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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密扑灰年画的文人画情结

山东高密扑灰年画(即手绘年画),又称“过灰画”“抹画子”,始创于明朝初年。除其所绘的神像画以外,有很多画,如山水、人物、花鸟等,都带有很浓的文人画气息,其装裱形制(卷轴)亦与文人画相类。这种刻意追求的绘画和装裱方式,使得该种年画在众多年画之中显得格外抢眼,成为大众心目中的“高档年画”。

其成因已无法考究。据当地年画艺人讲,早年他们村子里画这类画的人都识字解文,很清高,作了画不卖,留着自己观赏,被称为“清客画”。后为生活所困,才不得不转而靠卖画谋生。先是自起稿自画,小范围兜售。随着市场需求量的增大,靠单人忙活不过来,就想出用炭灰(柳枝炭灰、豆茬炭灰、地瓜蔓炭灰等)勾勒画样轮廓,采用一稿多印的方式(即所谓“扑灰”),便于多人多步骤来绘制(流水作业),以提高生产量。同时又创造了一份兼职,为那些想赖此谋生的低级工匠代笔描画扑灰画样的底稿 (图63、图64) 。所勾勒的画样轮廓底稿只要重新描上炭灰就可反复扑印,如木版印刷,很容易掌握,便于推广使用。有些人拿到画样底稿,回去后直接就在轮廓线上描灰。有些人不舍得污染画面,就在画样底稿的背面描灰,反画正印,套取底稿。灰越描越厚,线条越描越粗,随着遮盖面的扩大,有些画样底稿看不清了,就只剩下大体轮廓。而一些细部刻画就都存在脑海里了,比如草虫的触须、腿上的毛刺、透明的带有网络纹状的翅翼等,只能凭个人技术和记忆来画了,时间长了,甚至不用底稿也能画出个八九不离十。

【图63】清代“花鸟”扑灰底稿

【图64】民国时期“山水”扑灰底稿

我曾现场观看过一位老艺人绘画,他画的主要是人物,他称画这种人物画为“画胖孩”。画纸在重叠式竖立的门板上一次贴了10多张。他拿着描了灰的画样轮廓底稿挨张往上扑,扑上去的人物形体轮廓隐隐约约,头部只有一个简单的圆圈 (图65、图66) 。这10多张画按照所调配的颜色顺序一步步绘制完成之后,画面上的人物包括面部五官、神情酷肖一母所生。他不无炫耀地对我说:“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据他说他还能复制出底稿无存的老画样50多种,只是现在不时兴了,也就不再画了。这些画样轮廓底稿皆是依照老样描摹的,代代相传,较忠实地保持了原貌。

在传承过程中,照图描画易,难就难在题跋上。老辈会题诗写字的,到了晚辈,疏于学业,不一定能接得上茬。尤其在旧社会农村,会题诗写字的人,那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为了保持文人画的格调,又不影响绘制速度,只好把一些与画内容相对应的诗句刻在木板上,蘸着墨,往上磕印。磕印完字,再钤盖印章,左右手开弓,省了不少时间。这种现象在后期的创作中也时常能见到它的身影。小字磕制,大字,比如对联,仍采用的是扑灰描制的方法。即扑印出字体轮廓后,再在字体的轮廓线内填墨 (图67) 。说起来有意思,民间艺人中有大字不识一个却善书对联者。这恐怕跟他长期进行的程式化磨炼有关,字也像图画一样印在脑海里了。别人看他是写字,其实他觉着是在画字,文字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种装饰符号。这让我想起清代民窑瓷留下的花样底款,一些变体的文字,兴许也是这么画出来的。

【图65】民国时期“麒麟送子”扑灰底稿

【图66】民国时期“仙鸡送子”扑灰底稿

简便之法一出笼,绘画工具的改良也跟着应运而生。不讲究体面,怎么能画得快怎么来,怎么省劲怎么来。如有“鸳鸯笔”,把粗细两笔锋胶固,能同时画出粗细两根线条;“排线笔”,状如梳,专用来画人物的头发;“涮笔”,形如排笔或油画笔,可画大致形体的轮廓,如远山远景、人物的衣纹边廓、桌椅条凳的构架等,虽简约却飘逸灵动 (图68、图69) ;“花模”,在小块木板之上雕刻各式各样的花纹,花纹有动物、花卉、云彩、寿字、福字等,可用来磕印衣服上的纹饰 (图70) 。有时手工勾花和花模磕花相结合,花纹色彩更显得缤纷跳跃。另有突发奇想利用其他一些东西制作的工具,如用灯芯草的茎,捆扎成团,来磕松树的叶子,磕出的墨色有浓有淡,造成朦胧美感,为笔墨所难以描绘 (图71) 。杂七杂八的自制工具还有很多,这些工具,多适合抹刷,操作起来非常顺手,加快了绘制速度 (图72) 。时间长了,就形成一整套的绘画模式,而与水墨相结合则更加浓厚了高密扑灰年画“大涮狂涂”的写意风格。其别称“抹画子”之名,盖由此而来。这或许是一种巧合,但它所显示的效果,却与文人画中所追求的某些即兴用笔极为相像。这说明其在尝试改造工具的过程中,是既注重实用又注重表现的。

【图67】民国时期“文字”扑灰底稿

【图68】清代扑灰年画“石榴童子”

【图69】清代扑灰年画“松鹤求寿”

【图70】民国时期“花模”

【图71】清代扑灰年画“寿仙”与“和合二仙”

【图72】民国时期扑灰年画艺人自制的绘画工具

把这些狂放不羁的涂抹和磕印分别套于文人画风格十足的画样轮廓里,稍做局部加工,如勾描人物的五官、手臂和手指,就能轻而易举、有模有样地组装出大批具有文人画风格的民间年画。过去,高密扑灰年画艺人中手艺好的还兼职画庙宇壁画。也许是积习难改的缘故,在画辅助纹饰时,他们也总会有意或无意地留下一些带有文人画意的作品。当地现存有一座建于清道光年间的关帝庙,该庙20世纪50年代初期曾被用作扫盲识字班的教室,后被作为生产队存放农药的仓库,才得以保存。其内尚存三国故事壁画近20幅,其偏角处有多幅花鸟画,无论从构图还是墨法上,都能品出文人画的笔墨情趣 (图73) 。其他壁画中只要有带山石和树木的,无一例外,都要皴擦渲染一番。从早先得益于庙宇壁画的扑灰年画(主要是神像部分),到后来因需要又反过来服务于庙宇壁画,这其中经过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变化。现存的这些壁画也可说是打上扑灰年画深深烙印的庙宇壁画了,是民间独有的一种庙宇壁画。无独有偶,当地另有一座关帝庙,建筑年代相仿,只不过墙壁上画有壁画的地方,已在20世纪60年代破“四旧”时,被刷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石灰。但从边角显露的些许画面看,其画风同出一辙。这说明在那个时期,此种由扑灰年画艺人插手绘制的庙宇壁画较为流行。此外,我还在高密东李家庄一胡姓扑灰年画艺人家中,见到由其祖上留存下来的两本手稿。一为画稿,汇集了平时作画常用的一些画样,笔墨精工,有类国画中的白描 (图74) ;一为诗稿,里面用毛笔或行书或楷书笔录收集了专为各类画样配置的文绉绉的诗句,其一招一式都透露着浓郁的文人画气派。据此可见高密年画艺人对文人画崇尚程度及染习程度。

【图73】清代扑灰年画艺人在关帝庙中绘制的花鸟壁画

【图74】清代扑灰年画画样画稿

为了让自己所画的画能真正达到文人画的样子,民间艺人还要多掌握一项技能,即装裱字画。画年画本来利就薄,只有多干快干,才有收益。而装裱字画却又是一项慢功夫活,很矛盾。如托付给别人干,不挣钱不说,还要往里面贴钱,赔不起。不这么干,又违背了老祖宗传承的这门手艺,为了顾全大局,只好自己撸起袖子动手干。“工夫不搭钱,只卖个颜色钱”是常挂在他们嘴边的一句话,以此聊以自慰。裱小幅的画,相对来说容易一些。有一种大画,叫“祖影”,也叫“大影”,是悬挂在家族祠堂(也叫“影房”)祭祖用的,长在2.6米,宽在2.2米左右。托好覆背纸,一个人想要把它糊上墙绷平就不那么容易了。故在扑灰年画行里,光画画得好不是本事,能把浸满浆水的大画上得了墙才算本事。上的时候,一手拎画头,一手持长杆把画从中间挑起,急速登高(板凳或木架),宛如顺水推舟一般,把画平平展展送到墙上,绷直,那才真叫绝。

“艺高人胆大”,除了自画自裱外,高密年画艺人还敢接活,替人揭裱修复古字画(有关故事在当地流传很多,有的甚至带有传奇色彩)。接触古字画,使得他们有更多的时间潜心感悟文人画意,并修剪拿来自用(那时还没有版权法这一说)。安插好了,就又多出了一个新画样,这也是他们获得创作灵感的最佳途径。家庭作坊式的传授方式培养了他们极强的模仿能力。把曲高和寡的文人画改造成通俗化、普及化的民间年画,让人人都能买得起,是高密民间艺人的一大创举。

现在高密扑灰年画已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但不见得就高枕无忧了。扑灰年画的真谛,在于一个“抹”字。以抹代画,这是它的经验所在,也是它有别于文人画和其他民间年画的根本所在和价值所在。“抹”还代表快,它是市场供不应求催生的结果。可现在年画销售量大不如从前,绘制失去了快的动力。没了激情,高密扑灰年画“抹”的味道也好像是越来越淡了。这种“抹”,不是靠花模磕花那种办法所能磕出来的,没那么两下子,还真“抹”不起来。除了快之外,一笔抹下来当断则断,不当断则不断。还要分得出阴阳转折,分得出轻重和硬软远近,这或许就是艺人说的“抹就要抹得有力道”的“力道”吧。如果只剩下画工笔画那点看家本领,那就太可悲了,那样的画稍具备点美术功底的人都能画得出来。没有了区别,也就显不出独特。高密扑灰年画如何能不失去旧貌,又能焕发新颜,值得每一位热心于搞民间艺术事业的人探究。 TxON8/CGzSAIU7wGayLXK6dWnMKxhHhdXefB0o2VxLD8UuFFyQOeqeJHcY/CzK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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