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人们选择与糟糕的人做朋友只是因为想要拯救他们,这对于涉世不深的年轻人,以及一些缺乏立场或者太过天真、单纯的成年人来说是很常见的情况。也许你会反对说,我们应该看到别人好的一面,而且乐于助人是最崇高的美德。
并不是每一个失败者都是受害者,也不是每一个跌入谷底的人都想要努力往上爬。
许多人的确想,也的确能做到,但也有人就此认命,他们甚至还会将自己和别人的痛苦放大,以此证明世界的不公正。失败者虽然地位低下,但他们中并不缺少幻想某一天自己能成为压迫别人的人。幻想起来虽然很容易,但若真朝这个方向迈进,那无疑是自掘坟墓。
面对身陷困境寻求帮助的人,要区分他是真的需要帮助还是想要借此利用提供帮助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有的人的确同时抱有这两种目的。那些反复尝试、失败,然后被原谅的人,也通常希望所有人都相信自己真的努力过。
除了出于天真,拯救一个人的想法有时还出于虚荣和自恋。类似的例子出现在俄国著名作家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经典作品《地下室手记》中。这部经典作品的开场部分写道:“我是一个有病的人……我是一个心怀歹毒的人。我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我想我的肝脏有病。”这部作品是一个傲慢又痛苦的人的自白。主人公蜗居在混乱又绝望的地下世界,无情地进行着自我剖析,但与自己深重的罪孽相比较,这种剖析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弥补。在自以为完成了自我救赎后,主人公做出了更加糟糕的选择:去向一位真正不幸的人提供帮助。丽莎是一个妓女,住在地下室的这个人(以下将其简称为“地下室人”)邀请丽莎来家里,说是保证可以让她的生活重回正轨。在等待丽莎的过程中,“地下室人”救世主式的幻想越发强烈了:
然而过去了一天,两天,三天——她始终没有来,于是我也就安静了下来。每逢九点以后我就特别兴奋,兴奋得睡不着觉,有时甚至开始幻想,甜蜜蜜地幻想:比如说,我要挽救丽莎就要让她常常来看我,而我则要告诉她……我要开导她,教育她。最后我发现她爱我,热烈地爱我。我假装不懂(不过我也不知道干吗要假装,大概,为了美吧)。最后,她非常不好意思而又十分妩媚地浑身发抖,哭着扑到我的脚下,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爱我胜过爱世上的一切。
“地下室人”的自恋被这样的幻想滋养着,而丽莎却被这种幻想摧残着。提供救赎所要求的责任感和成熟度大大超过了“地下室人”自身所有,他的人格不足以支撑他完成这种救赎。“地下室人”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他却以同样快的速度将其合理化了。丽莎最终来到了他破旧的公寓,赌上了自己的一切,迫切地想要寻找出路。她告诉“地下室人”她想摆脱现在的生活,而“地下室人”的回应呢?
“请问,你来找我干什么?”我气喘吁吁地开口道,甚至都不考虑我说话的逻辑次序。我只想把心中要说的话一股脑儿全说出来;我甚至不关心先说什么和后说什么。
“你来干吗?你回答!回答呀!”我差点忘乎所以地叫道,“我来告诉你,亲爱的,你来干什么。你来是因为当时我对你说了几句可怜的话。于是你就马上变得娇滴滴起来,你又想来听‘可怜的话’了。那么对你明说了吧,要知道,我当时是取笑你。而且现在也在取笑你。你发什么抖?对,取笑你!在此以前我受了人家的侮辱,也就是跟我一起吃饭的那帮人,也就是当时比我先去的那帮人。我到你们那里去,为的是把其中的一个人、一个军官狠狠地揍一顿,但是没有揍成,他们走了;总得找个人出出气吧,把本翻回来,碰巧你赶上了,因此就迁怒于你,把你尽情取笑了一番。他们侮辱了我,因此我也想侮辱别人;他们把我撕扯成了一块抹布,因此我也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威力……这就是那天发生的事,可是你却以为我当时存心来挽救你,是不是?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知道,她可能思绪混乱,一时弄不清个中细节;但是我也知道,她肯定会清楚地懂得我说话的实质。结果还果然这样。她的脸变得像手帕一样煞白,她想说什么,她的嘴病态地扭曲了一下,她的两腿仿佛挨了一斧子似的,猛地跌坐在椅子上。在随后的时间里,她听着我说话,一直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惊恐万状地哆嗦着。我说的极端卑鄙无耻的话把她压倒了……
“地下室人”的自我膨胀和鲁莽恶意摧毁了丽莎最后的希望。他完全知道这一点,更糟的是,“地下室人”从一开始就以此为目标,所有事情都是他有意为之的。
恶人并不会因为不作恶就变成英雄,英雄是积极正面的,而不仅仅是没有邪恶。
你可能会反对,我怎么能侮辱他人助人的动机呢?但你又怎么能确定自己对他人的拯救不会让他们更加堕落?比如,你是一位出色的团队领导者,你的团队正为着共同的目标努力,每一个人都很勤奋、聪明、团结。与此同时,你刚好也在别处管理着一个表现不佳的员工,于是好心的你灵光一现,想将这个人纳入自己的优秀团队,让他受到上进氛围的熏陶。结果呢?相关心理学研究结果清晰地告诉我们,这个新来的人不会立刻“痛改前非”,反而会拖整个团队的后腿。 2 他会一直处于愤世嫉俗和逃避的不稳定状态,会错过重要的会议,因为工作质量低下而拖延团队的工作进程,与此同时,他却和所有人拿着一样的薪水。那些努力工作的员工会由此产生怀疑:为什么自己在竭尽全力地完成工作的同时,这个新成员却可以游手好闲?当学校辅导员出于好意把一个品行不端的差生放到一群相对守纪的同龄人里去时,也会发生同样的情况。
恶习会传染,自律和稳定却不会 3 ,因为堕落比奋进容易太多。
拯救他人的人有可能确实是坚强、慷慨、成熟而又完美的,他们只是想做对的事情。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或者只是希望别人注意到他们那用之不竭的同情和善意;或者他们只是想通过拯救他人证明自己是有人格力量的,而不仅仅是依靠运气或是出身;抑或站在一个毫无责任感的人旁边能让他们显得更加高尚。
假设你是在做最容易而不是最困难的事情。你的酗酒成瘾让我的豪饮显得不值一提;我和你认真谈着你失败的婚姻,让我们都相信你已经尽力,而我也在全力帮助你。这样做看上去很努力,似乎也有些成效,但要想达到真正的改变,你们俩要做的可不止这么一点。你怎么能确定那个高呼求助的人不是在逃避自己虚无和堕落的痛苦,不是在选择比承担责任更容易的道路呢?你是在助长妄想和自我欺骗吗?有没有可能你的蔑视会比同情更加有益?
也许你并不打算拯救别人,你的交友不慎不是因为救世主和受害者之间的互利互惠,而是因为这是更容易的选择。你和你的朋友在不知不觉中一起走向了愚蠢的虚无、失败和痛苦,为了一时的享乐而牺牲了未来。你们心照不宣地约定,要避重就轻地活在当下的放纵里,并且不要点破彼此的这种行为,这样双方都可以更轻松地逃避责任。
在帮助一个人之前,你需要先弄明白他为什么身处困境。你不应该先假设他是不公正和剥削的无辜受害者,因为这往往是最不符合实际的解释。根据我的研究和生活经验,事情永远都不会这么简单。
如果你相信坏事是自己发生的,而受害者对此毫无责任的话,那你相当于也剥夺了这个人过去、当下和未来所有的主观能动性。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人会因为上进之路很难走而选择放弃,这甚至应该成为你在帮助他人之前的默认假设。你可能觉得这样想太苛刻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失败是很容易理解的,它的存在不需要任何解释。同理,恐惧、仇恨、成瘾、滥交、背叛和欺骗也不需要解释。染上恶习和失败都不难做到,你只要带着无作为和不在乎的态度,逃避责任和思考就行了。你完全可以不停地明日复明日,让自己长久沉溺在当下的廉价快乐里,就如同《辛普森一家》中臭名昭著的老爸在吞下一整罐蛋黄酱和灌完一整瓶伏特加之前所说的那样:“这些都是未来的我需要担心的。天呐,我可一点都不羡慕他!” 4
我要如何确定你不是在利用我的资源逃避问题?也许你根本不在乎即将来临的危机,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不在乎;也许我的帮助不仅不能帮你解决问题,反而会延迟你的醒悟;也许你是想用你的痛苦压垮我,以减小堕落、沉沦的你与我的差距。我如何才能确定你没有在玩这样的把戏?我又如何才能确定自己没有一边在假装负责地提供徒劳的帮助,一边在逃避那些更困难却更有意义的事情?
也许你是想借痛苦表达对他人的嫉恨,因为他人在不断进步而你却在一直堕落;也许你是想借痛苦证明世界的不公,以此掩盖自己的罪过、疏忽和逃避;也许你是想在失败中永远痛苦下去,因为你需要用痛苦证明很多东西,或者报复自己的存在。处于如此境地的你,凭什么要我和你做朋友?
成功和美德的秘诀难以捉摸,失败则只需要你养成几个坏习惯然后任其发酵,接下来你就会陷入恶性循环。失败会不请自来,而人的罪恶则会加快它的进程。
救赎并不是徒劳的尝试,但是将人拉出壕沟容易,救出深渊却很难。处在深渊底部的人可能已经没有什么救赎的价值了。在帮助一个人之前需要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想要被帮助。
著名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家卡尔·罗杰斯(Carl Rogers)提出,如果求助的人自己都不想改善,那就不可能成功建立治疗关系。 4 罗杰斯认为人们不可能说服一个人改变,具备改善的意愿才是进步的前提。我曾接收过一些被法院强制要求来接受咨询的来访者,这些人没有求助的意愿,所以咨询的过程既可笑又无用。
我有可能因为懦弱而无法果断离开你,但我又不想承认这点,于是只能继续和你保持不健康的关系。我继续帮助你,并且用这样的自我牺牲来证明自己是个好人。但事实并非如此,也许我就是个佯装高尚和努力,其实却在不断自欺欺人的人。
正确的做法是:结束这段关系,离开这里到别处去,重新振作起来,然后再以身作则,激励他人。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不能用这一点来为自私找借口,抛弃真心需要帮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