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从历史上看,摇滚是由节奏布鲁斯、乡村布鲁斯、爵士演变来的。但是,究竟什么是摇滚,迄今没有一个公认的定义。关于摇滚的性质、听众定位、审美价值、社会功能,也是众说纷纭。例如对于摇滚的性质,我看到有两种对立的意见:一种认为摇滚首先是音乐,是流行音乐的一个种类;另一种却否认摇滚是一个音乐种类,只承认它是一种大众文化活动,其根据是,青年人去摇滚现场不是为了听音乐,而是要参加到一个事件中去。我想,合理的看法也许是两者的结合:摇滚既是音乐,也是大众文化活动。与别的音乐种类的区别在于,摇滚的大众文化活动色彩要浓重得多。但是,这是否就意味着在摇滚中音乐的比重要弱于其他音乐?当然,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取决于对音乐的理解。在摇滚中,音乐究竟处于什么地位,它与摇滚的大众文化活动因素的关系是怎样的,是否会发生冲突,能否两全?与此相应的,对于摇滚的审美价值也有相反的评价。阿多诺完全否认爵士的审美价值,认为它是“文化工业”的产物,其用途是填补闲暇时间的空虚,它的大众魅力是社会学性质的,不是美学性质的。他的观点也 可代表一部分人对摇滚的评价。为了替摇滚辩护,有人便试图把摇滚与浪漫主义挂钩,说它是浪漫主义在 20 世纪的通俗表达,它对个性、自由、反叛的张扬,对情感、性、想象的赞美,对矛盾、极端、悖论的欣赏,都来自浪漫主义传统。《摇滚与文化》中的一篇文章对这种说法做了系统批驳,作者旗帜鲜明地反对把摇滚精英化,认为大众艺术的特殊的审美价值正在于娱乐与审美的统一。你也一再谈到,摇滚首先是一种娱乐形式。那么,我觉得,肯定娱乐的审美价值不但是对学院派审美观的一个挑战,而且可能也是摆正流行艺术的美学位置的一个关键。我想知道你对这些问题的看法。
崔: 摇滚乐本身应该说是流行音乐的一种,是与商业结合的产物,同时也是有影响的文化现象。从文化上讲是大众文化,从音乐上讲,它是比较直接、简单、强烈的情感表现。我的摇滚比较个人化,我比较喜欢把我的愤怒以及一些个人的情感通过音乐表现出来。说白了,就是比较具有批判性。大伙儿一起搞音乐,当然不纯粹是“哥们儿义气”,而是因为我们共同面对着一种更大的矛盾。
周:从摇滚乐本身来说,你觉得它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也就是把它和别的音乐区别开来的东西是什么?
崔: 这是一个朋友跟我说的,澳大利亚的一个小伙子,他说:什么是摇滚?摇滚乐对他来说,就是力量、好的旋律和好的歌词,这就是摇滚乐的美。对我来说,就是:好的音乐技术,好的来自身体的力量,好的歌词内容,这构成了摇滚乐的魅力。但是我觉得音乐从专业角度说的话,分的东西太多了,比如我现在做的一些音乐很多都是说唱,还有一些布鲁斯,甚至是一些电子乐。分细的话,Rock的一种概念就是三大件,吉他、贝斯、鼓,一种感觉就是冲锋感,从音乐角度就是吉他、贝斯、鼓、现场,最纯的那种摇滚。如果这样的话我已经不是在做这个,我已经融入了许多别的东西。但是,还有一种概念,就是流行音乐,整个的一种流行。但是,流行音乐在国外也已经分得很细了。
周:摇滚性质的模糊还在于它的听众定位。比较常见的说法是说它面向或代表被主流文化忽视、压制、排斥的青年,是对主流文化的反叛和颠覆。然而,它一旦流行,就会发生演变。你曾对这种演变表示忧虑,我听你说过:摇滚本来应该来自街头,而现在却是来自都市夜生活,这就是问题。摇滚从街头进入酒吧,意味着由反叛变成时尚,由先锋艺术变成大众消费,由愤怒的心声变成茶余饭后的消遣,这种蜕变确实令人担忧。现在的问题是,蜕变是否不可避免,能否逆转?在消费主义的环境中,摇滚坚持自己的原来使命是否还可能?反叛是否属于摇滚的本质,不再反叛的摇滚还是不是摇 滚?
崔: 我经常和一些青年人聊,他们是在底层的,父母下岗,自己进不了大学,心里有许多苦闷。大学生不一样,被文字控制住了,要考虑毕业后的出路,纳入了成人的思维轨道。在中国,青年人说话没人听,但他们需要说,音乐就为他们提供了说话的地方。
周:当然,在任何社会环境里,永远会存在一些遭到主流排斥的青年。在今日的环境中,有没有可能再坚持一种面向他们的摇滚,或者需要寻找别的音乐形式了?
崔: 我为什么喜欢Hip Hop、 Freestyle,因为它们是底层的。但现在有一个矛盾,就是在中国没有底层文化,这东西是我说的矛盾。中国没有成气候的底层文化,在美国有,我太喜欢这种音乐了,造成我故意用这种音乐代表底层,实际上不是。可是,说到中国的底层文化,实际上在北京有很强的底层文化,说得简单点就是外地人在北京。当时我想,谁要真正把这东西唱出来,你才意识到你的两只脚是站在大地上的。现在我真的很难寻找这个角度,在知识分子里面,说什么都不对,只能去唱一些诗情画意的。摇滚乐离开这种东西真是没有力量,我现在正在想这事,我真正想做的是名副其实的大众艺术,如果失去大众艺术这种对人的平等的关怀的话,实际上你的艺术就是功利,就是证明你生存的品牌的一个公式而已。
周:可是,你现在还有没有可能代表譬如说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外地人来唱歌?从歌手这方面来说,的确有一个困难,就是成功的歌星在富裕之后还能不能真正了解贫困的街头?这个问题,当年朋克歌手向摇滚老歌星提出过,现在也有人向你提出来了。有人说,你现在早已不是唱《一无所有》那个时候的崔健了,你现在已经厕身于中产阶层,过着相对富裕的日子,你的心态不可能不随之发生变化,而摇滚在本性上总归包含着愤怒和反叛,因此,你继续搞摇滚至少是错位。他们认为,你应该顺应地位和心态的变化而改变你的艺术表达手段,譬如说,可以改做通俗流行歌曲。对于这种说法,你怎么看?
崔: 你要是真正的创造者,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周:就是说一定能够找到一种方式,来表达你所感受到的底层的生存压力?
崔: 一定能够找到,那是你创造的一个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