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你谈到了从小做音乐练习的压力和刻苦,你感觉到这种来自自身的压力,能够这样刻苦,当然都是因为你太喜欢音乐。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音乐呢?
崔: 也许我有运气,从小生活在那种音乐的环境中。特小的时候,我听军乐,听到这个声部那个声部一交错,那时候就觉得这个音乐真是太丰富了。我记得第一次听施特劳斯的舞曲时,我浑身激动,就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音乐,觉得这耳朵长得真是幸福。这种感觉也许就像你们看一篇好小说一样,特别精彩的小说,爱不释手,觉得不吃饭也要看,看完以后再吃。我小的时候常常听施特劳斯的东西,真是特别好听,但现在不算是很流行的音乐,当时也不是,到现在我还想找来听。我也记得我扒的第一盘带子,扒的第一首歌,我自己去演奏的时候,那种快感。
周:听音乐和做音乐的这种快感是心灵上的,还是身体上的,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崔: 小时候我看见我爸爸的一个学生,也不是学生,是我爸爸单位里的一个年轻人,一听到好音乐就躺到床上,就开始倒立,脚开始蹬,喊:“太好听了!”当时我不太能理解他这个样子,一听好的音乐的那种反应。实际上那就是一种开发,这种开发不是你崇拜别人,当然也有崇拜,但主要是你身体的细胞被打开了的那种冲动。我现在听音乐的时候,就是Drum’n Bass、Hip Hop、Freestyle,还有Rolling Stones,不断有这种感觉,真是舒服,就像按摩一样,像一次终生难忘的做爱高潮。我觉得看书也一样,我记得我小时候看《牛虻》就有过这样的高潮,爱不释手,我喜欢当牛虻,脸上有块疤什么的都觉得酷,就那种感觉。
周:这就是说,身体和心灵是融合在一起的,是分不开的。可能在音乐中,当然还有在舞蹈中,身体和心灵、本能和文化的融合最为直接。也许正因为这样,音乐一方面像你常常说的那样,是一种高级的娱乐形式,另一方面这种娱乐形式又能发生一种非常严肃的作用。
崔: 所以他们说我有双重个性。梁和平也是最明显的双重个性,高兴的时候特别高兴,像小孩一样,严肃的时候比谁都严肃。我认为其实这是很自然的现象。有很多人把摇滚音乐当作做学问,真是大错特错了。实际上我想扩大谈这个做音乐的人真正是什么样的感觉,就是一种非常快乐的感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娱乐,但是这种娱乐是有创造性的娱乐,不是那种被动的创造,是一种主动的创造。
周:音乐在你心目中占据最重要的地位。不过,你如此看重的音乐好 像不是指一个艺术种类,譬如说不包括某些古典音乐。我的印象是,你非常强调音乐的原始性、本能性、直接性,把音乐看作一种直接发自身体,又直接刺激于身体的力量。这里包含着对音乐的本质,至少是对音乐的标准的一种理解。古典音乐已经远离直接性,有太多的理性和技巧,有太多的来自文字的解释。有人讽刺说,严肃音乐是一些大学教授为另一些大学教授制作的东西。我想知道,你最欣赏的音乐是什么样的。
崔: 如果你是指在听音乐时的这种角度来自什么样的土壤,我就觉得我完全国际化了,而且是随大流的,挺年轻的大流,并不是通俗的大流,不是主流,而且年轻人基本上都听这种。实际上我的音乐品位是二十岁左右喜欢听的那种,我也听一些我自己特别想听的那些老的音乐,觉得这是我的年龄段的,而在听新音乐的时候就不断地想,谁的新音乐好听,听到好的觉得太棒了,就会受影响,像Drum’n Bass都是非常流行的新音乐,并不是主流的,但又是很成功的。
周:你所说的主流是指什么样的?
崔: 像麦当娜,麦克·杰克逊。我喜欢的不是那样的,而是像也很知名的化学兄弟,像Beastie Boys,也是很成功的,但都是很年轻的,中国人大部分不知道,也许知道名字但没听过,或者听一点就过去了,没记住。
周:古典的交响乐你听不听?
崔: 古典音乐我听的是作品,我一般不会去听演奏。
周:有没有你喜欢听的古典作品?
崔: 有,喜欢听马勒的,斯特拉文斯基的。当然,斯特拉文斯基的风格拉得太开了,他早期是新古典,我特别喜欢他的《春之祭》《火鸟》。我特别喜欢听他的那个《春之祭》,荷兰交响乐团在人民大会堂演出的时候,我看了,对我的那种震撼不亚于摇滚乐。
周:《春之祭》的音乐也具有一种原始的力量。音乐给人的震撼是不是就在于这种原始的力量,这种直接作用于人的生命本能的力量?
崔: 音乐一旦震撼你的时候,你说不出来,你激动,你真的开始热爱生命。我想,音乐就像吃饭一样,是一种本能的东西。你到西方国家看看就知道了,好的音乐一出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拉近了。这种关系在中国没有体会到,中国可能只在好的文字面前才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我在丹麦参加艺术节,整整四天喝得晕乎乎的,在草地上晃来晃去。七个舞台,赤橙黄绿青蓝紫,晚上十点钟,天边的火烧云像布景,到处都是音乐,都是年轻人,这种景象难以描绘。当时我首先感到幸福,感谢我活着,感谢我能来,马上跟着就是伤感:这不是我的,不是我们的,不可能和亲朋好友分享。
周:有一种理论认为,音乐是世界本原的直接表达,在音乐中,每个人都不再是一个个体,而是都回到了世界本原之中,恢复了原始的统一。好的音乐的确能使人最大限度地沟通。
崔: 音乐是本能冲动,给你调整起来,你会觉得什么都不怕,而且会觉得无拘无束,觉得生活就是这样,就是高兴,但又不是浑,又不是不尊重别人。因为音乐除了声音大了会吵你,什么都是和平的,什么东西都是可选择可不选择的,什么东西都是非常非常友善,哪怕是骂人,哪怕用最难听的话骂你,因为你不听就可以关闭,没有任何暴力。所以,一个美国Hip Hop专辑的封面画一把大枪,送给孩子,给你,为了你的权利,好像在鼓励暴力,但实际意思是你有枪人家才尊重你,是因为那样才产生的暴力心态,并不是真要你去杀一个无辜的人。后来他们又推出一种方式,就是拿磁带换枪,和唱片公司合作,给你磁带,你把枪交出来,反暴力的一种方式。他们实际上是一种和平的心态,让你把暴力的欲望表现到极致,让你释放这种感觉,你还真想杀人吗?就像那个《天生杀人狂》电影一样,我真让你去看杀人是什么样子,你还真想杀人吗,这就是一种和平的态度。还有乔治·可林顿乐队,他们在舞台上互相骂,我骂你是狗娘养的,你也骂我是狗娘养的,还骂观众是狗娘养的,最后我们大家都是狗娘养的,谁也别骂谁。过程中是很暴力的,其实这种音乐是内心里很多想正面发生冲突的力的一个载体。听音乐的时候,你会有一种激情感,也许就可能找出一个特别暴力的话题去说,听完后根本就不会有暴力了。但我也听说过特别可怕的音乐,真是暴力音乐,那就是三K党的音乐,还有一些极右派音乐,反对少数民族的,反对移民的。我发现只有这种音乐是丑恶的,真正变成了政治音乐就是丑恶的。
周:比如“文革”时候的造反歌。
崔: 都是丑恶的。除此之外基本上音乐都是美好的、善良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那种音乐只要它是真挚的,反对屠杀性的暴力,真正动枪的暴力,我觉得都应该被接受,最起码都应该能够听。但是太恐怖的,鼓励恐怖分子去杀人的,那是丑陋的。
周:那已经不是音乐了。
崔: 对,严格来讲那不是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