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一片猩红的血泊,静悄悄躺在那里的人,是乔治。
李娜捂住了嘴巴,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那个人,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自己泼坏了人家衣服,人家没有责怪。他被流氓殴打,自己见义勇为。然后他说给自己一个机会,说愿意带自己进入另一个圈子。
然后自己来面试了,他从楼上跳下来了。
警戒线已经拉起来了,两个警察,一个在打电话,一个在维持秩序;杂志社的员工们,都默然地站在警戒线的后面。
然而,让李娜无法忍耐的是,警戒线另一头,围满了人,不少人拿着手机对着里头拍摄。
警察大声呼喊“都散了,别拍摄了”,但是围观人群反而越聚越多。
严凯挤进了人群,拿着外套递给警察,让警察盖住乔治的尸体。
人群中慢慢响起了抽泣声,声音越来越大。那是杂志社的人。
鲁总监猛然之间怒了:“哭什么哭!都不许给老子哭!像什么话!”但是骂着骂着,他自己却是泪流满颊。
警察对他们说:“你们先回去吧,全都围在这不是个事,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会处理好。”
鲁总监就哽咽着追问:“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这一问,两个警察倒是有些尴尬,只能回答:“具体情况我们还要调查,你们先回去。”
鲁总监看了一圈周围的人:“警察同志,我不是一个胡搅蛮缠的人,现在趁着大家都在,你得给我们杂志社一个说法,这到底算个什么事——”
此时,听见一个略带怒意的女声响起来:“鲁斌斌,你在干什么?!”
李娜顺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就看见了陈开怡。
穿着一身川久保玲,戴着墨镜的陈开怡。
她站在警戒线的另外一侧,面色沉冷,不知道她在那站着已经多久了。
鲁斌斌像是看到了靠山:“老大,乔治他——”
陈开怡摘下墨镜,冰冰凉凉的目光,在一群人的脸上掠过:“《盛装》的人,立刻上楼,继续工作!”
鲁斌斌还要说话,却被陈开怡截断:“走!”
这是李娜第一次看见陈开怡,然后,她再也挪不开目光。
李娜从来没有也没有想过,一个女人,可以美到这个程度。
当然,在当时,李娜并不知道陈开怡的名字。她只知道,陈开怡到了现场之后,杂志社的人,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在乔治突然离世的那个上午,陈开怡那镇定沉稳无可置疑的态度,成了那个灰暗世界的一道闪电。
一群人回到了杂志社。
所有人都围在一起,沉默地围在一起。手机电话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李娜待在一个角落里——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离开,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留下。
陈开怡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从现在开始,所有和乔治有关的采访问询电话,一律转到公关部,如果是你们的朋友通过私人渠道询问,统一口径:谢谢关心,但无可奉告。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杂志下厂。蔡菲!下厂到什么流程了?”
蔡菲越众而出,汇报:“封面还没定、大策划大专题的三校稿还没出、还有一些碎稿在调版,其他都完成了。”
陈开怡目光再次扫过众人:“都听清楚了吗?所有人回到各自岗位,我要求杂志准点下厂!两分钟,消化情绪。两分钟之后,还有人像现在这样,站这里什么都不做,绝不原谅。”
众人这才散开了。
然而陈开怡开始工作还没有两分钟,警察来了,是市刑侦大队的警察,来了解乔治的情况。
陈开怡很诚恳地对警察说:“我这边也很着急,杂志等着下厂。能不能这样?我一边处理工作,一边回答您的问题,我绝没有不尊重您的意思,请您谅解。”
警察也只能表示理解。
于是坐在角落里的李娜,在短短十几分钟里,看见了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演。
陈开怡一边审校着贴在墙上的小样,一边回答着警察的问题;在警察低头记录的工夫,她就解决稿子审校的问题。
她回答了乔治的为人问题、身体状况、心理健康情况、家庭情况,也解决了三校稿的签字问题、杂志的封面问题、刊头字体问题……警察满意离去,而这边也没有耽搁。
雷厉风行的态度,让整个杂志社飞速运转起来——陈开怡身上似乎有着一个动力系统,李娜不知道,她到底能牵动多少力量?
呆呆地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秦敏走了过来,她才回过神来:“秦总监,我没想到会这样,那——对,我的包还在您办公室,我去拿一下。”
秦敏问:“你要走了?”
李娜的心情惆怅而又复杂:“我在这也挺多余的,不影响你们工作了。您也说了,没有编辑助理的岗位,我也没有这方面工作的经验,专业也对不上——”
秦敏突然问:“乔治和你,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李娜想起那个黑黢黢的晚上,高楼大厦背面的阴影里,那些不被灯红酒绿照亮的忧伤。
那天晚上,乔治很害怕警察,甚至拒绝去医院。
她抬起眼睑,声音有些艰涩:“没,没什么关系。”
但是秦敏并不打算放过这个问题,目光尖利得像是刀子:“那么,他为什么会推荐你来面试?”
李娜无言以对。
秦敏看着李娜,终于点点头,说:“我带你出去。你是乔治推荐的人,我去与副主编说一声。”
结束了。
李娜的脚步有些虚浮。她目光在办公区里扫过——穿着是上衣服的男男女女,四面墙上各种各样的海报,各种各样的明星照片……她曾经以为,自己能成为这中间的一员。
然而,这只是一个映照着七彩光芒的肥皂泡。
肥皂泡也许能装下一个世界,但是装不下自己。
秦敏带着李娜走向陈开怡的办公桌。
陈开怡的办公桌前围着一群人,陈开怡正紧张地工作:“除了封面故事标题,其他标题都拿掉,视觉焦点要放在超模身上,不要多余的干扰信息——”
“这两张照片抄了塞西尔·比顿的构图,拍英格兰作家阿道司·赫胥黎的那一组。抄袭的人,拿什么奖都不入流。”
“封面故事标题要改,‘亚洲超模’去掉,就留‘新潮大赏’,用4月刊封面故事的字体,字号不变,白色——秦敏,你一直站那干嘛呢?”
秦敏拉过李娜,介绍了李娜的情况:“她叫李娜,编辑部一直喊着缺人,可现在没编制了,她是乔治推荐来面试的,所以我一直都在找乔治,想问他的推荐理由,没想到——”
陈开怡没抬头,一边处理工作一边问:“那她合适吗?”
秦敏说:“我面试过了,各项要求都不合适。”
陈开怡点点头,说:“既然这样,那么……”
没有想到,边上竟然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这个李娜,能不能留下?我们编辑部缺人。”
秦敏愣了一下:“严总监,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秦敏话音未落,严凯就毫不客气地打断:“——实习生!实习生不占编制,行不行?李娜,你愿意来我这做实习生吗?”
一瞬之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李娜感觉自己像是坐了一辆过山车……她也不知道严凯为什么要帮自己,当下紧张得连声音都发抖了:“愿意,愿意!——实习生是干什么的?”
然而秦敏并不同意:“可我们的实习生一般都是走校招——”
严凯声音里带着怒意了:“秦敏,我作为编辑部总监,有没有权限给自己部门招个实习生?”
秦敏的声音硬邦邦的:“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只能说,你有你的权限,我有我的制度。”
众人面面相觑。
陈开怡看着严凯和秦敏,又慢慢看向李娜。
李娜感觉手心出汗,一时不知道该把手放哪儿,竟然不知不觉低下了头,不敢直视陈开怡。
然而此刻,除了李娜,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陈开怡身上。
李娜终于鼓起勇气:“对不起,要不我还是走吧……”
陈开怡审视着李娜:“你叫——李娜?”
李娜略略有些慌张:“对,跟——跟那个网球冠军李娜同名。”
陈开怡点点头:“我知道。”
李娜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絮絮叨叨说起来:“其实这名字是我自己改的,我本来的名字叫李那,是那里的那。我名字是我爸取的,在我出生之前,他就想好了,如果是儿子,就叫李这,如果是女儿,就叫李那。可凭什么男的就是这,女的就是那?我就自己改了名字……”
陈开怡嘴角勾出了一丝笑意,随即收敛。又看了一眼李娜,对秦敏说:“这事儿,你们自己决定吧。”转身回自己办公室,关上门。
众人面面相觑。
秦敏、严凯对坐在秦敏的办公室里,李娜站在门口。她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像在示众,低头,脚下不远处有一个废纸团,用脚去够过纸团,左右脚轻轻踢着纸团。
里面对话的声音一句一句传出来:
“你要真需要实习生,我至少有20个备选,都比她更适合。”
“我不用看那些,就她。”
“严凯,咱们同事这么多年,你从来没这么保过一个人,这个李娜,到底什么来头?”
“现在事情很简单,我要留她,你不愿意,这就是你和我之间的事情,你是不是一定要在这个事情上卡我?”
“一个实习生有什么可卡的?严凯,我今天这么对你,说白了也是做给别人看的,你这边加了人,其他部门肯定也会要,现在哪个部门会觉得自己人手够啊,不说别人,你今天收个李娜,明天鲁斌斌就来这找我要王娜、张娜,到时候我怎么办?你让我跟他怎么说?所以,你要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我们要收这个李娜?这个李娜到底是什么皇亲国戚?!”秦敏的声音咄咄逼人。
……
里面的争辩越来越激烈,李娜的心越来越慌。她很想转身离开,但是包还在秦敏办公室里,她有没有进去拿包的勇气;何况,严凯的态度,还是给了她一点烛火般的希望。
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我想要成为与陈开怡一样的女人……
屋子里的声音继续:“当年乔治和陈开怡争主编,你是站乔治那边的,一直到现在,你和他向来最亲近——”那是秦敏的声音。
“可现在不还是你们赢了吗?”严凯的声音不冷不热。
“主编本来就应该是陈开怡的,但现在这些不重要了,谁都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李娜虽然迟钝,但是听着这样的争论,心中也有些明白了。乔治突然去世,严凯将自己当成了乔治留在公司的最后一个印记。
与其说他是在帮自己,不如说他是想要证明乔治在这个杂志社还有足够的影响力。
她恍然,随即是茫然和惶然。
她知道自己不配严凯这么竭尽全力的争取。她根本配不上得到乔治在这个杂志社的政治遗产。她应该坚决表示:我要离开。
但是她如果离开的话,更是辜负了严凯的争取。所以我应该留下来,继续听着他们争论……
李娜像是被放在油锅上煎烤。
秦敏继续说话:“严凯,整个杂志社,我唯一搞不清楚底细的人,就是你。原来我以为是乔治把你保护得很好,但后来我发现不是,是你根本没有给过我机会去了解你。和你共事这么多年,我们单独说过的话,加起来还不如现在多。而之所以今天你会和我说这么多,是为了另一个我也搞不清楚底细的人,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坦白说,我就是帮陈开怡把住《盛装》人事这道门的人,任何有可能不利于她的人,我都会提防,就算只是个实习生。”
严凯冷笑了一声,说:“好,我去找陈开怡!”
砰的一声响,办公室的大门被推开,李娜吓了一大跳。
严凯怒气冲冲走了出来。李娜想要说话,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赶紧弯腰捡起纸团,丢进废纸篓。
但是严凯根本没有留意李娜,径直就往陈开怡的办公室走。李娜跟上,跟了几步之后又觉得尴尬,于是又站定了。
李娜听见了陈开怡办公室里传出忽高忽低的声音,很显然,办公室里的人,正在吵架。只是盛怒的是严凯,陈开怡的声音,始终很温和、很平静。
终于,一切争论都平息了。陈开怡办公室的门开了,陈开怡带着严凯走了出来。
李娜的心平静下来了,说不上喜悦,也说不上忧愁,更没有慌张。她打量着陈开怡的穿着:脖子上多了一条黑色的丝巾,胸口多了一枚白色的胸针。
看见陈开怡出来,办公室外面的人不约而同都站直了。鸦雀无声。
陈开怡说:“三件事。”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陈开怡身上。
陈开怡声音很稳定:“今天是黑色的一天,乔治,永远离开了我们。他的离去太突然,以至于我们都无法接受,但是,鉴于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尤其是对《盛装》可能会产生的难以估量的影响,我再次要求:在总部没有对这件事情公布定论之前,你们不能对外透露任何情况,不允许接受任何采访,更不能传播未经总部证实的任何信息。”
众人沉默。
陈开怡又说:“第二,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总部宣布新的人事任免,我暂时接管乔治的所有工作,乔治之前通过的选题、策划与广告方案,都继续推进。”
众人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儿声响。
陈开怡顿了一下,才说:“第三,这瓶酒,是乔治开我的。这瓶酒和他的岁数一样大。乔治经常和我开玩笑,说这瓶酒才是他的最爱,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他,他把酒开给我,就等于把生命交给我——乔治是一位出色的媒体人、也是一位卓越的领导,在担任主编的这三年里,为《盛装》做出了杰出的、不可替代的巨大贡献。他主导和推动了具有革命性的两次重大改版,重新确定《盛装》的内容原则与品质标准,极力拓宽《盛装》的高度和深度,将他一直信奉和坚持的新闻理想、媒体人精神、时尚理念,将他擅长并最为珍视的媒体人独有的深刻性、洞察力、行动力——他毫不吝啬地将自己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全都注入到《盛装》中,并让那些特质成为《盛装》的内在基因,让《盛装》拥有更加强劲的发展驱动力和生命力。不仅在中国的时尚杂志业界,《盛装》位居领袖、引导潮流;与总部在全世界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其他版本《盛装》相比,我们也是位居最前,与《盛装》巴黎、《盛装》纽约并驾齐驱、不分上下。这瓶酒,乔治开给我时说过,等到《盛装》第100期出刊时,就打开与大家一起饮酒庆祝,但很遗憾,他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以最决绝和悲痛的方式。”
人群中响起了抽泣声。
陈开怡拔开酒塞,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今天,我自作主张开了这瓶酒,和大家共饮,一同纪念我们的主编、我的朋友——林乔治。”
陈开怡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娜站在远处,看着这里的场景。离它很近,又离它很远。
提着包,她起身往外走去。自动感应门应声而启,李娜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带着浓浓的眷恋。
然而,一个人拦在了她面前——秦敏。
秦敏说:“你被录用了,实习生岗位,不是正式编制,但我们杂志的实习生也是有保障的,每个月工资3000,还有固定的车补和餐补,如果你没有什么问题的话,下周一就可以来报到上班了。”
李娜没反应过来:“我——我被录取了?为——为什么啊?”
陈开怡走到高级酒店,打开套房的门,摘了墨镜,扔掉手中的包,坐下来,脸上依然笼着一层薄薄的怒意。
杂志社这么多事儿,自己的男朋友帮不了自己也罢了,居然还来添乱!还将电话打到了杂志社前台!还将自己的车子停在了办公大厦的前面!
这是逼宫吗?
刚才下楼在大厦大堂的时候,陈开怡遇到了鲁斌斌。鲁斌斌看见自己走向雷启泰的车子,脸上似乎有些让人玩味的神色。
想到这个,陈开怡就一阵烦躁。
陈开怡与雷启泰,已经秘密谈了很久的恋爱。雷启泰也不止一次地向陈开怡提起结婚,但是陈开怡一直没有答应。
因为陈开怡心中一直没有底。
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事业与家庭。
从二十二岁到三十七岁,陈开怡已经在职场拼杀了整整十五年。十五年,足以让一块如软的生铁百炼成钢,也足以让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被风雨侵袭得斑斑驳驳。
在职场,陈开怡是一柄利刃,无坚不摧。她的工作作风如同机器一般精准,永远也不会放松;她那冰冷严正的表情是杂志社最精准的塑形模子,总是能精确地将手下的工作塑造成她需要的模样。
但是在心底,陈开怡却不知道何处可以安置自己的爱情。她一直缺乏一种安全感,她不知道将自己交托给一个男人之后会面临什么。十五年职场拼杀,她见过无数人情冷暖,她的爱情观始终是悲观的——也许,一切都及不上利益捆绑来得坚固。
其实,雷启泰真的可以算作是一个完美的恋人。他风趣幽默,性格体贴,虽然是一个手机公司的品牌总监,在自己的公司里也算是位高权重,但是面对着强势的陈开怡,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用男人的宽大来包容甚至让步。
就像现在。他小心翼翼跟着女朋友进了套房:“我真的是担心你,今天乔治死了,你手机又一直关机,你让我怎么想?我急得都只能给你们前台打电话了,我真的怕你出点什么事。”
陈开怡不想说话。
雷启泰讨好地送上一杯水:“吵了一路,口渴了吧?喝口水。”
陈开怡不接。气氛有些尴尬。
雷启泰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新消息的提示,打开看了看,说:“我们董事会决议下来了,那帮头头脑脑刚开完会。明年开始,大幅缩减对传统媒体的广告投放,你们杂志,首当其冲。”
陈开怡沉默。脸上的怒意却是一点点散了。
这些年,雷启泰也换了几家公司,但是无论去了哪家公司,他都有能力说服上层在《盛装》投放广告——
要知道,一个纸媒杂志,广告收入直接关系到它的生死。
其实,陈开怡也知道,为了自己,为了《盛装》,雷启泰真的付出了很多。
雷启泰说:“这回我也没办法了。乔治的死,现在外面传得是沸沸扬扬,都说是因为他账上不干净。有人去刨底了,今天在你们公司的那俩警察,是经济犯罪调查科的。我们董事会那帮人,早就想把广告费往新媒体上挪,我一直在那儿撑着不松口,现在好,没人敢再为你们杂志说话了。”
陈开怡依然没有说话,心中的柔软一点点升起来,像是一团苍白的棉花,将她整个人紧紧裹住。
雷启泰的声音愈加诚恳:“开怡,我最后再向你道一次歉!今天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违反我们的承诺,不应该去你公司找你,我知道我们的关系不能见光——但就那么一分钟都不到,我停车、你上车!我就不知道这能出多大事!你是不是心思也太重了?还是说——”看着陈开怡的脸色,雷启泰的声音蓦然变了:“查乔治只是一个开始?会连累到我们?……应该不会吧?他出的事,不管是什么事情,我们也从来没沾过手——林乔治到底犯了什么事?你是不是也掺和进去了?——经济调查科的人是不是也找你谈话了?他们问你什么了?你放心,我有朋友也是干这行的——”
然后,雷启泰听到了陈开怡的声音,很疲倦很清晰:“我们结婚吧。”
雷启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惊喜就像是夏天的一场暴雨突袭而来,他就这样站在暴雨里,有些不知所措。
陈开怡又重复了一句:“我们结婚吧——”
耳边的雷鸣声消失了,陈开怡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雷启泰的心就像是浮在了云端。
整个世界豁然明亮了,即便刚才还在烦闷的广告投放的事情,一瞬之间也被抛到九霄云外。
然而,雷启泰又听见了陈开怡的声音:“算了,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雷启泰重复了一句,浮在云端的心直坠下来,他竟然有一瞬间的茫然。然而茫然很快就消散,雷启泰看见了陈开怡,苍白的脸色,脆弱得像是一个纸扎的娃娃——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陈开怡。
陈开怡也许是抑郁的,也许是忧愁的,也许是暴躁的,但是陈开怡必然是强势的,她身上一直有一种与整个世界战斗到底的势头。
今天的发现,让雷启泰慌张。
雷启泰赶紧坐到陈开怡的身边:“……你很不对劲。你到底怎么了?”
陈开怡似乎是在回答雷启泰的话,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我今天才发现,人的一生原来可以这么短。”
看着雷启泰担忧的眼神,陈开怡明白过来,笑着说:“放心吧,上面即便要查我的账目,他们也查不出来。”
雷启泰点点头,说:“既然你说没问题,那就肯定没问题。你要真想结婚,我们明天就去领证。你知道的,这些年,我一直都在等你,就等你点头。”
陈开怡的声音略略精神了一点:“算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陈开怡站起来,走到落地窗面前。整座城市夜色已浓,灯火阑珊。
陈开怡的声音幽幽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雷启泰从背后搂住了陈开怡:“不管怎样,请记住,你的身后,有我。”
陈开怡站着不动。但是雷启泰却感觉到,自己手中的女人,整个人一点点软下来。
早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出来,给陈开怡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雷启泰看见陈开怡的脸上有几根细细的绒毛,在金色的光里特别可爱。心中有一根弦被拨动了,当下蹑手蹑脚就从床上起来,从背后出手,抱住了陈开怡,就冲着陈开怡脸上吻过去。
陈开怡正在专心研磨咖啡,突然被雷启泰抱着,不由有些酸软,低声呵斥:“别闹!”
正在这时,陈开怡的手机响了起来。陈开怡挣开了雷启泰,接通了电话,听了两句,脸上勃然变色。
也不管咖啡了,快步走到床边,一边抓起放在椅子上的外套,一边急促说话:“你让设计师把《盛装》的方案直接发给你,还有,你马上让公关部找那几家网站负责人,让他们把关于乔治的负面报道全部撤掉,不管用什么方法,办完这些事。中午11点,你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等我——总部那边你别管了,早上我和安东尼通过电话,总部现在还是蒙的——其他的见面再说。”
陈开怡挂了电话,雷启泰忙问:“什么事?”
陈开怡放下电话,抓起外套披上,说:“总部根本不知道乔治被查账的事情。”
雷启泰愣住:“那乔治——为什么死啊?”
雷启泰问陈开怡,陈开怡也不知道问谁。一团巨大的迷雾笼罩过来,陈开怡已经不能分辨方向。
陈开怡拿起包,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妆发,往外走:“我走了,你自己安排。”
雷启泰急忙要追,又意识到自己光着半个身子,急忙停住,大声问:“你去哪儿?”
陈开怡也不回头,只回答:“经济犯罪调查科。”
陈开怡的步伐很稳。因为她是是陈开怡,她不惧怕任何战斗。
警察对陈开怡说:“有人举报乔治账目有问题,但是我们并没有调查出问题。”
警察又说:“乔治一直有重度抑郁症,我们在他家发现了很多抗抑郁的药。我们也去医生那核查过,医生告诉说,乔治最近这一年非常痛苦,确实撑不下去了。”
陈开怡神色沉冷,她问警察,也问自己:“那是谁写了举报信?”
是谁写了举报信?
如果乔治是一个健康的人,那这样的举报信无关痛痒。
但是乔治是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这样的举报信,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个巨大的阴谋,像是一座山沉沉压下来。
从公安局出来,陈开怡直接去了常去的那家咖啡馆,玛丽已经等在那儿了。
玛丽很急:“到底出什么事情了?警察为什么要叫你去问话?”
陈开怡不回答,只问:“‘时尚盛典’的方案呢?拿来给我看……先处理工作。”
玛丽将电脑转了个方向。陈开怡一边看方案,一边与玛丽说话:“负面新闻都撤了?”
玛丽苦笑:“全都撤了,但是流言四起,有的说乔治做假账,有的说乔治得罪了总部的人。”迟疑了一下,又说:“最大的谣言,是说这都是你做的局,你要篡位当主编,为了赶乔治下台,去总部告密揭发乔治,结果逼死了乔治。……这是在算计你!”
陈开怡听着,也没有发表意见。
将电脑转过来,对着玛丽:“这个方案不行。”
玛丽急了:“怎么又不行?这已经是剩下最好的了——老大,你心里的今年的‘时尚盛典’到底是什么样的啊?再这么下去,没人敢接这个案子了。”
陈开怡不容置疑地说:“重新安排设计师。这是你们时装组的工作,我只看结果。下周,巴黎是不是有一个爱马仕的时装展?你去。”
玛丽愣住:“我已经安排我们组的雪莉去了,已经说好了。”
陈开怡说:“看秀是个由头,你帮我去总部打探点事。”放低了声音,说:“我总觉得这事不简单,安东尼知道乔治的事情后很惊诧,总部根本没想过要查乔治的账,但外面风声却传得这么厉害,今天总部集团股价已经跌了3个点。我猜为了稳住股价,总部说不定真的会开始查账,要给外界舆论一个交待。这事很可能幕后有人在搞鬼,这么看来,乔治的死不是结束,更像是个开始。”
玛丽用勺子搅弄着咖啡,看和雾气氤氲升起:“你觉得会是谁在幕后搞鬼?”
陈开怡微微叹了一口气,说:“现在还看不出来,所以我要你去总部,最好能找到董事会的人打探一下,最近有谁在盯着乔治的事情不放。还有,关于接替乔治的主编人选,你去侧面问一下总部大概是什么态度。”
陈开怡说完话,起身离开。
她的步履很稳健,稳健得让人安心,但是她的身形很瘦弱,瘦弱得让人心疼。
玛丽愣愣地看着电脑。电脑屏幕上是“时尚盛典”走秀环节的设计方案,不同风格的服装都陈列在一张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