能出现问题,广告部要全力配合保障工作……”
正在这时,李娜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接着是刺眼的白光。
会议室的灯光开了。
鲁斌斌站在墙边,非常罕见地采取一种不卑不亢的站姿:“往年‘时尚盛典’的论坛,我们广告部所有人鞍前马后,累得跟孙子一样,但最后功劳全都算到编辑部头上,那些嘉宾领导、各个品牌负责人,还有明星大腕,都认识你陈主编,也认识严凯严总监,可有几个人认识我们广告部的人?你们人前显贵,我们背后受罪!这些都没问题,我们是一个公司,我们广告部协助是应该的,但是广告部也不是后妈生的,他严凯每年拿了那么多资源,什么时候分给过我们广告部?让他帮我们谈客户拉订单,他说他是做内容的不管这个,好,那我让他介绍人给我,我们自己去谈,他就给我们丢几个歪瓜裂枣的副手,好,这个我也忍,我们辛辛苦苦去谈成了,人家愿意投我们杂志了,什么都谈好了,严老大一句话——广告内容不过关,不让上!我们广告部所有同仁辛辛苦苦的工作全白干!今年的‘时尚盛典’,谁愿意协助严凯谁协助,反正我们广告部,不协助!”
鲁斌斌劈里啪啦一番话说下来,会议室里寂静无声。
内容部与广告部的矛盾,由来已久。之前鲁斌斌与严凯也曾闹腾过,但是一群人都没想到,鲁斌斌居然在一群人面前,把面子也给撕破了!
陈开怡铁青着脸:“鲁斌斌,你今天这么折腾,到底是冲着严凯,还是冲着我?”
对上陈开怡那冰冰凉凉的目光,鲁斌斌打了一个怵,随即将嗓门扬起来:“我就是冲着严凯!但是,谁护着严凯我就冲谁!我这话说得够明白了吧?”
陈开怡摁下窗帘的遥控。窗帘慢慢卷起,会议室里一片亮堂。
陈开怡环视众人:“除了鲁斌斌,谁还有反对意见?”
众人默不作声。谁也不敢搭腔。
神仙打架,谁也不敢掺和。
李娜的眼睛巴巴地看着陈开怡。
她不知道陈开怡能不能镇压下这件事。
陈开怡淡笑了一声:“好,既然都没意见,我尊重鲁斌斌的选择和决定,今年的‘时尚盛典’筹备组,鲁斌斌可以不参加,俞京京、陈默,你们俩负责带领广告部的其他同事,协助编辑部完成盛典的筹备工作,有问题吗?”
这一句话,可是将俞京京、陈默架在火上了。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却都不敢说话。
会议室外阳光明媚,但是会议室的空气却是又湿又冷。
正在这时,会议室门被“砰”的一声推开,秦敏带着点喘站在门外,明显是刚跑过来的:“请大家马上打开公司内部邮箱,总部刚才下达了重要通知!”看着陈开怡,眼神非常复杂。
李娜没有公司内部邮箱,她把头转向边上的蔡菲。蔡菲手忙脚乱点开手机:“总部疯了!杂志要完!”
李娜急了;“全都是英文,到底说什么?”
蔡菲告诉:“两个事,第一,总部查出乔治在账目上确实有问题,接下来要全面清查公司账务;第二,任命肖红雪替代乔治,担任主编。”
这个消息如同一个炸雷,整个杂志社都蒙了。
下班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面上都有些忧虑。
乔治死了。陈开怡将杂志社的天空顶了起来。
可是才两天,总部竟然安排下主编来!
乔治刚刚去世,鲁斌斌就与陈开怡闹得不可开交。空降下一个主编来,谁知道那人是一个怎样的脾气?
然而,对于李娜来说,比这件事更重要的,还有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为什么会犯这么大的错?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房间关了灯,一片幽暗。月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洒进了一点点幽蓝的光。
李娜躺在沙发上:“蔡菲——这件事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我记得很清楚,借品牌的那套衣服,就是贴了送去干洗的标签,要不然我不可能把那个衣服送到干洗店的,之前雪莉提醒过我的,我不可能会弄混了。”
蔡菲没有好声气:“干洗标签是谁写的?是你。衣服是谁送去干洗店的?也是你。那不就得了,这个锅你甩不掉的啊。”
李娜无奈说话:“可我没有把干洗标签贴在那套衣服上啊!”
蔡菲起床,拧亮了床头灯:“得得,我们一起来合计合计。我看你今天晚上都不用睡觉了!把纸和笔拿给我。”
李娜从沙发上的被窝里钻出来,从一大堆杂志里找出本子和笔,光着脚小忠犬似的扑到蔡菲床头,递给她本子和笔。
蔡菲在小本上一边写着公式一边说话:“假设A是标签,B是干洗归类,C是送去干洗,A加B等于C,A是你干的,B也是你干的,但是这个“加”,你认为不是你干的,对不对?”
李娜连连点头。
蔡菲手指着笔记本:“也就是说,在A和B之间,还有一个D,这个D有可能是你拿错了,也有可能是你弄混了,还有可能是别人干的,我之所以不能11点前睡觉,就是因为你坚持排除了前两种可能,那么最后的可能,就是别人干的。……如果D是某个人,那么又至少有两种可能——A是那个人弄错了,B是那个人故意的,如果弄错了,这属于意外,对你以后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如果那个人是故意的,这个D就代表着——你已经在公司得罪了人,而且你根本不知道你得罪谁,以及为什么得罪。对不对?”
蔡菲看着李娜。李娜打了一个哆嗦:“这个D,会是谁?”
蔡菲声音里带着冷意:“不管她是谁,她肯定知道这件品牌衣服的价值和这件事情的后果,所以她的目的,应该就是要赶你出公司,只是她没想到,严凯会这么护着你!”
说到这里,李娜忍不住也迷惑:“那你帮我分析分析,严凯为什么会这么护着我?当初秦敏不让我进杂志社,严凯帮我说话,甚至与陈开怡吵架,现在又帮我……”
蔡菲不耐烦了:“这要问你自己,我怎么知道?反正,严凯不会是喜欢你!你要问严凯为什么不会喜欢你,因为这是一个不需要证明的真理!——好了,我帮你排除了一个可能了,剩下的事情你自己去想,别吵着我睡觉,否则我会在你离开公司之前,先把你从这个家赶出去——晚安!”
李娜拿着写满了“公式”的纸,慢慢走回沙发,蜷着身子坐沙发上,看着纸上的字母——D、E。
李娜需要解决的,是一个她怎么也无法破解的谜题。
陈开怡需要面对的,也是一个她很难解决的谜题。
李娜身边有蔡菲,能帮她分析其中关键。陈开怡身边有雷启泰,正在帮她收集信息。
现在,两人就在酒店顶楼上的游泳池边上。今天客人很少,很是清净。
雷启泰絮絮叨叨向陈开怡交代:“那个肖红雪,你真得多当心,我今天下午什么都没干,就是通过各种渠道查她的底细,那个女人,不简单啊!苏州人,家里生意做得很大,十几岁跟着父母移居到了香港,有个哥哥,在香港是大律师,她自己是哥大毕业的。当年在哥大念书的时候就是个厉害角色,哥大的华人圈子没人不知道她,看着柔柔弱弱的,但做人做事很有手腕,当时他们就送她外号‘霹雳菩萨’。她在你们《盛装》香港版当主编这几年,可以说是风生水起、八面玲珑,做品牌经营非常有一套,加上她家里的关系,香港那些大品牌的高层跟她关系深不可测,这两年又经营了不少娱乐圈的关系,是很多一线港星家宴的座上宾,这次她空降到你们这儿做主编,很多高层大老板可都放出话了,她到哪儿,广告就跟到哪儿,资源就跟到哪儿。”
陈开怡似笑非笑:“这可是好事。”
雷启泰苦笑:“好吧。——他们管这个叫‘港人北上、抱团捞金’,这次肖红雪的空降,可不是来了一个人,是来了一整个香港商业精英团伙。你们总部那帮法国佬太不仗义了,你在《盛装》干了八年,鞠躬尽瘁,那个主编早就应该是你的了。当年你说乔治能帮你挡住外围的压力,人家以为你跟他斗输了主编的位子,但其实是你主动退位,专心做内容和操办‘时尚盛典’,你一手缔造了时尚圈的第一盛典品牌,现在好,乔治不在了,来了一个更狠的。——肖红雪这次摆明就是猛龙过江,身前是各种资源加持、背后有你们总部力撑,同时还握着监督查账的杀手锏,专门用来锁七寸,明面上,你不占任何优势,正面斗必败无疑。所以我想,第一招,就是金蝉脱壳——”
陈开怡打断了他的话:“不需要。”
雷启泰很失望。
陈开怡轻声说:“这些都没有必要——因为我见过肖红雪。她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在某种程度上,我敬佩她,但是,她的心思不在做内容上,杂志对她而言,更多的是商务资源整合平台,不是内容平台。如果我金蝉脱壳——杂志就毁了。所以我不管她这次带着什么名头来,背后谁在撑她,我都不会走。为了杂志,她要斗,我奉陪!”
雷启泰连连苦笑:“何必呢……照着你在圈子里的声望,离开《盛装》,日子说不定会更好。再说你拿什么与人家斗?你没有胜算啊。”
陈开怡就说:“那我再告诉你一个更加没有胜算的事情,肖红雪和《盛装》亚太区总出版人项庭锋,是隐婚关系,她空降过来,项庭锋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她斗我。”
雷启泰眼睛瞬间发亮:“他俩是隐婚关系?你们公司不是有明文规定绝不允许高层之间是夫妻关系吗?这是一张炸弹啊,这牌能打了!”
陈开怡呵呵笑了一下:“我和肖红雪都是女人,用这种男女关系做文章搞臭对方,我没兴趣,也做不出来,丢人!”
雷启泰急了:“可你手上没别的牌了!”
陈开怡褪下了身上的浴巾,注视着雷启泰:“我不需要别的牌。因为——我就是牌!”
陈开怡走向游泳池,一个鱼跃,入水。
水面上翻起了洁白的浪花。
我,就是最大的牌。
十几年的职场生涯,陈开怡有足够的自信。
她从水里探出头来,告诉雷启泰:“明天早上项庭峰会来北京。我会亲自去机场接他。我当面与他谈谈。”
雷启泰摇头:“谈谈也没有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