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潜在的进攻方对军事行动的后果感到恐惧是威慑的核心。具体来说,威慑作为军事行动成本和风险的函数,当一个进攻方认为其成功的可能性低且行动成本高时,威慑才最有可能获得成功。
常规战争的成本是由战斗造成的军事人员伤亡、设备丢失或损坏、平民伤亡,以及动员、部署及维护军队的费用等构成的。虽然成本在常规战争中是一个重要变量,但它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常规战争不可能在短短几天甚至几小时内消灭整个文明。历史表明,决策者之所以愿意在适当的情况下接受常规战争的相关成本,原因之一是在军事战争中为了捍卫国家利益而牺牲是可以接受的风险。更重要的是,一场常规战争的成本往往是以难以预料的方式逐渐累积起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此之前,人们对即将到来的损失几乎没有任何先见之明。
核战争的威胁在于能够在短时间内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害,而常规战争更加旷日持久,从而使国家得以调整增加的损失。一个国家可能在战争结束时很好地承受损失,即使它在战争开始时认为代价极高。当然,为了确保威慑,最好能让潜在进攻方预见到采取军事行动的代价是巨大的。身处经常被大规模冲突所困扰的战争时代,意味着与常规战争相关的成本可能会非常高。
成本与第二个变量——成功的概率——直接相关。实际上,进攻方在常规战争中的目标不仅仅是成功,而且还要在战场上快速实现目标。持续时间短的常规战争比持续时间长的更可取,前者通常意味着更低的成本。可以这么说,当潜在进攻方预见到能够速战速决时,战争最有可能发生。当冲突需要持续很长时间,即使最终胜利仍被视为可能时,威慑依旧会有效,因为长期的冲突将消耗对方更大的成本。 20世纪50年代初,迪安·艾奇逊(Dean Acheson)提出的欧洲威慑方案就是基于这种一般概括。他坚称,北约并不需要靠打败苏联来威慑他们,而只需让苏联为胜利付出高昂的代价。 [1] 最后,一个潜在的并且意识到如果开战就会输掉战争的进攻方是不太可能会选择发动战争的。显然,这类计划的成本将是高昂的。
由于战争成本与其持续的时间直接相关,常规战争的成本很大程度上是进攻方实现其目标速度的重要变量。然而,成功的概率并不是比战争成本更为重要的变量,二者在决策者对战争的考量中都发挥着关键的作用。鉴于成本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实现目标的速度,我们必须明确的是,决策者在何种情况下会认为他们可以迅速实现其战场目标。当然,我们也有必要确定决策者什么时候可能会达成相反的结论。
一般来说,我们可能会认为战争最有可能发生在进攻方比防御方有优势的时候。就目前而言,这种解释并不是很有帮助,而且事实上是陷入了循环(当进攻方占据优势时,战争爆发;战争总是因为进攻方占据主导地位而爆发)。这一简单陈述并未解释为什么进攻比防御更有优势。如何去识别进攻优势呢?常规威慑理论必须规定在何种条件下进攻比威慑更具优势。
尽管常规威慑的相关文献很少,但我们仍可以从中确定两种常规威慑理论:第一种理论侧重于双方所拥有的武器类型;第二种理论则侧重于考虑双方之间的力量平衡。然而,这两种解释都有致命的缺陷。我很快就会提供第三种可能性的解释,将威慑与具体的军事战略联系起来,但在此之前,让我们先来看看前两种解释。
一个较为清晰的理论认为特定的武器在本质上可以分为进攻和防御两类,因此我们可以通过战场上特定时期所使用武器的种类来估算出进攻和防御之间的粗略平衡。 [2] 战争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敌对双方的武器水平。更重要的是,当进攻性武器占据上风时,威慑很可能会失败;而当防御性武器占主导地位时,威慑才有可能会成功。正如乔治·奎斯特(George Quester)在《国际体系中的进攻与威慑》中指出的那样:“相对于防御性武器而言,战争爆发的可能性显然受到进攻性武器的影响更大。” [3]
因此,威慑的成功与否被视为现有武器种类的函数。 [4] 例如,这一理论的支持者认为机关枪本质上是一种防御性武器,因此从19世纪后半叶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防御一直占主导地位。而坦克是为了应对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致命的机枪和火炮而研发的,使攻守平衡向进攻方倾斜的进攻性武器。 [5] 能提高战争机动性的武器,例如坦克,一般被视为进攻性武器,且能对威慑的成功产生威胁。 [6] 这一种威慑理论主导了1932年的裁军谈判会议,在会议上,人们认真地将武器分为进攻性武器或防御性武器,并对第一类武器作出了限制。 [7]
这种解释显然是有缺陷的。首先,进攻性武器和防御性武器是很难区分的。例如,机动性武器是否有利于进攻尚未可知;事实上,我们也可以有力地论证机动性是有利于防御的。我们需要从两个方面来考虑机动性的重要性:一方面是在首次的突破战役阶段,另一方面是在冲突的爆发阶段(我们假设进攻方已经取得了突破)。进攻方的一个重要优势在于能够为最初的战役选择攻击地点,并可以秘密地转移部队,从而给予防御方出其不意的攻击。进攻方并不需要利用高度机动性的武器来突袭敌方,只要它的转移行为能够瞒过防御方即可。在最初的战役中防御方更需要高度机动性的部队,以便快速作出反应并移动其部队来应对进攻方。因此,如果硬要说有一方在首次突破战役中受益于机动性,那肯定非防御方莫属。下面来看冲突的爆发阶段。毫无疑问,在首次突破后,进攻方大大受益于高机动性的部队。但防御方同样也获益良多,防御方通过快速移动部队来抵御进攻方的入侵。 [8] 所以在战争爆发阶段,双方都没有特别的机动性优势。 总结来看,如果有哪一方能从提高机动性上获得优势,那便是防御方。
将机动性等同于进攻能力的观点无异于谬论,这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坦克战中得到了充分的验证。尽管有人基于坦克的机动性,声称它为进攻性武器,但是在攻防两端都精通移动装甲作战的战斗中,进攻方往往需要强大的兵力优势才能获取胜利。 [9] 具体而言,德国军队从1943年到1945年在东线进行的防御战争体现了坦克的防御性力量。 [10] 德国军队虽然在数量上远不及苏联,但他们通过增加其战斗部队的机动性,有效地延缓了最终的失败。
考虑到根据武器的进攻潜力来对它们进行分类是十分困难的,因此我们毫不惊讶地发现决策者们并没有就坦克是一种进攻性武器的观点达成共识。 当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几乎没有盟军和德国军官相信坦克会为进攻带来便利。从来不缺坦克的埃及人似乎也认为这种武器并不能为他们提供进攻性优势。
尽管如此,在特定时间内可用的武器类型仍然十分重要。毕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坦克的引入导致了战争性质的根本改变,但新武器的出现并没有给战争带来革命性的变化。第一次世界大战使用了大量的坦克,但它们并没有以任何显著的方式改变战争的特点。坦克是否为进攻性武器取决于其被使用的方式,而坦克可以有很多不同的使用方式。正如我将要解释的那样,坦克只有在被用来支持一种特殊的、非常规的战略时,才会成为革命性的武器。当它从事其他活动时,坦克的进攻潜力就会受到限制。因此,以色列的坦克部队不同于阿拉伯的坦克部队。简而言之,仅仅将武器归类为进攻性武器和防御性武器的理论过于简单了。我们不仅要关注武器,而且还要关注武器的使用以及它们对战争进程的可能影响,这些问题都是决策者首先要考虑的问题。
与第一种关注特定武器性质的解释不同,第二种解释更关注于双方军事力量的平衡。研究者会考量双方的坦克、士兵、火炮、飞机数量等指标,然后得出一个综合兵力的比率。 [11] 更为细致的研究者会通过权衡不同类型武器的相对价值以及武器既定类型的差异来评价武器的质量。 [12] 其主要原则就是,当进攻方在人数和装甲数量上占据优势时,威慑就失败了。反之,当双方部队的规模大致相同时,威慑就有可能存在。
虽然很难找出一项研究将威慑成功与否视为(攻守)双方军力规模的函数,但这一理论已经隐含在许多讨论过去的威慑失败和当代政策问题的著作中。例如,对德国1940年进攻西线和1941年入侵苏联这两个案例的研究都表明德国军队的数量优势,从而使读者推断,德国在每种情况下都参战是因为他们在数量上占据压倒性的优势。 [13]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种常规威慑理论隐含在许多关注北约和华约间力量平衡的研究中。其关键的假设是,通过简单地比较双方军队的数量,就有可能确定常规威慑在欧洲国家中的作用前景。
在正在进行的中欧裁军谈判中,北约的立场反映出了西方国家宏观军力比率所产生的广泛影响。此次谈判的目标是减少中欧的军队和武器数量,并在双方之间保持一种粗略的平衡。 [14] 按照西方的观点,当敌对双方之间的力量基本平衡时,就能保持稳定。这种方法与1932年的裁军谈判会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时会议的重点是取消进攻性武器。在常规战争中,对军备的数量控制已经取代了对军备的性质控制。
第二种解释的主要问题是在一些重要的案例中,进攻方要么寡不敌众,要么规模与防御方基本相当。例如,1940年5月,德国军队的坦克和士兵数量与盟军大致相当。然而,到了1941年6月,德国人承认苏联的军队人数超过了德国,但事实上是德国人低估了苏联的军事力量。1967年以色列进攻西奈半岛的决定更使人怀疑兵力比率能否作为解释威慑失败的因素。毕竟,以色列人并不享有数量上的优势。但在其他案例中,双方力量的不平衡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威慑的崩溃,如1939年德国决定入侵波兰就是个典型的案例。
因此,军力比率的解释也是有一定价值的,第一种解释也是如此。敌对双方可使用的武器类型确实会影响战争的进行,从而影响威慑的成功与否。虽然,这两种解释理论都无法令人满意,但我们不能简单地丢弃它们,而是有必要超越这两种理论——解释为什么在力量平衡的情况下威慑也会失败。在接下来的部分中,我将提出一个不同的理论:威慑的成功与否是具体军事战略的函数。毫无疑问,战略在一定程度上也取决于对双方力量平衡和可用武器种类的评估。总之,尽管第三种理论是另一种新的理论,但是它包含而非排斥了前两种解释理论。
常规威慑与军事战略直接相关,更确切地说,常规威慑与一个国家的武装力量如何实现特定战争目标有关。决策者主要关注的是如何在战场上部署他们的军队以及双方交战可能的结果。换句话说,决策者试图预测战争的性质。进攻计划——被提议的战略——是否会以合理的成本获取胜利?这些都是决策过程中的核心问题。
尽管军事战略提供了理解常规战争中威慑的关键要素,但仍有必要就战略和威慑之间的关系提供更具体的细节。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能否以解释威慑成功或失败的方式来对战略予以概括。正如我所指出的,这项研究的一个基本假设就是通过将范围限制在涉及现代战场的案例中,这样才更有可能提出关于战略与威慑之间的关系的有力主张。
决策者基本上面临着三种截然不同的战略选择:消耗战(attrition)、闪电战(blitzkrieg)和有限目标(limited aims)战略。 [15] 每种战略对威慑的影响也是不同的。在考虑它们之前,我们必须了解一下军事战略的大致构造。一般来说,进攻方拥有可以追求有限的或无限的军事目标的自由。具体而言,追求后者等同于彻底击败对手的代名词。需要明确的是,这里所谓的“无限战争”未必会导致全面战争。全面战争的前提是追求对手的无条件投降,这是进攻方追求无限政治目标的另一种说法。但一个国家也可能在战场上完全解除对手的武装,而并不寻求“无条件投降”的目标。例如,1979年以色列完全击败了埃及的军事力量,但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无法将政治条款强加给埃及。
与解除武装不同,追求有限目标战略只要求进攻方取得对方的一部分领土。当然,进攻方为了能够实行有效的占领,必须击败敌人的一些部队,但其主要目的是夺取领土,而不是打败敌人的军队。有限与无限目标之间的区别清楚地反映在克劳塞维茨和其他军事战略家的著作中。 [16]
进攻方到底应该如何使用他 的部队来实现既定的目标?当目标是彻底击败对手时,进攻方可以在消耗战和闪电战中作出选择。 一方面,如果采用消耗战战略,进攻方会试图通过多场歼灭战或精心部署的定点战来击败对手。最终的成功取决于能否削弱对手的防卫直到其不能反抗为止。另一方面,闪电战则依靠装甲部队的机动性和速度来彻底击败对手,而不需要进行一系列的血腥战争。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早期取得显著胜利和以色列几十年后在中东地区获得的重大胜利表明:解除对手的武装并不需要进行一系列的歼灭战争。在现代战场上,闪电战是以低成本实现快速取胜的理想手段。因此当潜在的进攻方认为他可以发动一场成功的闪电战时,威慑就很可能会失败。而消耗战至多可以用高成本带来一场迟来的胜利,但也可能无法带来决定性的胜利。当潜在的进攻方把战争设想为一系列部署严密的定点战斗时,威慑就会得到大大的加强。
现在我们来一起探讨一下达成有限军事目标的情况。此时,进攻方试图确定夺取对手领地的最佳战略。虽然使用闪电战或消耗战也可以获取有限目标,但进攻方不太可能这样做。相反,他将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突袭战。目的在于能够在防御方调动防御力量之前发起进攻。这种“理想”战略被称为有限目标战略,其强调进攻方尽量减少与防御方的正面接触。如果进攻方能够发起突袭战,这一战略就很有可能会成功,而且成本也不是很高。与突袭战相比,闪电战和消耗战的风险更大,因为它们总是被用于追求更为雄心壮志的目标,并且还要直接与防御方的军队交战。
总之,进攻方有三种选择。 闪电战和消耗战的目的是给敌人造成决定性的失败。而有限目标战略旨在获取对方领土的一部分。每种战略都对威慑有不同的影响。因此,在特定情况下获得威慑的可能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潜在的进攻方所采取的战略。现在让我们来仔细研究这三种战略,然后探讨它们与威慑之间的关系。
在19世纪中期以前,军队的规模都很小,以至于大规模移动成了战争中非常重要的因素。为了避免代价高昂的正面攻击,指挥官们试图通过攻击对手暴露的侧翼来包围敌人的军队。在传统术语中,“移动”(maneuver)一词针对的是敌军的包围,这可能不只是因为小规模的军队可以在战场上相对轻松地移动,还可能是因为他们有暴露的侧翼。 [17] 大规模军队的出现虽然大大降低了战场移动的灵活性,但是也很少有暴露的侧翼。因此,包围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每支军队都拥有非常宽广的战线。这一情况出现的结果是指挥官们开始寻找如何突破敌军广阔的前线阵地,并深入其薄弱后方的策略。于是,突破取代了移动,成为代价高昂的正面进攻战略的一种替代策略,用来打破对方的防御。 [18]
这种新的策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表现得十分明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当双方都在寻找一种可以结束血腥僵局的战争手段时,德国人引入了“渗透战术”。 [19] 1918年3月,德军在进攻时采用了这种新策略,它要求进攻的步兵避开盟军的强攻点并集中火力攻击盟军后方,在后方没有敌军作战部队的情况下,德国步兵便可以肆意妄为了。但在取得首局成功后,德国的进攻还是失败了,这在很大程度是因为德军并没有很好地利用首战的告捷,以至于德国步兵无法在盟军转移他们的部队并阻止德军突破前继续深入后方。
另一方面,盟军也采取了不同的策略。他们研发出了坦克,并在1916年9月索姆河战役中第一次使用,但当时并未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20] 直到1917年4月的阿拉斯战役和1918年8月的亚眠战役,坦克才首次展现出能显著地影响战争进程的能力。1918年,德国计划大规模使用坦克,从而锁定战局。 [21] 然而,战争在计划实施之前就已经提前结束了。最终,消耗战决定了胜者——盟军——只不过是拖垮了德国。但坦克的出现使得现代战争的性质发生了根本性转变。现在回想起来,这一点似乎显而易见。事实上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二十年里,大多数专家都不接受坦克有革新战争潜力的说法。
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所有工业化国家就坦克在未来战争中的作用产生了激烈的争论。几乎每个人都认为坦克能够发挥一定的作用,但对其在战争中扮演的角色却存在着重大分歧。其中涌现出了三大学派。 [22] 第一个学派认为坦克的主要作用就是为步兵提供支援,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已经得到了证实。基本上,坦克被设想为是联合武装攻击部队内部的一个作战部队,用来击退敌军的进攻。但没人强调利用坦克的机动性和速度性深入防御方后方。
第二个学派的代表思想是坦克应该被用于巩固步兵和炮兵在战场上取得的胜利。换句话说,坦克应该发挥传统骑兵的作用,增加或者代替骑兵的效用。即便如此,坦克的巩固作用也是相当有限的,因为它们不具备突破强大的次要防御阵地的能力。坦克发挥骑兵作用的思想支持者希望更多地利用坦克的机动性和速度,而不是其火力攻击和对步兵的保护作用。这一学派的观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得到了认可,一些人开始相信坦克太过脆弱以至于无法适用于攻击固定阵地。 [23]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坦克和反坦克炮的数量很少,坦克的脆弱性并不像后来那样引人关注。当时的重点仍在消耗战上,需要大量使用火力。作为步兵的支援,坦克实际上会参与火力对决;当作为机械化骑兵时,坦克将在火力对决之后才被使用。
与上述两个学派不同,第三个学派认为如果坦克使用正确,就会在战场上产生革命性的影响。这一观点的支持者认为坦克不是步兵和炮兵部队的辅助,恰恰相反,火炮和步兵应该用于支援坦克——这一战争中的主要武器。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一理论的拥护者相信坦克是避免主导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消耗战战略的有效途径。第三个学派同意步兵支援理论,他们认为坦克所提供的火力和保护可以帮助进攻方突破对手的防御。第三个学派也相信坦克能通过革命性的方式来巩固最初的胜利,在防御方来不及作出反应之前实现战略深度突破,胜利便唾手可得。
1918年,德军的进攻受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巩固最初的胜利,也没有采用影响深远的战略突破手段。然而,坦克为这一问题的解决提供了方案。这种革命性的策略在每个工业国家都受到了坚定的支持,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早期第一次使用了这种策略,它被恰当地称为闪电战。 [24]
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坦克所发挥的重要作用要远远大于骑兵学派的预期。进攻方一般可以用两种不同方式使用坦克。他可以使用坦克来发动闪电战,或利用坦克与步兵和炮兵之间的紧密持续协调来执行所谓的消耗战战略,这基本上等同于前面所述的步兵支援的角色。虽然闪电战和消耗战的使用都是为了追求相同的目标(在战场上彻底击败敌人),但它们是截然不同的,对威慑的前景亦有着不同的影响。
克劳塞维茨在讨论战争的绝对形式时很好地形容了消耗战的本质。 在克劳塞维茨看来,一种“可以几乎不流血就能解除敌人的武装或击败敌人的巧妙方式”是不存在的。 [25] 他认为“直接歼灭敌人的部队必须始终是我们要考虑的首要问题” 。他对那种“通过有限而巧妙的打击方式使敌军瘫痪,控制其意志力量,从而快速取胜”的“高度精密理论”不屑一顾。 [26]
消耗战基于这样一种假设,即现代战场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甚至是19世纪下半叶的战场之间并没有本质区别。武器可能会改变,但基本战略不会改变。在这方面,进攻方主要关注的是如何通过一系列精心部署的血腥定点战来摧毁对手顽强的防御。20世纪和克劳塞维茨时期之间的连续性,被反映在了1942年的阿拉曼战役前蒙哥马利元帅向高级军官的讲话中:“每个人都想杀死德国人……我相信大混战将会演变成一场艰难的杀人比赛,然后持续10到12天。因此,我们的士兵不仅要做好战斗和杀戮的准备,而且还要坚持很长一段时间……坚定的领导力在这场战役中至关重要……只要人心坚定,没有什么是永远无望的。” [27]
一次成功的进攻,就像蒸汽压路机一样,沿着广阔的战线将防御方节节逼退。 最终使对方溃不成军,消除防线。 [28] 然而在战场上却很少有人强调要给对手致命一击。相反,胜利总是属于一系列部署严密的战斗,并且耗时较长。这个过程是旷日持久的,只有当防御方无法再抵抗时,胜利才会真正到来。我们可以理所当然地假设防御方将比进攻方更早地被削弱。由于胜利没有捷径可走,因而进攻方并不回避攻击防御方的长处,这是强者之间的较量。
人们普遍认为在部署严密的战争中,进攻方将比防御方遭受更大的损失。因此,进攻方必须肯定他有足够的士兵和装备来弥补这一损失,同时,这也表明一场消耗战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方军队的规模。考虑到进攻方和防御方之间的损失是不对称的,因而拥有更多人力和更好的物质基础的一方将会取得最终胜利。
消耗战在很大程度上依赖火力来削弱防御。因此,消耗战的特点就是大规模使用火炮。其中隐含的假设是进攻方可以节省宝贵的人力,并可以通过用尽可能多的火力来替代人力,从而对防御方造成重大伤亡,即“火力拯救生命”。防御方也遵循同样的逻辑,所以战争中双方都会遭受巨大的伤亡。坦克在战场上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因为它有一个主炮,能为攻击步兵提供保护。火力的需求使得坦克在战场上显得至关重要。
消耗战使得坦克的机动性和速度难以得到利用,因为在此战略中,坦克必须与步兵和炮兵紧密合作。然而,坦克仍然可以用作打开防御方前线的突破口。这一点至关重要,进攻方试图只是浅入——而不是深入——到防御方的后方,以确保推动防御方沿着宽广的战线持续后退。
消耗战即使最终是成功的,也需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进攻方坚信可以在战场上比防御方生存更久。但这一战略隐晦地承认了胜利将伴随着大量的人员伤亡和装备损失。正如克劳塞维茨所强调的,胜利没有捷径可走。即使是在数量上占据优势的进攻方也未必会有必胜的信心,因为消耗战的成功取决于拖垮对手的能力。成本的分配和双方能够接受超出预期成本的程度都是难以预测的。此外,在漫长的战争过程中,我们很难预料国内和国际的政治发展。由于消耗战策略的成本总是很高,而且结果难以预测,所以当进攻方将这种战略视为其唯一的选择时,威慑就很有可能获得成功。
尽管“闪电战”一词被大家广泛使用,但长期以来从未有人给它一个准确的定义。关于这一主题的书籍都存在着明显的不足。 [29] 利德尔·哈特是“闪电战”这一概念的最早提出者之一,同时也是闪电战理论的拥护者,他曾经试图用文字去描述闪电战,但最终只形成了一篇简短的备忘录。 [30] 约翰·弗雷德里克·查尔斯·富勒与利德尔·哈特都认为坦克将彻底改变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战争行为,这些观点也被收录进富勒的综合著作中。 [31] 然而,闪电战和富勒概念里的装甲战之间有着重要差异。 [32] 虽然有些经历过闪电战的人写了自己的战争经历,如海因茨·古德里安和埃里希·冯·曼施坦因医生等,但他们并没有直接给闪电战下一个完整的定义。 [33]
由于没有一个统一的定义,所以大家对于这一词汇随意应用的情况也就不足为奇了。它经常被用来描述战场上的快速胜利。例如,汉斯·罗斯费尔斯在其被广泛引用的关于克劳塞维茨的文章中提到了“拿破仑式闪电战的优势” [34] 。虽然我们可以肯定地使用“闪电战”一词来形容任何一场快速的胜利,但这样的定义拓宽了“闪电战”一词的含义,使它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事实上,闪电战只是坦克用来与其他作战武器相互配合以实现特定目标的一种战略。因此,这种战略是现代战场所特有的,它的出现作为一个可行的选择,实际上催生了现代战场的概念。如果坦克只被用于支持消耗战(如支援步兵和机械化骑兵学派的支持者),那就没有意义再去区分两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了。从上一节的讨论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消耗战比现代战场更为古老。闪电战的核心就是利用坦克深入突破敌军,从而开创了与以往战争截然不同的革命性战略。此外,它只适用于一个特定的战争环境。鉴于这一局限性,我们必须十分谨慎地界定其本质特征。
闪击战的概念与之前充满“血腥和摧毁”的战斗截然不同,它授予了胜利方最大的“身心与道义力量”。 [35] 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的胜利和以色列在阿以战争中的胜利都清晰地表明,进攻方可以在不依靠血腥定点战的情况下击溃敌军,此外,这些冲突还表明,即使进攻方在人数上不占优势也可以获得最终的胜利。
闪电战的前提假设是敌军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机器,并沿着一条公认的防御线进行战斗。在机器的后方存在一个脆弱的网络,它包括了众多的通信线路、信息供给线路和各条线路相交的关键节点。破坏这个中枢神经系统无异于毁灭整个军队。 闪电战的主要目的是实施战略突破。进攻方试图突破防御方的前线,然后长驱直入防御方的后方,以切断其通信线路并破坏网络中的关键节点。
同样地,进攻方会将其部队集中部署在沿线的一两个特定位置上,以便在主攻时占据人数上的巨大优势。强调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进攻方只有少数攻击点参与作战,并不需要占据整体军事力量的优势, [36] 他可以选择主攻的位置,并在防御方察觉之前将部队转移至那里。 进攻方利用其力量和优势,在前线打开一个突破口,然后逐步深入到敌人后方。 其目的是通过驱动一两个装甲纵队进入防御方后方,以避免大规模的正面冲突。这一战略可能需要一场定点战来完成原始突破,完成突破后就没有必要继续进行代价高昂的定点战了。相反,进攻方会沿着抵抗力最小的路径向敌人后方前进。 坦克固有的灵活性使其成为实施这种战略的理想武器。
防御方试图通过建立新的防御阵地或者深入到进攻方的侧翼阵地来遏制其装甲部队的突破。然而, 毫无准备的防御方仍然面临着一个重大问题。由于坦克的突破速度非常快,除非防御方的军队部署得当并且训练有素,否则很难阻挡敌军的渗透。由此可见,以坦克部队为主的闪电战与1918年德国发动进攻的关键区别在于突破力量的速度不同,当时德军的突破速度主要由步兵力量控制。此外,进攻方破坏了防御方脆弱的通信线路,使得对方很难再发展新的防御阵地。当防御方试图遏制装甲部队的突破时,进攻部队正以最快的速度全力推进。进攻方确实超越了防御方。进攻之所以成功,是因为防御方无力抵抗利德尔·哈特所说的“膨胀的洪流” [37] 。
虽然保持推进的速度具有防止防御方集中力量进行第二次交战的重要性,但随着战争的推进,这场激战只会减缓进攻的速度,这就违背了闪电战的初衷。因此,装甲部队要打头阵,绕过敌人的主力军,将其留给作为第二梯队的步兵和炮兵部队对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基本上是两军并行:由装甲部队负责深入到敌军后方,随之而来的步兵力量则负责集中消灭敌军残余主力,从而稳固进攻方的阵地。 [38] 在与苏联的战役中,这两种力量之间的对比是非常明显的,装甲部队通常在步兵部队前一百英里甚至更远的地方作战。由于步兵部队的机械化,今天这两种力量在战场上的区别不会那么明显。然而,无论第二梯队的部队是否机械化,都无法跟上装甲部队,因为他们不仅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去消灭敌人的主力军,巩固装甲部队取得的胜利,同时还要保护自己不断扩大但力量薄弱的侧翼。
闪电战的最终胜利在于对方防御的瘫痪。在战争结束时,防御方的大部分兵力可能仍然完好无损,但防御方却无法再将他们组织起来去对抗进攻方。 大规模的作战部队相互分离,进攻方利用其孤立状态,以各个击破的方式赢得胜利。由于相互分离,部分防御点无法接收补给或获得增援。在现代战场上,后勤支援必不可少,但这对防御方来说却是极其困难的。
当进攻装甲纵队深入到防御方后方时,防御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困境,必须选择撤退——扭转局面——来建立新的防线。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即攻击部队只限于防御方前线时,战略撤退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当攻击部队大量出现在防御方后方,并在整条战线上持续施压时,防御方想要成功撤退并重新建立起可行防线的机会就会变得很渺茫了。
然而,闪电战的成功不仅在于其将对手军事上的物质实力置于弱势地位,而且还造成了对方军队的心理混乱和士气低落,这一心理变化难以详细描述,因为其主要是指军事指挥官心中的波动。心理混乱的结果直接源于进攻的初始阶段,即对装甲部队的防御失去平衡时。当进攻方通过破坏敌人的通信线路,从而使防御失去平衡时,防御方的军事指挥官就会产生一种无助感。他们很快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场无解的攻击。随之而来的心理混乱和士气低落则造成了防御的全面瘫痪。 [39]
有争议的一点是,包围战是否与闪电战相一致。如果进攻方深入到防御方后方后,就在包围圈内交战,那进攻方必然没有遵循闪电战的原则,即尽快寻求深入突破。这个问题是德国在1941年入侵苏联时争论的焦点。 [40] 德军到达第聂伯河后,古德里安和部分将军认为装甲部队应该集中力量直击莫斯科——苏联的防御枢纽。他们坚信,如果莫斯科失守,苏联的防御便会瘫痪以至于最终崩溃 [41] 。但是,希特勒和其他人则认为,首先应该消灭夹在德军和莫斯科之间的大量苏联军队,这样苏军就不能对装甲部队聚集在这个城市的侧翼构成威胁。德军最终采用了希特勒的战略,虽然大量的苏联战俘在随后的战役合围中被抓获,但德国人从未实践过闪电战的核心策略,即给予苏联致命一击。
目前为止的讨论表明,闪电战的拥护者承认装甲纵队的侧翼也有薄弱之处。不可否认,进攻方确实可以使用第二梯队的力量来扩大进攻的阵地。然而,第二梯队在覆盖不断扩大的侧翼阵地上是有其速度局限的。假设进攻力量能够保持持续向前移动,那么防御方就将失去守卫的平衡,从而无法攻击进攻方脆弱的侧翼。正如一位德国将军所说:“敌军后方装甲部队的安全取决于它的持续移动力。” [42] 一般来说,攻击方都坚信他可以在防御方进攻侧翼之前给予致命的打击。我们无法证明如果德军采用直逼莫斯科的战略是否会击败苏联,但显而易见的是,尽管包围战曾是德军战争取胜的主要策略,但它却没有在这场战役中发挥决定性的作用。 [43]
拿破仑写道:“军队的力量,如同机械的力量一般,是通过质量与速度的乘积来估计的。” [44]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闪电战对第二个变量(速度)起到了附加的作用。过去伟大的装甲战获胜的关键在于装甲部队能以极快的速度在敌人后方夺取关键目标。利德尔·哈特在对1940年5月德军长驱直入法国的描述中完美地体现了这一点:“显而易见,古德里安和他的坦克兵们驱使着德国军队跟着他们,从而成就了现代历史上最彻底的胜利。这个问题凸显了战争中的时间因素。法国之后的反攻计划一再失败,是因为他们没有抓住时机以至于跟不上不断变化的情况,事实上,在战争中德国装甲部队比德国高级指挥官移动得还要快。” [45]
闪电战的目标是寻求有限的作战,在攻下某一个关键点之后,大规模作战就要以牺牲军队的行进速度为代价。相比之下,如果一个军队采用消耗战,那么它会更加强调数量上和质量上的优势,并在很大程度上忽略速度。一个依靠军队质量的进攻方想要削弱对方的防线,几乎都要依赖于陆基火炮。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军官中流传着一句名言:“炮兵征服,步兵占领。”随着时间推移,炮兵和步兵的角色发生了互换,闪电战更加强调以牺牲火力来确保部队的机动性,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的成功和近年来以色列的胜利,以及利德尔·哈特和富勒的著作中,我们得知火炮主要扮演着辅助战争的角色。 [46] 然而我们不应就此得出结论——炮兵在战争中无关紧要。实际上,德国人和以色列人在战争中的胜利都是依赖于完美的空中支援,即用“飞炮”支援坦克的地面攻击。
对陆基火炮的依赖存在两个主要问题。首先,火炮的更替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虽然耗时的长短取决于进攻方使用的是牵引炮还是自行火炮。其次,火炮的大量使用需要持续的后勤补给以维持攻击。随着攻击范围的不断增加,攻击速度自然会随之减慢。 [47] 考虑到闪电战中时机的重要性,速度的降低将危及闪电战的实施。然而,近距离的空中支援并不存在这些问题。因为飞机自身的灵活性,使其能够完美补给快速移动的装甲部队。
当进攻方严重依赖步兵支持时,也会出现与炮兵相关的问题。在攻击过程中,将装甲纵队的速度限制在步兵与防御方交战的速度之内是完全不可行的。尽管在攻击过程中的某些时刻需要步兵、炮兵和装甲部队之间的密切协调——对于突破性战斗来说——闪电战一般要求避免联合作战的情况发生。因此,我之前就强调过,进攻方必须沿着阻力最小的路径深入到敌人后方。当装甲部队被允许领导攻击时,闪电战最有可能成功,因为此时它不需要与步兵和炮兵进行协调。这条规则一般适用于两个级别的军队:第一,装甲部队的前进不得因与机械化程度不高的步兵协调而被阻碍。 正如我所说的,德国军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便是遵循了这一原则。两支部队合二为一,装甲部队负责攻击,步兵部队紧随其后。第二,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装甲部队本身,德国军队再次反映了这一原则。德军意识到他们的装甲部队不得不进行一些联合军事行动,主要包括一个装甲旅、一个步兵旅和一些供给部队(火炮炮弹、工兵营等)。 [48] 德国的装甲部队显然不是全坦克部队。然而,在德国早期的战争胜利中,装甲部队总是能领先其他部队,确立攻击速度 [49] 并最终决定战斗结果。因此,作战时德军给予分区内最大的坦克部队尽可能多的自由度,以确保其有时能够不受联合作战的限制,独立地进行操作。
我们已经涉及了非常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与闪电战相关的一个根本问题,即装甲师中炮兵、步兵和装甲部队首次混编的级别。换句话说,就是在一个什么样的作战单位里,指挥官开始要梳理不同的兵种?如果装甲部队的设计是为了实现闪电战,那么对军队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在装甲师中拥有尽可能多的全坦克部队。毕竟,坦克部队越庞大,在战场上就越有效。 [50]
最后,闪电战需要一个从上到下的灵活指挥结构,士兵能够在战争中发挥主动性。闪电战并不是基于指挥官监督下的僵硬计划。实际上,事实恰恰相反。在发起攻击前,战争的总体目标和突破性战斗的详细计划便已准备就绪。但在进行深入突破时,指挥官并没有严格的指导方针。例如,德军在教条中设置了“任务式指挥”的概念:指挥官会被下达战争的目标,但并不需要冗长的命令来告诉指挥官如何实现目标。 [51] 这一原则基于没有人能够在任何程度上肯定地预测战争发展的假设。“计划只是改变的基础。” [52] 克劳塞维茨将其称为“战争迷雾”,指挥官经常被要求在信息很少的情况下作出决定。战争的不确定性是常态,因此风险随之而来。 高成本的风险要求指挥官必须做出有力的决定以确保装甲部队的高速攻击。 [53] 即使在信息不完整的情况下也要大胆决策,这样才能保证进攻的主动性。德国军队和以色列军队都非常重视战争的主动性和指挥结构的灵活性。 [54]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国和美国采用了截然不同的装甲战争:两国都没有发动闪电战。在法国被击败后,英国和美国的军队都开始按照德军装甲部队的组织方式来组织他们的装甲部队,英美的军事理论也开始反映出闪电战的基本原则。然而,随着战争矛头逐渐转向德国,德军开始削弱他们的装甲部队力量,盟军也以牺牲坦克为代价,迅速转变策略,更加重视步兵和炮兵力量。 [55]
1944年夏末,德军的防御瓦解,此时是盟军发动闪电战的最好时机。 [56] 蒙哥马利的军队来自阿登北部,正如他在北非时一样,自登陆欧洲大陆以来做事十分谨慎,他认为应该由美国第一军一路护送他们穿过鲁尔,到达柏林。 [57] 巴顿的部队位于阿登南部,他认为应该允许他们驶过萨尔河,直达德国的心脏地带。 [58] 这两种提议都与之前的攻击计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最初的设想计划是盟军能够在宽广的战线上击退德军。 [59] 最后,艾森豪威尔坚持要继续沿着宽广的战线进行攻击,从而丧失了在1945年前结束战争的所有机会。
有关盟军在欧洲各地行动的研究表明,后勤方面的顾虑使他们排除了迅速攻击德国心脏地带的可能性。 [60] 虽然想要验证后勤在这一行动中是否可行是非常困难的,但更重要的是,盟军从未想过对德国发动闪电战。当战争发展证明初始计划是错误的, [61] 而且在适合发动闪电战时,盟军“在物质和精神上都没有做好发动闪电战的准备” [62] 。
本书对闪电战进行了全面的讨论,这一战略可以被简单地定义。首先,闪电战的核心要素是深入战略突破。进攻方通过将其力量集中在战线的一个或多个关键点上来击垮对方防御,最终深入敌军后方。其次,闪电战的进攻方依赖于大型装甲部队独立于步兵作战,以实现深入的战略突破。
前面的讨论几乎完全集中在进攻和闪电战的本质特征上。然而,战争的成功不仅仅取决于进攻方的熟练程度。此时,还必须考虑进攻方无法控制的并会大大影响闪电战成功概率的两个因素——地形和防御能力。 如果苏联要进攻欧洲,那他们不仅需要准确地评估自身的能力,还要考虑北约的能力以及作战地形的特点。尽管我出于分析的目的,将地形和防御能力这两个因素分开考虑,但其实它们之间是密切相关的。
闪电战只能在有利于装甲部队移动的地形中开展。换句话说,进攻方需要有利的地形帮助其突破防御前线,并使装甲部队能够沿着阻力最小的路线深入到敌军后方。因此,无论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进攻方遇到的障碍越少越好。河流和树林不仅是坦克和其他战车穿越的最大障碍,而且还为防御方提供了极好的掩护。例如,1944年6月在诺曼底登陆后,盟军花了数周时间在科唐坦半岛的树篱间作战。在法国的这个地区作战,坦克除了用于步兵支援外毫无其他用武之地。 [63] 当盟军到达法国中部平原时,那里几乎没有任何自然障碍,发动闪电战就变得可行了。
德国于1940年5月发动了闪电战,但令人惊讶的是,法国东北部地区并不适合开展装甲部队作战。法德边界被马其诺防线所覆盖,德军认为这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比利时南部是阿登高地,覆盖着茂密的森林,北部有许多天然屏障和人为障碍物,这样的地形完全有助于抵挡德国的闪电战。但盟军却失败了,原因在于他们只在阿登森林中部署了少量装备落后的部队,而此处正是德军大量装甲部队的集结处。如此情形下,尽管比利时南部的地形障碍重重,德国部队还是毫不费力地突破了盟军的防线,直达法国中部平原,那里非常适合大规模装甲部队的移动作战。德军的经验启示我们作战时不仅要考虑前线的地形,还要考虑整个战场的地形广度。
战线的长度是影响闪电战成功几率的又一地形因素。如果进攻方面对的是一个正在保护狭窄战线的防御方,那么其发动闪电战的成功几率要比攻击拥有宽阔战线的防御方小得多。在狭窄的防线上作战,不仅限制了进攻方可供选择的进攻路线,还增加了进攻方突破对方前线的难度,这样的地形有助于防御方增派大量预备部队以抵抗进攻方的主力进攻。
前面的讨论引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要以最佳数量的部队来守护特定长度的领土,即最佳的军力与空间之比。 [64] 换句话说,如果防御方需要守护300千米的防线——每支部队能够守护10千米——那么他必须在前线设置30个分区。如果防御方实际上有50支部队,那么他可以将“额外”的20支部队放置在后方区域,用来处理战斗过程中出现的突发问题。他也可以尝试在前线多设置几个分区,但是过度增加防御的密度也是不明智的。同样300千米防线,如果防御者只有10支部队,那么它的防御将会非常脆弱,并且将为进攻方提供更多的突破机会。 因此,军队部署的关键在于防御前线的面积和防御部队的规模是否匹配。这两个因素不仅影响着进攻方的进攻前景,还关系到防御方处理危机的能力。
战场的广度也影响着闪电战的成功几率。如果防御方在防线后方没有很深的腹地,那么当前线失守时大规模的撤军行动将无法进行,这样的话,进攻方深入防御方后方就是必然的结果。如果防御方有时间来换取新的作战空间的话,那么当第一批防御部队被击溃时,他就可以及时替换第二批防御部队来建立新的防线。实质上,进攻方的第一次闪电战失利后,仍会接着发动第二轮进攻。
许多新的因素使第二轮闪电战的前景愈加复杂。首先,攻击部队在停战休整前只能行进有限距离。因此,进攻方在发动第二次进攻前会经历漫长的休整时间。防御方则可以利用这段时间重新集结力量;其次,进攻方无法再依靠突袭取胜,因为防御部署已经发生了改变;再次,防御方将从首场闪电战中吸取经验,尤其是那些从未遭遇过闪电战的防御部队;最后,攻击部队的通信线路会被拉长,而防御部队的通信线路则会被缩短。
1941年6月德国入侵苏联(巴巴罗萨计划)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德军被迫发动连续的闪电战,但最终都失败了。德国最初计划在第聂伯河以西击溃苏联军队。因为德军深知苏联撤退到腹地之后的危险有多大。 [65] 有趣的是,斯大林命令军队严防死守,坚持与德军作战。 [66] 虽然德军击败了苏联位于第聂伯河以西的大部分兵力,但苏联仍能将他们的部分力量撤退到第聂伯河后面,从而形成了一个新的防御阵线。 [67] 德军拖了几个星期才发动第二次闪电战,因为攻击部队必须得到补给,而且对于军事目标大家始终不能达成一致意见。 [68] 当他们再次出击时,德军在一开始就大获全胜。 然而,苏联又一次摆脱了危机,保全了实力。与此同时,德国的通信线路不断被拉长,苏联也正在学习如何对抗闪电战。 [69] 随着冬天的来临,德国人没能发动决定性的攻击,苏联却依然坚守着稳固的防线。闪电战之所以失败,是因为苏联能够利用作战空间换取作战时间,并建立起连续的防线,这不仅减缓了德国的进攻,还瓦解了其决定性打击的实施。
1940年法国北部的情况与苏联截然不同。盟军直接把法国海岸作为他们的后方腹地。德军割裂了盟军的军事力量,并将其北部军队压制在英吉利海峡。毫无疑问,对于这些军队来说,他们一定会撤退到法国腹地深处,这将迫使德军发动第二次闪电战。
防御能力也是至关重要的。防御方抵御闪电战的能力取决于三个因素。首先,防御方必须意识到威胁的存在,必须了解闪电战的战略部署,并知道如何应对它。其次,防御方必须有能力组织部队去抵御闪电战:他必须把坦克集结在大型装甲部队中。最后,这些部队必须拥有打一场移动装甲战争的实际能力。换句话说,防御部队的士兵必须有能力应对装甲部队的攻击。防御方或许能够合理部署兵力,并知道采取何种战略方式来制止闪电战,但他们可能没有训练有素的将军和士兵来进行一场装甲战。总之,防御方必须了解威胁的性质并懂得如何处理它,必须拥有组织抵抗的能力和能够执行解决方案的士兵。过去的种种经验表明,如果防御方难以具备这些条件,那么他们将无法制止闪电战。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盟军的军事领导者并未意识到闪电战的潜力,以至于1940年5月德国在西线的进攻完全出乎了盟军的意料。 直至1939年,苏联还在将闪电战误认为是资产阶级的一种战略,在法国陷落后苏联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70] 然后,苏联便尝试将他们的军队重组为大型装甲部队。然而,德国在苏联重组完成之前就发动了进攻,苏联遭到了惨败,但这场失败并不是致命的。 [71] 随着战争的持续进行,苏联、英国和美国发现了适当的策略来制止闪电战。由于盟军也拥有了可以应对移动装甲战争的士兵,所以闪电战被遏制了。1956年中东战争后,埃及和叙利亚意识到以色列拥有发动闪电战的能力。此外,以苏联模式为基础的阿拉伯军队也被合理地组织起来以参与移动装甲战争。然而,正如阿拉伯领导者们自己所认识到的那样,他们的部队根本无法在一个开放的战场上与以色列军进行交战,因为这样的战场需要高度机动性的部队。 这一点在1967年和1973年得到了明确的验证。具体来说,有能力打一场移动装甲战争究竟意味着什么?这对于防御部队来说又有怎样的要求呢?(这些问题都有待进一步研究。)
除上述因素之外,进攻方的成功还取决于其进行深入战略突破的能力,防御方必须阻止装甲部队攻击到他的后方。下面我们将详细探讨防御方都有哪些机会来阻止进攻方的首次突破。这里有必要再次引入兵力与空间之比的概念。 正如我所说的那样,进攻方很有可能在前线的特定点上占据数量优势。根据经验,人们普遍认为,如果进攻方在主要攻击点上的力量与防御方形成3∶1之势时,那么他很有可能会击败防御方。 然而,他并不一定会这样做,因为主攻击点的兵力比例并不能可靠地说明进攻是否能成功。我们还必须考虑防御方的军力与空间之比。如果防御方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拥有所需的最佳力量来维持一段特定的防线,那么进攻方在主攻击点的优势是5∶1还是8∶1就变得无关紧要了。此时,进攻方当然也可以尝试在一系列漫长而昂贵的战斗中击溃对手(但在这种情况下,防御方将有充足的时间将部队从战区转移出去)。然而,这种策略肯定会导致得不偿失的胜利。此外,如果双方的军事力量之比近乎均等,或者小于3∶1,那么进攻方连取得代价高昂的胜利的希望都会变得渺茫。
相关的现象综合了进攻方在进攻防御前线过程中所产生的问题。即使进攻方在突破战中占据了明显的数量优势,他们也无法将全部兵力安排在前线,因为根本没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所有人。部分兵力被安置在后方,紧跟在直接与防御方交战的部队后面。安置在前线后方的兵力对战斗几乎没有任何直接的影响,因此防御方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对进攻方的进攻力量进行逐步打击。这一优势与海战中的“交叉T”现象类似。 [72]
如果进攻方突破了防御前线,那么防御方将会思考接下来如何阻止其进一步突破。对于防御方来说,这个任务通常比阻止最初的突破更为困难。防御方必须迅速移动他的部队(不管是预备队还是前线其他位置上的部队),以便他们能够控制不断扩大的防御阵地。防御部队可能攻击进攻方的侧翼,也可能直接埋伏在进攻方部队的前进路径中。无论防御方采取什么样的行动,都需要在各部队之间进行出色的协调,并作出迅速的反应——所有这些行动都需要面对不断变化的军事局势。虽然突破战在本质上是一场定点站,但一旦突破发生,防御方就需要具备很强的机动性和灵活性。不熟悉装甲战的防御方如果不能阻挡突破发生的话,他将几乎没有希望在战争中幸存。
我们关于防御方应对闪电战的前景的讨论迄今尚未考虑到具体的防御策略。现在有必要研究一些具体策略的可能性,并且重点关注防御的配置是如何影响其成功的。在很大程度上,防御策略的选择及其效用受到双方的军事力量以及战争场地的影响。虽然我们能够想出各种各样的防御策略,但最有用的是区分以下四种策略。 [73]
前两种防御策略在本质上是线性的:即军队主要驻扎在前线,后方的储备军力是有限的。静态防御是指涉及较少移动的线性防御。 [74] 换句话说,部署在前线的部队的任务是为了保卫预先建立的阵地,而不是为了配合抵抗附近正在进攻的机动部队。此时负责防御的部队会一直驻守在攻击开始的位置上。1940年,比利时和法国的盟军防御基本上就是一个静态的防御战。当然,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对立双方也使用了静态防御策略。人们普遍认为,这样的防御是闪电战的理想目标,因为防御方此时没有能力转移兵力来处理潜在的突发状况。防御方能否维持其固定位置的完整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兵力与空间之比,这一点在防御成功之前非常重要。如果进攻方突破前线,防御方就将无力回天,因为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储备军力,也没有能力转移部队以应对敌军的突破。
第二种策略是动态防御,这是一种具有明显机动战术的线性部署策略。具体来说,它是指指挥官能够沿着前线在阵地内快速移动兵力,并将其送至邻近区域以帮助抵抗装甲部队突破的一种防御策略。换句话说,即防御方能够在前线上下移动兵力。如果有适当的运输工具并且时间允许的话,远距离移动部队也是可能的。然而,动态防御不能只依赖于这种偶然性。必须强调的是,这种战术机动性只能适用于初级的突破。一旦攻击部队深入到防御后方,则败局已定。正如我将在第六章中详细讨论的那样,北约使用的就是动态防御。
静态防御和动态防御的基本假设是,防御方将在前线及其附近区域抵抗闪电战。由于战术的机动性,动态防御比静态防御更能提前阻挡敌军的突破。此外,如果突破发生,动态防御成功应对的可能性也会更大。然而,如果进攻方能够大规模突破前线防御并开始向后方移动时,那么这两种防御策略就都无法奏效了。
与静态防御和动态防御不同的是,其他两种防御策略(深度防御和移动防御)并不要求防御方把大部分兵力都部署在前线。深度防御基本上是在一系列准备好的防守位置上抵抗进攻方,目的在于消磨进攻方在每一个位置上的进攻火力。深度防御可能是一系列的防线,也可能是分散的个人防御点,有学者将其称为“阻力岛” [75] 。后者有时也被称为“棋盘防御” [76] 。尽管防御方将不遗余力地阻止进攻方的突破,但其仍会假想自己被突破时的情形,因此他们将资源平均分配给每条防线和每个防点。 [77] 当然,防御方也可以依靠撤退来增加其二级和三级防御阵地的力量,还有些人认为防御方应该保留那些被装甲攻击部队绕过的防御阵地,因为它们将会对进攻方的通信线路造成威胁。 [78]
比起静态防御和动态防御,深度防御战略更有利于进攻方突破前线,前两种战略显然更加强调首战的成功和防止领土的丢失, [79] 但深度防御在制止闪电战方面更为有效。进攻方不能阻止防御方建立二级阵地,并无逃脱防御的可能。当进攻方试图突破防御方的各个防守点时,他必须组织一系列的精密定点战。深度防御不会产生部队移动的高成本,因为该策略的重点是在已建立的防御阵地上进行战斗。但是,如果采用具有战术机动性部队的话,深度防御的有效性将会大大提高。因为机动部队既可以支援防御薄弱点,还能够在危险的时候及时撤退到第二阵地。
深度防御策略的主要缺点在于其通常需要大量的人力。所有防御点都需要兵力严守。因此,这一策略通常只有在相对狭窄的防线上才具有实用性。由于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不大,防御方一般更有可能采用深度防御策略来保护一个特别重要的防守位置。1943年苏联与德军在库尔斯克的战役正是如此。 [80]
与静态防御和动态防御策略不同的是,深度防御可以接受部分领土的损失(当然,日后可以通过发起反击战夺回领土)。这三种防御策略都认为反击闪电战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战场前线与攻击力量激战,从而努力阻止其深层次的战略突破。最终的防御也确实如此。
移动防御则是一个大胆的战略:防御方在实战中允许攻击力量突破到他的后方,然后在适当的时候,他将通过攻击进攻方的侧翼来切断他们的力量。 [81] 进攻部队就这样被包围了,此时,防御方就能轻而易举地对付一个孤立无援且脆弱的目标了。这一策略实施的前提是进攻方的两翼足够脆弱,并且防御方能够在对方的军队牵制住自己之前隔离装甲部队。
移动防御只使用一小部分兵力在前线阵地,而将大部分人留作战略储备。防御方将前沿部署力量视为探测器以确定进攻方的主力位置,并利用其分散和阻碍进攻方的军力。一旦防御方确定了进攻方的主力位置,他就可以移动部队来应付进攻了。移动防御依赖于战术的机动性和主战部队移动的灵活性。其目的不是击垮进攻方,而是打击其前进部队的侧翼,从而导致他们分崩离析。 这样做实质上是对进攻方装甲部队暴露的侧翼的一个反击。他运用小部分军力(有时称之为阻击部队)来阻挡进攻方的进攻,然后发动部队主力去攻击其侧翼。如果这一策略执行得当,那么反击不仅能够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还能夺回失去的领土。
人们普遍认为,移动防御策略是挫败闪电战的最佳策略。 人们经常提到的例子就是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利用移动防御策略对抗了苏联。然而,德军并没有在东线采用移动防御策略,因为这样的策略完全违背了希特勒的命令,即德军不允许丧失任何一块领土给苏联。 [82] 此外,在战争中采用移动防御策略的案例微乎其微,并且没有人用此策略挫败过闪电战。 [83] 这是为什么呢?移动防御的两个特点有助于解释人们对其效用的怀疑和忽视。首先,利用部分兵力牵制进攻方的正面进攻,然后再发动主力去袭击进攻方的侧翼这一任务至少需要足够的智慧和熟练的技巧。相对于想要通过严密防御来击败进攻方的简单想法而言,这是一个高风险的策略。如果防御方未能找到进攻方的薄弱之处或找到后利用的时机不当,都会造成进攻方发动闪电战的成功。
其次,当两个战斗部队发生冲突时,防御方一般在数量上占据3∶1的优势。 这种优势是基于防御方可以在准备好的防御位置上作战,并且进攻方必然会在前进的过程中暴露侧翼。一旦防御方发起反击(这是移动防御战略的关键),他就从防御方变为了进攻方,从而丧失了自己原有的优势。苏联军事文献中经常记载的遭遇战和交战,就是指防御方的移动部队在前进过程中直接与攻击部队发生冲突的战斗。 [84]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像两支进攻部队迎面相遇。在这种情况下,防御方便无法利用其在准备好的位置上的自然优势了。甚至,如果进攻方能够组织一个连贯的防御在他的侧翼,那么这一优势就会成为阻碍移动战略实施的劣势。 [85] 当然,如果防御方相信自己能够识别攻击部队中的薄弱点,那么他将不必对抗连贯的防御。但这只是一个冒险的假设。
总而言之,没有最佳的防御战略来抵抗闪电战——因为每个战略的效用都取决于当时的具体情况。例如,如果防御方没有足够的兵力镇守前线,那么他可能会被迫采用移动防御战略。尽管这一战略充满风险,但一流的军队应该可以驾驭。毫无疑问,静态防御是最不可取的策略,但在一些情况下,它也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例如,如果1940年5月盟军没有深入比利时,并将几支一流的军队部署在阿登地区,那么德军的进攻很有可能会失败。
显而易见,深度防御是应对闪电战的最好策略,但是人力的需求使其永远都是最后的选择。动态防御战略特别适合用来阻止装甲进攻,尤其适合在前线占据军力与空间之比的优势,并且预备军力可以随时增援前线的时候。
如果闪电战未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那么这场战争将演变为一场消耗战,正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东部战线一样。1942年后德军已经无力对苏联发动闪电战了。与此同时,拥有主动权的苏联忌惮德国的军事实力,也没有试图对其发动闪电战。因此,东部战线的战争完全是依靠消耗战来解决的。苏联利用典型的“蒸汽压路机”战略慢慢地拖垮德军,并迫使其从莫斯科退到柏林。 战后,古德里安将军总结了这一戏剧性事件的过程:“敌人在我们第一次猛烈攻击下,被我们的新战略打败了。但他们毫不犹豫地从失败中吸取教训,依靠人力和物质优势的支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最终出现了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相同的结果。” [86]
很显然,闪电战的成功不仅仅取决于进攻方的能力。清晰的组织结构和训练有素的军队是成功的必要条件,但并不是充分条件。防御方的能力以及地形因素都会影响最终的结果。经验丰富的防御方可以阻止闪电战,因为这一战略并不是在战场上快速取胜的万全之策。当然,如果苏联准备攻击北约,那么他们将不得不考虑这一问题。即使苏联认为他们军队的组织和训练很适合实施闪电战,但当他们需要在战场上对抗北约的装甲部队时,这一战略并不能保证成功。双方面临的问题是:苏联的攻击会像1940年5月德国的闪电战还是东线战争?这个问题的答案既取决于苏联,也取决于北约。
目前为止,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消耗战和闪电战的战略上,这两种战略都是为了给敌军致命一击以赢得最终决定性的胜利。现在让我们将目光转移到有限目标战略上,这一战略的目的是为了占领敌人部分领土。虽然占领领土在闪电战和消耗战中是不可避免的,但其获得的领土仅仅是终极战略目标的“附属品”,其真正目的是击垮对方军队。
具体来说,有限目标战略的目的是夺取某一特定的领域,同时进攻方也会尽力避免与敌军的主力交战。进攻方成功的关键是在于实施战略突击,这就意味着要打防御方一个措手不及。进攻方会趁对方疏于防守时发动进攻,从而只需与有限的防御部队交战。此战略强调的“快速占领”原则避免了与防御方主力交战的血腥代价,同时在战术选择上也并不像前两种战略那样重要。因此,这一战略的成功取决于进攻方的进攻能力,以及其能否在防御方主力部队到达之前击溃对手。
在占领目标后,进攻方将从进攻姿态转为防御姿态,准备随时应对反击。从进攻方变为防御方,不仅享有天然的优势,还能提前为反击做准备。如果敌军选择反击,那么他将不得不面对一个高度戒备且准备充分的防御阵线。从本质上讲,进攻方的身份转变似乎在对对手说:“除了消耗战之外,你别无选择。”
显而易见,进攻方在最初的进攻中会遇到一些阻力。这时,就有必要去摧毁一部分的敌人力量,哪怕是很小的一部分。进攻方对付这些阻力,只需依靠部队的整体优势(这是战略突袭的结果)就能击溃敌军的防守。然而值得强调的是,有限目标战略与主张给予对手重重一击,并让其付出惨痛代价的战略方式无关。因为后者需要进攻方与防御方主力部队进行一系列的血战。在那种情况下,进攻部队不太可能对防御部队施加更大的惩罚。 更重要的是,一旦两军如此交战,进攻方就会发现想要在恰当的时候停止战争是非常困难的。 [87]
进攻方试图通过造成重大伤亡来重击对手的行为,实际上是在追求消耗战,这与有限目标战略之间有着本质区别。正如我所说的,在有限目标战略中,进攻方需要在敌军主力救援前夺取目标,然后迅速转为防御状态。这样一来,是否要开展消耗战的压力就转移给了防御方。假设防御方不会开展消耗战,那么有限目标战略造成的冲突就仍是有限的。
如果进攻方做不到我所描述的那种战略突击,而是必须要依赖于战术突击,那么他无疑必须要缩减占领目标的领土面积。 一个不能发动战略突击的进攻方很难在敌军主力救援之前夺取目标。从进攻方的角度来看,避免同防御方主力进行大规模的交战是必要的。然而,进攻方如果无法发动战略突击的话,便很难夺取目标——尤其是在面对遭受意外袭击还能迅速防御的防御方时。从中我们看到了实施战略突击的必要性。
与闪电战一样,我们必须根据具体的防御策略来考虑有限目标战略。战争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防御的部署,同时防御方的能力也不能忽视。静态防御和动态防御战略都是将防御主力部署在前线上。如果军队在和平时期就能采取这样的部署,并且能够做到迅速移动的话,那么即使进攻方实施战略突击,他也会遭遇到强烈的抵抗。反之,如果防御方在平时并没有将主力放置在前线的话(北约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那么进攻方将在战略突击中轻而易举地夺取他的目标。如果战略突击无法实施,那么就有必要采取战术突击了。但是这种替换并不理想,尤其是当对方有机动部队来应对突袭时,战术突击的优势就消失殆尽了。显然,防御方如果能在进攻方发动攻击的一开始就能抵挡住这一行为,那么防御方最有可能阻止对手所采取的有限目标战略的实施——但这需要防御方主力在攻击开始时就镇守在前线。
深度防御是一个比线性防御更有吸引力的战略,因为在此战略中,防御方会将部分兵力部署在二级和三级阵地。在这种情况下,防御方将接受进攻方的前线突破。但是(这一战略的)危险在于进攻方在利用战术突击突破前线防御,夺取一块领土后,有可能会停止前进——因为他不想使自己陷入深入突破所带来的危险之中。当然,如果防御方的兵力不是一直镇守在战斗位置,并且进攻方相信他能实施战略突击,那么此时进攻方就有充足的理由去追求有限目标战。
当进攻方发动有限目标战时,最理想的防御战略就是移动防御。在这种情况下,防御方实质上是在鼓励进攻方深度突破。因为防御方愿意损失部分领土,所以进攻方还是能够确保其突击的优势。防御方愿意损失领土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在反击战中能给对手以重击,从而重新夺回失去的领土。面对这样的防御战略,进攻方如果不贪图更多土地的话,他将很容易获得成功。具体而言,进攻方必须在防御方发动反击前停止进攻并迅速转为防御方,从而迫使对方对抗一个高度戒备的军队。总而言之,防御方的配置和准备程度都显著影响着进攻方成功实施有限目标战略的几率。
当战略突击有可能实现时,有限目标战的成功几率也会相应提高,因为它在本质上就不同于旨在击溃敌军的野心战略。与闪电战和消耗战不同,敌军的防御能力在有限目标战中并不重要——因为进攻方相信自己能在对方主力到达前夺取目标。简单地说,相对于其他两个战略而言,有限目标战略的风险是最低的。同时,因为进攻方极力避免与对方的主力部队交战,所以该战略的成本也是最低的。
基于该战略的威慑效应,潜在的进攻方在战争危机中会选取有限目标战略。从军事成本以及成功几率的角度考虑,较之于闪电战和消耗战,我们有理由相信有限目标战对进攻方来说更具吸引力。然而,有两个重要的因素削弱了它的吸引力。第一,现代国家普遍都追求一种决定性的胜利,因而决策者总是最先寻求全胜的战略。只有当他们别无选择时才会采取有限目标战略。第二,有限目标战略基于一种假设之上,即进攻方在取得目标后,防御方会因发动大规模战争的代价极其昂贵而放弃采取任何进一步的军事行动。因此,双方冲突将快速结束,不会升级。然而,如果防御方选择继续战斗,那么结果将是一场漫长的消耗战,这显然是不可取的。这一情况不可避免,因为防御方的决策者面临着夺回领土和制裁敌军的巨大压力。如果这一情况发生,那么进攻方将会想要发动一场致命的袭击来粉碎敌军开展消耗战的想法。这样一来,进攻方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他是否有能力发动一场致命的袭击?更确切地说,即他是否有能力发动闪电战?
尽管闪电战可以被用于夺取特定领土,但出于多种原因,它一般不太可能被用于这样的目的。首先,闪电战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为了摧毁对手的军事力量。胜利源于击溃敌人的深度战略突破。进攻方占领部分领土后便停止进攻会破坏闪电战的节奏,因为这将给防御方提供重整兵力和重置防线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装甲攻击部队脆弱的侧翼会因此暴露在防御方的反击范围内。 因此,一旦发起闪电战,进攻方的目标就只能是摧毁敌军。
其次,如果进攻方有能力发动一场成功的闪电战,那么他的目标绝不仅限于夺取有限的领土。因为这一战略能为他们带来更大的胜利——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现代民族国家都倾向于这种胜利。此外,进攻方还需要考虑到一个风险因素,那就是有限的胜利可能会引发一场持久的战争。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闪电战可能被用来夺取有限的目标。当防御方将兵力分散部署在一片广阔的土地上时,进攻方就可以通过发动闪电战来摧毁对方的一支军队,从而占领对方的部分领土。1941年德国入侵苏联时本可以采用这一战略。他们本可以在第聂伯河以西击败苏联部队,并转而建立一个强大的防御阵地。 然而,德国最终还是选择了彻底击败苏联的战略决策。
与闪电战不同,消耗战在追求有限目标战略中的应用很容易。但是,进攻方一般不会为了有限的目标而采取消耗战。假设有限目标战略的目标是占领土地,那有限目标战略将比消耗战更可取。前一战略的成本更低,胜算更大。总之,进攻方一般不会为了实现有限的目标而采用闪电战或消耗战。
此外,我们必须考虑战场战略的最后一个方面。正如我前面所说的,有限目标战略能否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战略突击的实施情况。理想状态下,当防御方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进攻方获取领土一事便已成既定事实。有人可能会问,我们能否在更大规模的战场上使用这一战略来彻底击溃敌军呢?虽然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在真正的实践中想要采用这一方案确是不切实际的。要想获得这一战略的成功,首先需要防御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攻击,其次进攻方必须在敌军主力救援到来之前击败对手。然而,在潜在冲突区域中,这两种条件都不可能具备。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十分担心德国会采取这种战略来进攻他们,他们将这一战略称为“突然袭击” ,这种担忧最终被证明是多余的。西方也不时会担忧华沙条约组织发动这种袭击。
总之,政策制定者在战争中至少有三种不同的战略选择:消耗战、闪电战和有限目标战略。每种战略都对威慑有着不同的影响。虽然我将在以后详细探讨这个问题,但现在我可以在这里做一个简短的说明。闪电战的目的是想用尽可能低的成本换取快速的胜利,很容易导致威慑的失败。消耗战因其成本十分昂贵,所以很有可能会导致威慑的成功,哪怕进攻方认为他能最终胜出。有限目标战略对威慑的影响很难评估。这一战略对进攻方来说极具吸引力,因为其任务不是特别复杂,这是三种战略中最无野心的一种战略。然而,它有两个明显的缺陷。其中一个就是损失方可能不愿安于现状而选择继续战斗,从而将战争转变为一场消耗战。此外,正如我将要解释的那样,现代民族国家对有限战争持相当怀疑的态度。
最后,我要强调的是,没有一种进攻战略是无风险的。战争风险的大小取决于防御方的能力、地形因素以及进攻方的能力。这一观点引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即双方整体力量平衡会影响威慑的成败。
在前面的讨论中,我们都假设双方的军事实力是均等的。 出于这个原因,消耗战必然会是一场长期的战争。虽然进攻方可能会通过既定优势取得一场持久战的胜利,但在此过程中,它不可能通过拥有压倒对手的巨大优势来取得一场速胜。我对闪电战的讨论也是基于双方是在势均力敌的前提之下。因此,闪电战的失败会导致一场持久的消耗战。
现在,我们开始考虑另一种可能的情况,即双方的兵力相差悬殊,进攻方的兵力远远胜于防御方。我所谓的兵力悬殊是指进攻方占据明显的数量优势,但即使是这样,也不排除处于劣势的防御方能够阻止进攻方进攻的可能。换句话说,数量的优势并不能确保进攻方在战场上的胜利。这种情形不同于那种兵力水平悬殊之大以至于进攻方对获胜毫不怀疑的案例。毕竟,一旦进攻方锁定了最终的胜利,威慑将不再发生作用。因此,接下来我们将重点讨论那些兵力相差悬殊但却无法锁定最终胜利的案例。
即使具有明显的军力优势,进攻方也需要从三种战略中进行选择。考虑到力量平衡的问题,进攻方一般不会选择有限目标战略。尽管一旦选择该战略,他几乎可以锁定胜局。在这种情况下,进攻方可能会发动闪电战,毕竟悬殊的军力增加了成功的可能性。 然而,悬殊的兵力对消耗战的影响最大。正如我之前提到的,消耗战往往是一场长期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拥有资源优势的一方更容易取胜,战争之所以持久,是因为双方所能获得的资源相当。然而,在实力相差悬殊并且进攻方不得不依靠消耗战来进行精心策划的情况下,进攻方将在广阔的战线上发起攻击,从而利用数量优势来打败敌军。此时,冲突必然是短暂的,因为进攻方占据着明显的优势。因此,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不是真正的消耗战。当进攻方决定采用这种改良后的消耗战时,威慑很可能会失败。
例如,1939年夏天德国试图进攻波兰, [88] 德国认为他们的军队在质量和数量上都远远优于波兰,他们确信能在短时间内击败波兰。当时,德国并没有采用闪电战,这在接下来的第四章中会提到。当他们在1939年9月发动袭击时,他们选用了消耗战并取得了快速成功。 [89]
一般来说,当一方在军事实力上占据绝对优势时,无论选择哪种战略,威慑往往都会失败。这一结论已经在闪电战和有限目标战略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但是,当进攻方选取消耗战时,威慑也可能会失败,因为进攻方总是期望能够速战速决以避免长时间、高代价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