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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物质的存在

在这一章中,我们必须扪心自问:不管从哪种意义上讲,是否真的存在物质这种东西?一张桌子是否具有某种确定的内在性质,就算我不盯着它看时,它也在那儿?又或者那样的桌子仅仅是我想象出来的,是我漫长梦境中梦出来的一张桌子?这个问题是顶重要的,因为如果我们不能确定客体是否独立存在,就无法确定他人的身体是否独立存在,那就更别提他人的心灵了。我们除了通过观察别人的身体所得到的那些依据之外,就再没什么其他的依据能相信他们是有心灵的了。于是,如果我们不能确定客体是否独立存在,就好似被独自遗弃在沙漠之中——也许整个外部世界不过是一场梦,只有我们独自存在。这种可能性令人感到惶恐不安;既不能严格地证明其为伪,也没有丝毫理由认为其为真。在这一章中,我们必须搞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在开始着手解答这些疑问之前,先设法找到某个多少可以固定下来的点作为起点。尽管我们困惑于桌子的物理存在,但对感觉材料的存在却一点儿都不困惑,正是这些感觉材料使我们认为有那么一张桌子存在;我们毫不怀疑,当我们看时,能看到特定的颜色和形状;当我们按压时,能体验到特定的坚硬的感觉。所有这些都是心理上的,我们并不觉得那有什么问题。事实上,不管还有什么其他值得怀疑的,至少对一些直接经验,我们似乎是可以绝对确定的。

笛卡儿作为近代哲学的奠基人,开创了一种至今仍然有效的方法——系统怀疑的方法。他坚持认为,凡是他看不清、看不准的东西,他都绝不会相信其为真。不管是什么,只要他认为可以引起怀疑的,他就会去怀疑,直到发现不再怀疑的理由为止。通过应用这种方法,他开始逐渐确信,他能特别确定的唯一存在就是他自己。他想象有一个诡诈的恶魔,在一种无穷无尽的幻影中向他的感官呈现不真实的东西;有这样一个恶魔貌似十分不可思议,但还是有可能的。因此,对感官所感知出来的东西进行怀疑就是有可能的。

但是,怀疑他自身的存在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连他都不存在了,怎么还会有恶魔可以去欺骗他呢?如果他能怀疑,那么他就必须是存在的;不管他有怎样的体验,他都必须先存在才行。因此,他自己的存在对他来说具有绝对的确定性。他那句名言“我思故我在”也正是基于这种确定性,怀疑将原有的知识世界化为乌有,再在一片废墟之上开始努力将之重建。通过开创这种怀疑的方法,并表明主观的事物才是最确定的,笛卡儿为哲学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也使他的学说时至今日对所有学哲学的人来说仍十分受用。

但是,在使用笛卡儿的论证时需要谨慎一点儿,因为“我思故我在”并不算是一种严格的确定。似乎今天的我们就是昨天的我们,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但实在的自我和实在的桌子一样难以企及,也没有那么绝对。要知道,令人信服的确定性是属于特殊经验的。当我看着我的桌子,看到一种特定的棕色时,我能一下就肯定的,不是“我正在看一种棕色的颜色”,而是“一种棕色的颜色被我看到了”。这当然会涉及一点,是某物(或某人)看到棕色,但它本身与我们称为“我”的那个恒久的人并没有多大关系。就当下的确定性而言,看到棕色的某物完全可能是一瞬间的,与下一刻有不同体验的某物不是一回事。

因此,正是我们特殊的思想和感情才具有原始的确定性。这不仅适用于梦和幻觉,也适用于正常的感知:当梦到或看到鬼魂时,我们认为我们确定地拥有那种感觉,但出于各种原因,人们认为没有有形的客体可与这些感觉一一对应。这样,我们就不必限制自己经验知识的确定性,同时还应该允许有例外情形。于是,不管怎样,这儿都有一个坚实的基础可供我们当作起点,以此开始对知识的追求。

我们必须思考一些问题:既然我们对自己的感觉材料确信无疑,有没有理由认为它们是其他事物,即我们可以称其为物理客体的东西存在的标志呢?当列举出所有我们天然认为与桌子有联系的感觉材料时,关于那张桌子,我们该说的都说了吗?或者,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不属于感觉材料的东西,当我们走出房间时,那些东西还会继续存在下去?常识毫不迟疑地给出肯定的答案。那个能买来卖去、推来推去、上面还能盖桌布的东西,不会只是感觉材料的集合。如果用桌布将桌子完全覆盖住,那么我们将无法从桌子中得到任何感觉材料。因此,如果桌子仅仅是感觉材料,它被盖住后就不应该再存在了,只有桌布会悬浮于半空,奇迹般地停在原先桌子所在的位置上。这似乎很荒谬,但无论谁想要成为一位哲学家,都必须学会不被荒谬吓倒。

之所以除感觉材料之外,我们还必须有一个物理客体,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们要为不同的人锁定同样的客体。当10个人围坐在餐桌旁时,要是他们看到的不是同样的桌布、同样的刀叉、勺子和酒杯,那就显得过于荒谬了。但对于每个不同的人,感觉材料是私人的,在一个人眼前即刻呈现的东西,不会马上就呈现在另一个人的眼前,他们都会从稍微有点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因此对事物的看法也就会略有不同。因此,如果在某种意义上有那种为许多人所知的、公共且中立的客体,那就必须还有对不同的人而言能超越私人和特殊感觉材料之上的东西。那么,是什么使我们有理由相信存在这样一种公共且中立的客体呢?

人们自然想到的第一个答案是,虽然不同的人所看到的桌子会略有不同,但他们在看那张桌子时,仍然多多少少看到的是类似的东西。他们所看到的东西会有所不同,是因为遵循了视觉和反射光的原理。这样,一个恒久的客体,就成就了所有不同人的感觉材料。我从上一个屋主那儿买了这张桌子,但买不了屋主的感觉材料,当他搬走时,这些感觉材料也随他而去。但我可以买到,而且确实买到了与他的感觉材料有些相似的那种满怀信心的期待。因此,不同的人拥有类似的感觉材料,而同一个人在既定地点的不同时段上,也有类似的感觉材料,这就使我们可以假设:在感觉材料之上,还有一个永久的公共客体,它构成或形成了不同时间内、不同人之间的感觉材料。

不过,上述的那些思考必须取决于这样一个假设:除了我们自身之外,还有其他人存在。就此而言,他们实际上回避了实质问题。他人通过某些感觉材料展示在我面前,如我看到的他们的样子,或者我听到的他们的声音。如果我没有理由去相信物理客体是独立于我的感觉材料而存在的,那么,我也就没有理由去相信他人是独立存在的,除非这些都作为我的梦的一部分而出现。因此,当试图表明一定有一个客体独立于我们的感觉材料而存在时,我们不能诉诸他人的确证,因为他人的证词本身就是由感觉材料所组成的;而且,除非我们自己的感觉材料本身就独立于自身而存在,否则这样的确证也无法揭示他人的经验。因此,如果可能,我们必须在自己纯粹私人的经验中搜寻那些特征,即表明或倾向于表明世界上除了我们自己和私人经验之外,还有其他事物存在的特征。

从某种意义上必须承认,我们永远也无法证明除了自身和经验之外,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存在。这样的假设——世界是由我自己、我的思想及感情和感觉所构成的,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只是幻想——从逻辑上讲并不荒谬。我们做梦时,好像有着一个非常复杂的世界,但醒来时会发现那只是一种错觉。也就是说,梦中的感觉材料似乎无法与本应该天然地从其中推断出来的物理客体对应上(确实,当物理世界被假定时,很可能在梦中找到它的感觉材料存在的物理原因。例如,一阵敲门声可能会让我们梦到海军交战。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即感觉材料存在某种物理上的原因,但也没有物理客体按照实际的海战那样与感觉材料相对应)。从逻辑上讲,假设人生是一场梦,在梦中我们自主创造了所有展现在面前的客体,这样的假设在逻辑上也说得通,但没有什么理由假定那就是真的。事实上,如果非要找一种解释人生的方式不可,常识性假设就简单多了。因为常识性假设认为:确实存在独立于我们自身而存在的客体,这些客体的行为在我们的身体上引起了感觉。

不难看出,如果想再简单一点儿,就要假设真有物理客体存在。如果有只猫在某一个时间点出现在房间的某个地方,而在另一个时间点出现在房间的另一个地方,那么我们自然可以假设它是从一个位置移动到了另一个位置,中间又经过了一系列的位置变化。但是,如果这只猫仅仅是一组感觉材料,那么在我没有看到它的地方它就不该存在。因此我们不得不这样假设:在我没有看到这只猫的时候,它根本不存在,却可以突然蹿到一个新的地方去。如果不管我看没看到那只猫,它都存在,那么我们就可以从自己的经验出发,理解它怎么会在两顿饭之间饿肚子。但是,假如我不看它就不存在,那么在它不存在的时段里,它的饥饿感像它存在时那样增加就显得有些奇怪了。如果猫只是由感觉材料组成,那么它就不应该有饥饿感,因为对我来说只有我自己的饥饿感才是一种感觉材料。因此,用感觉材料将猫呈现给我的这种行为,如果将其视为一种表达饥饿的方式,还看起来比较自然,但要把它看成仅仅是许多色块的运动和变化就彻底莫名其妙了。因为色块是无法感到饥饿的,就像三角形无法踢足球一样。

但是,要是跟关于人的例子比起来,猫的例子中那点儿难度根本不算什么。当人说话时——当听到某些声音,把这些声音和观念联系起来,同时还看到说话人嘴唇的动作和面部表情时——我们很难假设听到的不是某种思想的表达。因为我们知道,发出相似的声音就是在表达思想。当然,类似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梦中,在梦中我们误以为还有别人存在,但梦多多少少是对“醒来的生活”的一种暗示。要是假设真的存在着一个物理世界,那么梦就能多多少少地通过科学原理来解释。因此,每一条简单的原理都敦促我们去接受这种自然的观点:除了自身和感觉材料之外,确实还有某种客体存在。而且,无论我们是否能感知到它们,它们都始终存在。

当然,最初我们并不是通过论证才相信还存在一个独立的外部世界。只要仔细回想一下就会发现,这种信念一早就有,即“本能信念”。在视觉的情境下,我们似乎将感觉材料本身本能地当作了独立的客体,而论证则表明这二者不可能是一种东西。要不是知道了这一点,我们绝不会怀疑这种信念。然而,这一发现在味觉、嗅觉和听觉的情境下一点儿也不矛盾。虽然在触觉的情况下,可能会稍有一点矛盾。即使这样,我们对“客体与我们的感觉材料是相对应的”这一本能信念也未受到丝毫减损。因为这种信念不会带来任何理解上的困难。相反,它倾向于使我们对自身经验的解释更简单化和系统化,那也就没什么理由去驳斥它了。因此,尽管我们从梦中衍生出了一丝怀疑,但依然可以承认:外部世界确实是存在的,并且其存在不完全依赖于能否持续地对其感知。

促使我们得出这一结论的论证,肯定不如我们所想的那样有力,但它仍是许多哲学论证中的典型,因此值得我们简要地考察其普遍性和有效性。我们发现,所有的知识都必须建立在本能信念之上,如果这些本能信念被否定,那就什么都没有了。但是,在我们的本能信念中,有些要强烈得多,而许多信念通过习惯和交往又与其他信念交织缠绕在一起,那些其他的信念并不是真正的本能信念,而只是被误认为本能信念的一部分。

哲学应该将本能信念的层级向我们展示出来,从我们最强烈坚守的信念开始,将每一个信念尽可能地从不相干的事项中剥离出来。但应该注意的是,在最后被提出的形式中,各个本能信念之间不应彼此排斥,而应该形成一个和谐的体系。除非与其他信念相冲突,否则无论什么理由,都不应该拒绝接受本能信念。这样一来,不同信念间只要彼此和谐共存,那么整个系统就是成立的。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所有的信念或信念体系中的任何一种信念都是错的,因此对所有的信念我们至少都应该稍微抱持一丝起码的怀疑。但除非是基于其他信念,否则我们没有能拒绝某一种信念的理由。因此,我们通过组织本能信念及其结论,以及通过考虑它们中的哪些最有可能(如果有必要)被修改或被放弃,之后接受其作为唯一的感觉材料。在此基础上,我们就能有条不紊地实现对知识进行系统化地组织。其中,虽然错误仍在所难免,但错误的可能性会有所降低。降低的原因一方面是各部分间的相互关系,另一方面则是对之前所进行的批判性审视所形成的默认。

至少这样的功能哲学是能实现的。大多数哲学家,对错暂且不管,都相信哲学可以实现比这更大的价值——相信它可以给予我们知识,关于宇宙整体的知识以及关于实在性的根本性质的知识。除了哲学,这些知识无法通过别的方法来获得。不管情况是否如此,我们已经说过的那些普通的功能当然能由哲学来完成。不仅如此,哲学还完全可以向曾经开始质疑常识性研究是否充分的人们证明,在有关常识的哲学问题中包含了大量艰巨的工作,这样的研究是再正当不过的了。 mi9G85GRqpiMMIXle0+zIS1qO07HcJnYIECZNHuSNRSvzAV1HWKfKTUgEWPA2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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