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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欺骗

你可以通过语言来操纵世界、满足自己的需要,即所谓的圆滑处事。圆滑是肆无忌惮的销售推广人员、广告商、花花公子、满嘴口号的乌托邦信仰者和反社会人格者的专长。圆滑的大学生写论文时不会清晰地阐述自己的观点,而是会去取悦教授。圆滑的人会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虚伪地奉承和取悦他人,圆滑有时候等同于耍诡计、喊口号和鼓吹宣传。

当人们被不良的欲望主宰时就会以这样的方式生活,所有的言行都是为了满足不良欲望。这些不良欲望通常包括:将自我意识强加于人、强行证明自己是对的、抬高自己的地位、逃避责任、抢夺别人的功劳、被破格提拔晋升、确保被所有人喜欢、获得殉难者的光环、合理化地愤世嫉俗、为自己的反社会倾向辩解、维持天真、利用自己的脆弱性、维持圣人形象,或者将所有问题归咎于缺爱的子女。这些都是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所谓的“人生谎言”(life-lie)。 2

活在“人生谎言”中的人会试图用感知、思想和行动来操纵现实,以实现狭隘的预设结果。这样的生活方式通常有意无意地建立在两个假设上:第一,当前的知识足以定义什么能永远被称作正确;第二,现实如果任其发展将会变得无法容忍。第一个假设在哲学上是无法辩解的,你当下的目标有可能不值得实现,就好像你当下的行为有可能是错误的一样。第二个假设更荒谬,除非现实在本质上是无法容忍的,同时又能够被操纵和扭曲。这样的言论背后的傲慢和自以为是在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看来,和魔鬼没什么区别。人类的理性有危险的骄傲倾向:我所知道的就是所有需要被知道的。

骄傲使人爱上自己创造的思想,并且还会试图使之绝对化。

做一个敢于说“不”的人

我见过那些定义了自己的乌托邦,然后强扭生活,试图使之成为现实的人。一个学生接受了“时髦”的反权威姿态,然后在接下来的20年里满怀怨恨地试图推翻他想象中的风车。一个18岁的女孩武断地决定在52岁时退休,于是她花了30年时间来实现这个决定,却没有注意到做这个决定的时候自己几乎“乳臭未干”。青少年时代的她,怎么可能了解52岁的自己?即使在多年后的今天,她对自己退休生活的打算也非常模糊不清,而她对此也视而不见。如果一开始那个目标就是错误的,那么这一生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害怕打开充满麻烦的潘多拉之盒,虽然盒子里也包含着希望。相反,她扭曲了自己的生活,将它强行塞进一个天真的幻想当中。

出于天真制定的目标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质为险恶的人生谎言。一个四十多岁的来访者和我分享了他年轻时的想法:“我会在退休后坐在热带沙滩上,一边喝玛格丽特鸡尾酒一边晒太阳。”那不是一个计划,而是海报上的场景。在喝了8杯鸡尾酒后,等待你的就只有宿醉了;在过了三个星期全是玛格丽特鸡尾酒的生活后,你会无聊到厌恶自己;一年后,你会变得可悲。这并不是可持续的晚年生活方式。这种过度简化和自欺欺人的行为在意识形态主义者中尤为典型,他们相信一些单一的公理:政府是坏的,移民是坏的,国家是坏的,父权制度是坏的。然后他们过滤筛选自己的人生体验,并且狭隘地坚信一切都可以被这些公理所解释。在这些荒谬理论的背后,他们自恋地认为如果自己掌有控制权,整个世界都会变得完美。

人生谎言还有一个根本问题,尤其是当谎言的动机是基于逃避的时候。

已知是错的但还去做是明知故犯,允许本可以阻止的错误发生则是玩忽职守。

人们通常认为前者比后者更糟糕,我却不这么认为。

比如,一个人坚信自己拥有完美的生活,她避免矛盾,笑脸迎人,唯命是从,躲藏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从不质疑权威或直抒胸臆,更不会在被欺负时发出抱怨。她像鱼群中的鱼一样努力地隐藏自己,但是一种隐秘的骚动在蚕食着她的内心。她并不快乐,因为她生活得很痛苦。她感到隔绝、孤独和空虚,感到自己变成了奴隶和被人利用的工具。因为不敢表达自己,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她的存在变得没有价值,她也无法平衡人生的种种麻烦,而这也让她更加厌恶自己。

当你服从的律条逐渐衰退萎缩时,首先消失的或许是那些吵闹的麻烦制造者,但接下来被牺牲的将是那些隐藏自我的人。隐藏自我的人是没有生命力的,因为生命力来自原创的贡献。隐藏不能让循规蹈矩的人免于疾病、精神错乱、死亡和税务,甚至反而会压抑他们那未实现的潜力,而这正是问题所在。

如果你不能向他人展现自己,也就不能向自己展现自己。

这不仅意味着你在压抑自我,也意味着你将永远无法实现自己本可实现的潜力,这一点不论在生物学层面还是概念层面都成立。一方面,当你大胆探索和主动面对未知时,你能够用新获取的信息来更新自己;另一方面,科研人员发现,当一个生物体进入新的环境时,中枢神经系统里新的基因也会被激活。这些基因为新的蛋白质编码,搭建大脑里的新结构。这意味着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自我的大部分都还处于发展的状态,而停滞不会对其有任何好处。你需要通过新的言行和体验来激活自己,否则你就会停留在不完整的状态,而生活对于不完整的人来说是非常艰难的。

当你能够对老板、伴侣或者母亲说“不”的时候,你就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在必要的时候可以说“不”的人。如果你在应该说“不”的时候说了“是”,则会将自己变成一个在显然应该说“不”的时候也只能说“是”的人。

如果你不明白为什么体面的普通人也会作恶,那么这就是问题的答案。到了急需说“不”的时候,能说“不”的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如果你背叛了自己,说了谎话或者做了亏心事,那么你的人格就会被弱化。而人格脆弱的人会在逆境不可避免地降临时被摧毁,到时你会发现自己已无处可躲,最后只能开始做可怕的事情。

聆听本真的声音

只有最悲观和绝望的哲学思想才认为现实可以通过伪造来得到改善。这样的哲学会批判存在和成长的缺陷,谴责真相的不足,将诚实视为被迷惑的结果。这种思想不仅会带来世界的腐化堕落,并且还会为这种堕落辩护。这样的情况下,根本问题便不在于伪造现实的打算和行为,而在于缺乏对理想未来的愿景。

愿景能够将当下的行为与长远的基本价值观相联系,赋予当下行为非凡的重要性和意义,提供限制不确定性和焦虑的框架。

因此,最大的障碍不是愿景,而是选择性失明这种最糟糕、最难以察觉、最容易被合理化的谎言。选择性失明是拒绝知道本来可知的事物。否认敲门声意味着有人在门口,这与忽视房间里400公斤的大猩猩、地毯下面的大象或者衣橱里的骷髅架是同一个道理。选择性失明是在执行计划时对错误采取回避行为。每个游戏都有规则,有些最重要的规则是隐性的,当你决定玩游戏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接受它们了。比如,其中一条规则是,游戏是重要的,如果游戏不重要,你就不会玩它;另一条规则是,如果你的一个行动能帮助你赢得游戏,那么它就是有效的,如果这个行动无助于胜利,那么它就是糟糕的,也意味着你需要尝试不同的行动。

如果你运气好,却失败了,那么你会在这之后改变方法,以此更进一步。若还不成功,你就再继续尝试新的方法。在幸运的情况下,略微的调整就足矣,所以谨慎的做法是从小的改变开始尝试。不过,有的时候你的整个价值体系可能都有问题,需要被彻底革新。虽然那将会是一个充满混乱和恐怖的过程,你没法轻松面对,但无论如何,做出行动都是有必要的。错误需要被及时纠正,纠正重大的错误往往需要重大的牺牲。接受真相往往伴随着牺牲,如果一直拒绝接受真相,那你就会始终深陷牺牲的巨额亏空中。

举个例子。森林大火会烧掉朽木,让困于其中的元素回归土壤。有的时候大火会被人为阻止,但这并不能阻止朽木的累积。火灾迟早会再次发生,而且会一次比一次更加剧烈,以至于土壤最终也会遭到破坏。

心智骄傲而理性的人享受着确定性带来的舒适,也自恋于自己的才华,所以很容易便会对错误视而不见。从索伦·克尔凯郭尔(Soren Kierkegaard)开始,文学和存在主义哲学家就将这种存在模式视为“非本真”(inauthentic)。一个非本真的人会持续地以个人经验已证明是错误的方式去感知和行事,说的话也并非发自内心。

“我得到想要的了吗?没有,那么我的目标或者方法错了,我还有学习的空间。”这是本真的声音。

“我得到想要的了吗?没有。那么世界是不公平的,人们嫉妒我,或者因为愚蠢而无法理解我,一切都是其他人或事的错。”这是非本真的声音。这个声音离“他们应该被阻止”,“他们应该被伤害”或者“他们应该被毁灭”不远了。这类想法最终可能会导致人做出残酷的无法理解的行为。

我们也不能把这完全归咎于潜意识或者压抑。当一个人撒谎的时候,他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他也许会无视行为的后果,无法分析和梳理自己的过去,甚至忘记自己撒过谎,以至于压根儿意识不到谎言的存在,但是当下的他是有意识的。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非本真个体的全部罪过混合在一起,足以腐化整个国家。

一个渴望权力的人会在你的工作单位制定新的规则。这些多余的规则在给人带来麻烦的同时还会降低你工作的乐趣和意义感。但是你告诉自己没关系,这不值得抱怨,然后这样的事情又会再次发生。你在第一次不作为的时候就已经训练自己学会了纵容,你的勇气变少了,你的对手则因为无人反对而更强大了,整个机构也更腐化了。官僚主义的停滞和压迫正在上演,而你的视而不见也为其出了一份力。为什么不抱怨?为什么不表明立场?如果你发声了,其他同样害怕发声的人就会一起来支持你。如果别人不这么做,那么也许就到了革命的时候了,也许你应该换一份工作,找一个让自己的心灵不受侵蚀的地方。

一个人若以失去自我为代价赢得了世界,又有什么益处呢?

纳粹集中营幸存者、精神科医师维克多·弗兰克尔(Viktor Frankl)在经典著作《活出生命的意义》中也得出了类似的社会心理学结论:欺骗和非本真个体的存在是社会极权主义的先兆。弗洛伊德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压抑对于精神疾病的产生有着重要影响,而且压抑真相和说谎是同一类行为不同程度的表现。阿德勒知道谎言会带来疾病,荣格也知道他的病人被道德问题所困扰,而这些问题正源自不真实。所有关注个体和文化病态的思想家都得出了一致的结论:谎言会扭曲存在的结构。不真实会同时腐化灵魂和社会,而且一种形式的腐败往往还会滋养另一种形式的腐败。

当下的已知并非绝对的真理

我一再见证背叛和欺骗是如何将存在主义的痛苦转化成彻底的地狱的。比如,当父母身患绝症时,成年子女不合时宜、斤斤计较的争吵有可能让危机变成难以描述的痛苦。带着对过去的记恨,子女们像秃鹫一样聚集在临终者的床前,将悲剧升级成充满懦弱和怨恨的邪恶戏弄。

一心想让孩子免遭失望和痛苦的母亲,最终都无法让孩子独立成长。孩子若永远不离开母亲,母亲就永远不会孤单。这场“阴谋”在千百个会心的眨眼和点头中缓慢而又病态地铸成,母亲扮演着注定要为儿子奉献的烈士角色,同时获取着来自朋友们的同情和支持。儿子在地下室徘徊,想象着自己被压迫的处境,高兴地幻想着以各种方式破坏这个鄙视他懦弱、笨拙和无能的世界。有时候,他真的会付诸行动,然后所有人都会问他为什么。他们本来是可以知道原因的,是他们自己拒绝了。

当然,即使是充实的生活也可能被疾病、虚弱和不可控的灾难扭曲和伤害。抑郁症、双相型障碍和精神分裂症就像癌症一样包含着超出个人掌控范围的生物学因素。生活的艰难足以削弱和压倒一个人,把他逼到极限,并在最脆弱的时候击垮他。即使是最完美的生活也无法让人感到绝对安全,但是相比那些在家园的废墟上挣扎的人,因为信任和奉献而团结起来的家庭更有可能重整旗鼓。当个体、家庭或者文化中存在足够多的欺骗时,任何天生的弱点或者存在主义的挑战都有可能被放大成严重的危机。

心怀坦诚的人类有能力将存在的痛苦减少到可以忍受的程度。存在的悲剧源自人类经验中固有的局限和脆弱,甚至可以说这种悲剧是我们为存在付出的代价,因为存在必然伴随着局限性。

我曾经见过一位男士诚实而又勇敢地面对自己妻子病情逐步恶化的过程。他拒绝逃避,优雅地调整心态去适应,并同时接受必要的帮助。在妻子即将离世的时候,整个家庭带着支持和关怀之心聚集在她的床前,家庭成员之间也因此建立了新的联结。我女儿的髋部和脚踝曾经遭受过严重损伤,之后的两年里,她承受着持续不断的剧痛,却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精神状态。她的弟弟也心甘情愿地放弃了许多社交机会,选择陪伴并支持她。一个拥有爱、力量和完整人格的人可以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然而由欺骗和悲剧带来的毁灭性打击则是难以忍受的。

人类的理性思维可以以数不清的方式来自欺欺人、扭曲事实。在科学出现之前,这种能力在道德研究中常常被视为恶魔般的存在。理性思维作为一个过程,本质上并不邪恶,而且是能够带来思想的发展与进步的。但问题在于,理性思维往往面对着一个最严重的诱惑,那就是将当下的已知视为绝对的真理。

我们可以再次通过约翰·弥尔顿的诗作《失乐园》来理解这点。在弥尔顿看来,代表理性精神的主人公是最奇妙的天使。我们可以从心理学出发解读这一点。理性是有生命的,它存在于每个人心中,却比任何人都年长。我们应该将它视作一个人格,而不是一种官能。它有自己的目标、诱惑物和弱点,能比其他天使飞得更高、看得更远。但是理性会爱上自己,也会爱上自己的创造,它会抬高自己创造的事物,并将它们奉为绝对的真理。

再次强调,理性面对的最大诱惑就是美化自己和自己的创造,并且宣称自己的理论能够诠释一切,任何超越或超出其理论范畴的事物都是无须存在的。

这等于是在说,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已经被发现了,没有什么是依然未知的。不过最重要的是,这是在否定勇敢面对存在的必要性。你拿什么拯救自己?有人会说:“你需要依赖对已知事物的信仰。”但这不会拯救你,拯救来自探究未知的意愿,这种意愿是对人类有转变可能的信仰,对牺牲当下、成就未来的信仰。总有人是在否认个体需要承担存在的终极责任。

这种否认就是所谓的对神圣至上的反抗。强权主义者认为,所有需要被发现的事情都已经被发现了,一切都将按照计划进行,完美的系统一旦被建立,所有的问题都会永远消失。

弥尔顿的诗歌是一个预言。弥尔顿认为,面对错误顽固地拒绝改变的行为,不光意味着从天堂坠入无尽的深渊,也意味着拒绝救赎。毫无疑问,在语言和行动上撒了足够多谎的人此时就在深渊里。到繁忙的大街上走走,睁大你的眼睛仔细寻找,你一定会发现这样的人。他们会本能地对你敬而远之,也会立刻被你的注视所激怒,有的时候他们还会羞愧地将视线转向他处,因为他们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从他人眼中反射出的那个堕落的自己。

欺骗让痛苦难以忍受,让心灵充满怨念和报复。欺骗带来了可怕的人类苦难,谋害了数以亿计的人。欺骗险些毁灭了人类文明,而且在今天还依然持续威胁着我们。 oYzwLZN6ydqcYifLM3E0is0EUtNLVBD1b/saJ38hvwaZ5TaAtGLI99dQpBEqi8y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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