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来访者经常和我讨论他们家庭的日常问题。这些问题很具有欺骗性,它们总是像习惯一样有规律地出现,因而显得无足轻重。但是我们的生活就是由每天发生的事情构成的,不断重复的事情会以惊人的速度积累。一位父亲最近和我分享了他在哄儿子睡觉时的困难,他每天都要花45分钟在这个令他煎熬的事上。我们算了一下:一天45分钟,一周就是5个多小时,一个月就是22个小时,一年约是264个小时。按照一周40个小时的标准工作时间计算,这是一个半月的工作时间。
这位父亲每年要花一个半月的工作时间和他的儿子进行无效的争斗,而且显然双方都很痛苦。不论你带着怎样的善意,脾气多么温和、包容,也是没办法和每年要争斗一个半月的人保持良好关系的。怨恨会累积,而且就算不会,所有被浪费掉的不快乐时光本来是可以用在更有建设性、更轻松和更好玩的活动上的。面对这个情况该怎么办呢?错在孩子还是父亲,天性还是社会?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有的人把问题归咎于成年人,他们认为无论如何,世上没有糟糕的孩子,只有糟糕的父母。当带着将儿童理想化的纯真想象时,这样的看法似乎是合理的。儿童美丽、开放、快乐、值得信赖和充满爱心的特质让人们觉得错都在成年人身上。但这种浪漫的态度其实是天真、片面和危险的,没法帮助父母面对难以管教的孩子。把人类的一切堕落不加批判地归咎于社会也不是一种好的选择,这只会把事情置于不可改变的境地,却起不到任何帮助。而且这种想法无异于异想天开。如果社会是堕落的,但身处其中的个体不是堕落的,那么所有的堕落从何而来,又是如何传播的?
根据社会是堕落的这一假设,又可以推演出一个更加糟糕的说法,即所有个体问题不论多么罕见,都应该通过激进的文化重构来解决。社会不得不持续地解构保持自身稳定的传统,以便将更多边缘人群包括进来。然而这些人很有可能根本无法适应我们认知形成所依据的范畴。这不是一件好事,私人问题不能都通过社会革命来解决,因为革命往往充满了变数并带有一定危险性。
举个例子,20世纪60年代美国大幅放宽离婚政策真的是一件好事吗?这试图追求假想自由的行为让很多孩子失去了稳定的生活,我不认为这些孩子会说这是件好事。我们的祖先用智慧修筑高墙,将可怕的事物隔绝在外,推倒这些墙将使我们暴露在危险中。我们正无意识地在薄冰上滑行,冰下是寒冷的深渊,潜伏着难以想象的怪物。
我看到今天的父母很害怕他们的孩子,这不仅仅是因为父母被视为假想社会暴政的直接代理人,还因为他们在培养孩子纪律、秩序和规范方面的功劳被无情剥夺了。这些父母在年轻时也许曾不安而又难堪地活在20世纪60年代青少年风气的强大阴影下,这十年的放纵曾使他们普遍瞧不起成年人,无理由地反抗权威,无法区分不成熟的混乱和负责任的自由。这导致他们在成为父母后对孩子短期的情感痛苦更加敏感,同时也更害怕自己会伤害或毁了孩子。你可能会说这总比反过来好,但无论是道德光谱的哪一端,都潜藏着灾难。
有人说,每个人都在有意或无意地践行着某个著名哲学家的思想。儿童的内心在本质上是纯真的,只是在后天会被文化和社会所玷污,这种想法在很大程度上源于18世纪法国哲学家让-雅克·卢梭。卢梭热切地相信人类社会与私有制一样腐败不堪,并声称未进入文明状态时的人类才是最温柔、美好的。与此同时,在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做父亲之后,卢梭将自己的5个孩子都送去了那个时代既仁慈又致命的孤儿院。
卢梭这位高贵的“野蛮人”描述的是一种抽象、原型和宗教的理想,而不是他所认识的活生生的现实。神话般完美的圣婴永远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他代表了潜力无穷的年轻人、新生的英雄、被冤枉的无辜之人以及国王失散多年的儿子,他也暗示了人类曾经的不朽状态。但是人类既善良又邪恶,成年人灵魂中的阴暗面在孩童中也同样存在。一般来讲,人们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好而非变坏,因为我们会倾向于变得更加善良、尽责,情感上也会更加趋于成熟、稳定 3 ,像校园欺凌那样糟糕的行为在成人社会里也会较少出现 4 。因此,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黑暗的无政府主义作品《蝇王》才会成为经典。
此外,有大量证据直接表明人类行为恐怖的一面不能轻易归咎于历史和社会。对这一点最痛苦的发现,或许要归功于灵长类动物学家珍·古道尔。从1974年开始,古道尔就发现她心爱的黑猩猩居然会主动做出自相残杀的行为。 5 因为这个发现的惊人性质和重大的人类学意义,多年以来古道尔都一直保守着秘密,担心动物不自然的行为是由自己引起的。即使后来古道尔刊发了自己的研究,许多人都还是拒绝相信黑猩猩会那样做,但是不久之后人们就发现古道尔所观察到的现象并不罕见。
黑猩猩们会以人们难以想象的残暴方式进行部落间的战争。成年黑猩猩的体型虽然比成年人类小,却比人类强壮两倍不止。 6 古道尔惊恐地记载,她研究的黑猩猩具有掰断钢索和杠杆的倾向。 7 黑猩猩强壮到可以把彼此撕成碎片,而且它们真的会这么做。这些不能归咎于人类社会和复杂的科学技术。 8 古道尔写道:“当我在夜里醒来时,脑海里经常会浮现一些恐怖的画面。比如,我长期观察的猩猩撒旦把手窝成杯状放在斯尼夫的下巴下面,接住并且饮用从斯尼夫脸上的巨大伤口中涌出的鲜血;若莫从德的大腿上撕下一长条皮肤;菲根反复地殴打他的儿时英雄戈利亚特那受伤、颤抖的身体。” 9 以年轻雄性为主的黑猩猩群体会在自己的领土边缘游荡,一旦遇到外来者,即使对方曾经也是它们的一员,只要占有数量优势,黑猩猩群体就会无情地围攻和杀害外来者。黑猩猩没什么超我,而且严格地讲人类的自控能力或许也被高估了。
尽管同样拥有社群生活和本土文化,狩猎采集者比他们城市化、工业化的后代还是要凶残得多。现代英国每年的谋杀率约为0.00001%。 10 这一数字是美国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是现代国家谋杀率最高的洪都拉斯的九十分之一。但有确切证据表明,随着时间的推移、社群的扩张及秩序化,人类变得更加和平了。20世纪50年代伊丽莎白·马歇尔·托马斯(Elizabeth Marshall Thomas)笔下的“无危害人民” 11 ,即非洲的昆桑族,过去的年谋杀率高达0.0004%,而当他们开始接受政府管理后,年谋杀率降低了30%。 12 这是复杂社会结构降低人类暴力倾向的极好例子。巴西的亚诺玛米人以强大的攻击性而闻名,他们的年谋杀率高达0.003%,但这还不是最高的。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年谋杀率为0.0014%~0.01%。 13 但是最高纪录的保持者似乎是美国加利福尼亚的Kato原住民部落,在1840年左右,他们的年谋杀率居然达到了0.0145%。 14
儿童和成年人一样不是只有善良的一面,所以他们不会因为无人照管、不受社会的影响而成长为完美的人。即使是狗,想要被群体接受也必须先得社会化。儿童比狗复杂得多,所以如果没有经过训练、管教和适当的鼓励,儿童更有可能误入歧途。这不仅意味着将人类的暴力倾向全部归咎于病态的社会结构是错误的,事实上,认为人类的这一倾向本身是落后的也是错误的。
社会化这一重要过程能够避免伤害,培养善良。儿童必须被塑造和教育,否则就无法茁壮成长。
儿童的行为也清晰地反映了这一事实:孩子们渴望得到同龄人和成年人的关注。这种关注非常重要,因为它能使孩子们成长为成功和成熟的社会成员。
缺乏深入关注给孩子带来的伤害甚至超过虐待所带来的伤害。有些自诩仁慈的父母会因为不专心而无法让孩子保持敏锐和清醒,以至于使孩子一直停留在无意识和未分化的状态,这无疑会伤害孩子。有些负责照顾孩子的成年人因为害怕冲突或不快也不敢指导和纠正孩子,这也会伤害孩子。我能够轻易地识别出被这样对待的孩子,他们看上去往往软弱无力、漫不经心、稀里糊涂、呆滞沉闷,不像其他孩子一样活力四射。他们像是未经雕刻的石材,被永远困在等待成型的状态中。
这样的孩子会因为无趣而长期被同龄人忽视,成年人对这类孩子也会表现出同样的态度,尽管他们拒绝承认这点。我在职业生涯的早期曾在一家日托中心工作,中心里那些相对被忽视的孩子会以笨拙而又不太礼貌的方式拼命靠近我,似乎他们对保持适当的人际距离和进行专注的互动毫无意识。不论我在做什么,他们都会毫不在乎地在我旁边或我大腿上一屁股坐下。他们强烈渴望得到成年人的关注,因为这样才能催化他们进一步成长。我虽然很同情这些孩子,也理解他们所处的困境,但我很难不对他们持续的幼稚行为感到厌烦,甚至想要把他们推开。这样的反应虽然是糟糕和苛刻的,却是人们在与社会化不足的儿童建立关系时普遍会收到的危险警告信号。这种危险包括立刻形成的不恰当依赖以及接受这种依赖所需要消耗的大量时间和精力。面对这样的情况,本来友善的、愿意靠近的同龄人或成年人很可能会把注意力转向其他孩子,因为直言不讳地讲,其他孩子的成本/收益比会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