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左这名字,是他妈魏明韦给取的。魏明韦生下张左不久,赶上反右运动,她是女共产党员,解放前就参加革命的地下党,心直口快愤世嫉俗,大大咧咧地给上级领导提意见,说了些什么,结果被打成“右派”。送到农村去劳改一年,用张左外公魏仁的话来说,共产党专门治病救人,这一年的劳动改造,还是挺管用,魏明韦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开始改正错误,决心重新做人。但是张左的父亲张希夷,他的思想认识有问题,既不能谅解妻子犯的错误,觉得她不应该反党反社会主义,又在某些方面,仍然要比魏明韦的政治觉悟低,反正两个人经常说不到一起去,于是就离婚了。
魏明韦后来和一家军工厂的陆师傅结婚,婚后又生了三个孩子,两儿一女。这位陆师傅所在的工厂,“文革”前夕整体搬迁去四川,魏明韦带着她和陆师傅生的两个孩子也去了。张左自从懂事,到上大学,也就见过魏明韦三次,上小学时见过一次,外婆和外公过世,她赶过来奔丧,又各见过一次。他和母亲魏明韦的关系,完全可以用陌生来形容,她好像从来就不知道要关心这个儿子,对他的事不闻不问。张左对她也没什么印象,或者说没好感。
张左自小与外公外婆一起生活,自小他就知道,母亲和另外一位叔叔住在一起,父亲和另外一个阿姨住在一起。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母亲还有别的孩子,父亲也有别的孩子,他们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和张左同学的父母不一样,张希夷和魏明韦都无暇顾及张左的生活,他们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张左知道自己和他那些同学家庭不一样,作为人之子,张左也有母亲,张左也有父亲,很多年里,有和没有差不多,有跟没有一样,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孤儿。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里写作文,让同学们把自己心里最想说的话写出来,献给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张左用心写了一篇作文,作文的题目是当时最流行的一首歌曲,《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张左写得非常投入,老师的批语是“情真意切,文字流畅”,给他打了一个全班的最高分。这篇作文也成为全年级的优秀范文,抄在黑板报上,张左因此大出风头,几乎可以用轰动来形容。其实大家能够叫好,不只是作文内容,还有张左的一手好字。
张左外公魏仁的书法在当地很有名气,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收藏名家书法变得时髦,魏仁的字陡然升值,行情大涨。南京一些书法家,谈起师承,都喜欢说自己受过张左外公影响,或标榜入门学生,或自称私淑弟子。然而这都是后话,事实上,在张左记忆中,过去的很多年里,并没太多的人来向外公请教毛笔字。外公喜欢教人写字,他一手好字无处发挥,便督促还是小学生的张左练字,让他每天必须临写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开始一天一张,后来便是一天三张。当时这么做,也不是觉得未来有什么用,只是不想让张左出去闯祸,那段时间武斗很厉害,外面的世界太乱了。
能写毛笔字,用粉笔直接在黑板上写,自然也就可以写好。语文老师知道张左的字好,让他将自己那篇作文抄在学校的黑板报上。黑板报位于学校的大门口,非常显眼,每一期新黑板报出来,都会有很多同学围着看,尤其是女生,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站在黑板报前评头论足。张左仿佛听见她们在夸他,在夸他的作文写得好,夸他的字写得好。记忆中,那是张左小学时最光辉的日子,他那篇作文很长,将近五六米长的黑板都被写满了。
外公教张左练习书法
正好文教部门的军代表到学校视察工作,负责接待的工宣队曲师傅,笑容满面地领着军代表参观新挖好的防空洞。军代表皱着眉头看了,一言不发,然后去参观食堂,临走时,对校门口的黑板报产生了浓厚兴趣,看了又看,问曲师傅是谁写的。曲师傅说是同学的作文,军代表说知道这是作文,我问是谁写的,这个字谁写的,这字很不错。军代表是“文革”期间文教系统最高领导,工宣队差不多就是学校的最高领导,曲师傅是工宣队队长,一时回答不了,他也弄不清是谁写的,立刻派人去问。很快有答案,五年级的张左的作文,黑板报上那粉笔字,也是他写的。
军代表提出要见见这个学生,于是把正在上课的张左叫了出来。军代表笑着问他,这是你写的,真是你写的。张左不明白这位穿着军装的人为什么会这样问自己,怯怯地点点头。军代表说我是说这字也是你写的,你竟然能写这么漂亮的粉笔字。张左又点点头,这时候有人递了一截粉笔给他,军代表还是有些不相信,说你再写几个字我看看。张左接过粉笔,想了想,见黑板报上没地方可写,便在水泥地上把那篇作文的题目,又写了一遍: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
军代表据说还是个战斗英雄,抗美援朝时受过伤,一条腿被打折了,有块弹片镶在骨头里没取出来。他是个书法爱好者,平时最大乐趣,就是临帖,对颜字尤其入迷,显然懂得字的好坏,说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写这么一手好字,谁教你的,功夫挺深呀,你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张左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曲师傅说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张左想了想,说跟我外公学的,外公天天教我写字。军代表说你外公的字一定很好,张左点点头,说外公天天都要写毛笔字。军代表就对曲师傅说,看见没有,为什么这个小同学字写得好,原因是要天天练习。
陪同军代表视察的工作人员掏出小本子,将军代表的话记了下来,同时关照曲师傅,立刻派人抄一份这篇作文。曲师傅当场布置下去,让语文老师执行。最后这篇作文不仅送到了文教委,还在当地报纸上发表了。这一下,影响非同小可,平时在学校并不怎么起眼的张左,顿时成了全校著名人物,成了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先进分子,被安排到各个班级去做先进人物演讲。具体说了些什么,他很快就忘了,形式大于内容,也就是到各个班上去做做样子,把自己的作文照本宣科念一遍,然后再简单说说自己是怎么想的,这个怎么想,完全胡说八道,都是当时的套话,也不知从哪抄来的,讲了跟没讲一样。
张左的同学胡大军,成了他的作文受害者。胡大军私底下询问张左写好作文的秘密,他说我知道你也是抄的,抄一点人家的文章,再加上一点自己的东西,就是不知道这自己编的故事,应该是占多少。胡大军后来成为一名作家,出过好几本书,喜欢写些情感类文字,经常被《读者》选载。在当时,他虽然是调皮捣蛋的孩子,可远比张左更有写作才华,是语文老师心目中的红人,经常被表扬,作文分数一直高于张左,因此心里很不服气。语文老师讲解张左的作文,夸赞得语无伦次,说写作文就要像张左一样,要有想象力,要大胆,要把自己的爱和恨,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说世界上最好的文章,无非是写出爱和恨。
张左写了自己对伟大领袖的挚爱,胡大军决定要和大家不一样,要独出心裁,要别出机杼。既然老师说过,好文章不是写爱就是写恨,他便选择了写恨,恨谁呢,当然是恨阶级敌人,当然是恨坏蛋。这个阶级敌人又是谁,这个坏蛋又是谁,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的爹。胡大军父亲是国民党起义人员,过去只知道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因为一直穿着解放军军装,在一所军事学校当教官,“文革”开始了,胡大军父亲被批斗,定性为反动军官,胡大军因此感到特别失落。正好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他那个当过反动军官的爹,竟然将他狠揍了一顿,于是他就把他爹写进了作文,把他爹狠狠地糟蹋了一通。
在胡大军那篇作文中,他爹罪大恶极,是一个反动军阀。胡大军编造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说他爹不仅血债累累,干尽坏事,而且在他们家阁楼上,还藏着秘密向苏联发报的电台。这个作文这么一写,不再是普通的作文,老师看了吓得不轻,立刻向工宣队汇报,工宣队又向派出所汇报。派出所领导对胡大军家情况有所了解,一看就知道是胡说八道,可是也不敢掉以轻心,不能不过问一下,便派人去胡大军家核实,发现他们家根本就没有阁楼。
张左最初的童年记忆,是胯下骑着一根竹竿,到巷口小卖部去取牛奶。当时还都是玻璃瓶,要拿着空瓶去,换上有牛奶的瓶子回来。外婆怕他打碎牛奶瓶,不让他去,他就一直闹,闹来闹去,外公嫌吵,外婆只好让步。牛奶是给张左外公喝的,只订一瓶奶,为了保证外公的营养,因为外公是这个家的支柱。外婆说牛奶不能给小孩子喝,小孩子喝了要拉肚子。外婆又说,张左妈妈小时候,那还是在抗战期间,在四川成都避难,外公经常把自己的牛奶省给魏明韦喝,那时候牛奶可不便宜,她几个哥哥也想喝,可是外公偏心,只给女儿喝。
张左母亲魏明韦是张家唯一的女儿,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外公最疼这小女儿,对三个儿子管教极严,动辄打,开口就骂,偏偏对魏明韦百依百顺。外婆对张左说起他母亲,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你那个妈呀,活生生地是让你外公给惯坏了。外婆最疼张左的小舅,对魏明韦总是有怨言,喜欢把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挂在嘴上,说你妈这一辈子,要是肯听我的话,只要能听进去一点点,怎么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罪。
外婆有点重男轻女,她对小舅最照顾,经常偷偷地给小舅寄钱。大舅和二舅都在国外,具体在哪个国外,张左也弄不清楚。那年头,国外不是什么好词,不是帝国主义,就是资本主义,因此大舅二舅仿佛都不存在,多少年来全无音信。小舅在陕西宝鸡,外婆总说那地方苦,没有大米吃。张左上小学二年级,小舅全家来看外公外婆。那时候,只知道宝鸡很远,坐火车要几天几夜,小舅有个儿子比张左大一岁,外婆对这个孙子,远比对张左这个外孙好,有点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了他。为这事,张左一直记在心上,觉得外婆不是很喜欢他。
外婆一直是和外公分房睡,张左记忆中,外婆和外公从没在一张床上睡过。直到小学二年级,张左才开始单独在小床上睡觉,这之前,他一直都是和外婆睡。外婆对张左总有点不冷不热,经常抱怨这抱怨那,她喜欢给张左讲故事,讲狐狸精和女鬼如何勾引人。外婆说,这些故事你听多了,长大就不会再怕女鬼,就不会受狐狸精诱惑。张左后来才知道,外婆床头柜上常放的那本书,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因为“斋”和“异”是繁体字,他很长时间不知道这是什么字。
外公家是一栋小楼,平时都住在楼下,楼上房子间很矮,大人站直了,一伸手可以摸到顶。小时候,外婆知道张左胆子小,让他一个人上去拿东西。楼上有个房间,里面放着好几个大樟木箱,张左常常怀疑那里面藏着人。夏天开始的时候,要晒霉,要把樟木箱里的东西,都搬出来暴晒。一晒就是好几天,家中立刻狼藉,乱成一团。他们家有个小晒台,到了日子,小晒台上琳琅满目,放满各式各样衣服,有些衣服的样式非常奇怪,只有电影上的人才会穿。
外婆年纪越来越大,到后来,晒霉基本上成了张左的事,老太太只是在一旁指挥,这个应该放那,那个应该怎么放。晒台太小了,张左就爬到房顶上去,在房顶上铺上报纸和凉席,这样一来,晒霉效率大大提升。外婆为了这个,不止一次夸张左,这是让她最满意的一件事,平时她很少表扬张左。对外婆来说,晒霉是一年中的大事,每年晒霉,外公和外婆都会有场口角之争,外公嫌麻烦,说她收藏了太多破烂,说她把钱都花在了这些破烂上。
外婆指挥张左在房顶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