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对于艺术家来说,怎样处理他的自我与时代之间的关系,这是一个大问题。一方面,艺术家是敏锐的,比常人更早更强烈地感受到时代的病痛和希望,因此往往被看做时代的感官、测试仪、先知、发言人。另一方面,艺术家真正追求的还是自我表达,是艺术上的完美,因此本质上是独立于和超越于时代的。这个问题对于一个摇滚歌手也许更加突出。从西方的历史看,摇滚作为先锋艺术有很强烈的时代感,卷入政治好像很深,往往激起政治风波,摇滚歌手往往被看作街头造反者的旗帜,青年人反抗现有政治体制的代言人。同时,我认为你是一个非常纯粹的艺术家,拥有鲜明的自我。我想知道,你自己感觉这两方面是否有冲突?
崔: 我觉得所有的艺术家,不说百分之百,就说百分之九十吧,除了感动自己以外,都是愿意影响当代人的。我不相信一个艺术家是为下一代人活着,实际上艺术永远不可能与平行于自己的时代脱离,也没有这种愿望。摇滚恰恰更直接一些,直接得已经不能算是艺术,它以第一速度,脑筋里不转弯了,尽可能最快地形成表达。现在我发现摇滚乐也已经腐朽了,有一种新的音乐,黑人的Freestyle,跟着节奏即兴说。我觉得中国文化更需要这种东西,虽说是西方的,其实是人体里的。西方人做音乐从来不觉得它是西方的,成功以后,才被东方人说成是西方的。这种音乐有特别大的快感,人有了一个想法,马上看到它变成事实。为什么艺术家说的话别人说不出来,实际上就差一点,就是艺术家想看到这些东西,别人不敢看,别人想象不到。艺术家想到的东西,他能把它做出来,他觉得这比有多大的安全感、多大的财产更有快感。这是价值观念的兑换,在速度面前达到一种做人的标准。这就是音乐的力量。我原来没有意识到,最近才发现的。一般搞音乐的人也不会理解这个的。
周:这和美术界的行为艺术是不是有点相似?行为艺术也是这样,它已经不能满足于在架上描绘,嫌那样太慢,想马上看到事实,所以直接用身体、用行动来表达。
崔: 任何艺术,包括绘画,它本身的过程是一个理性的过程,不,一个非常非常知识分子的过程。绘画就是知识分子,只要你一沾现代绘画,你就是知识分子,它在某种程度上是精雕细刻,必须运用思想,这还不是一种诚实。因为我发现许多艺术家,行为艺术家,他们在艺术里面敢于真诚,敢于冒险,甚至敢于死亡,但是在面临政治危险时一点险不敢冒,他们珍惜和保护的是死后的名誉,不像献身于艺术那样献身于自己应该做的事。
周:你觉得这样不对吗?艺术家参与政治是有限度的,他应该用作品,而不是用直接的政治行动说话。我甚至觉得行为艺术也已经越 界,不再是艺术 了。
崔: 我觉得绘画是非常理性的东西。在节奏里,在第一速度里,在表达的直接即兴的叙述中,是不允许你这样的。这对社会环境是特别大的挑战,就是我要求言论自由,同时我又是娱乐,我不是搞政治,我没有政治目的,我不想推翻任何人。我也不想搞任何学问,因为搞学问有特别大的压力,可能搞得不如你,我就永远没有权利说话。权威主义用学术压人,很多没有学问或者没有机会获得学问的人就永远受到挤压。音乐恰好防止这个,在音乐中,不管你是谁,可以用最健康最娱乐的方式表达你的力量。通过Freestyle,甚至你身体里有你自己不知道的一种东西,都有机会不假思索地说出来,使灵魂的力量得到释放和展示,同时又没有造成任何暴力,非常暴力的东西却没有暴力的结果。这种东西也许不能说完全是音乐的,但起码我个人能意识到这种东西,这是音乐给我的。节奏对人的生命力量的挑逗,对人格的挑逗,根本不是行为艺术所能完成的。这种东西不是任何知识分子可以说清楚的。现在西方那些用传统方式能够谈论的艺术,我更看不下去,陈词滥调,甚至有些人是在撒谎,真正的社会问题他们避而不谈,完全不关注人的生存,包括黑人和少数民族,少数民族里的少数民族,包括环境意识。社会最底层永远没有机会受到教育的那些人,他们身上同样有特别美的东西、在生长的东西,这种力量可能就是来自音乐。知识分子真的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我说我在这方面不相信行为艺术,不相信绘画,因为他们一沾这个过程,就是在思考,就是在解决温饱后寻求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