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你说你小时候特幸福,据我的经验,人一到青春期就不一样了,生理上心理上都会发生问题,会充满紧张。你那时候怎么样?
崔: 青春期一到,我感觉特别不好,我特别不喜欢我的青春期。压力太大了。不知道做什么好,最大的就是工作的压力。不成功的时候,觉得自己不行,而且不喜欢学习,看别人比自己好,别人比自己壮,也觉得压力特大。看别人有姐姐,我没有,也有压力。各种压力都有。到了会表达的时候,压力就好一点。
周:我在青春期也自卑,倒不是在工作上,我在中学里学习不费劲。是在别的方面,我那时候比较弱小,性格又内向,就羡慕那些强壮活泼的同学,甚至还被他们欺负。后来我发现,有一段自卑的经历也好,这样能让一个人更往深处发展,你会琢磨很多事儿,没压力可能就不会去琢磨。可能你爱想问题就和这有关系。
崔: 青春期都会有压力,青春期的这种压力太残酷了。而且童年和青春期的那种力量是非常露骨的。比如我们那时候歧视残疾人,现在想起来觉得我们那时候真坏,学残疾的孩子走路,学豁嘴说话,类似这种东西。别的孩子也欺负我们,比如说我太瘦了,大孩子欺负我。还有玩游戏输了,都让我背负过于沉重的压力。
周:青春期的孩子好胜心特别强,就怕自己被别人压了。
崔: 青春期的反差大,相对来说,小时候过得高兴些。上中学以后就不一样了,特别是做音乐以后。做音乐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吃苦的过程,对个人来说是非常孤独的,个人要克服很多东西,你在训练自己的时候就是这么一个过程。真正做一个职业音乐人,每天都要练琴,至少练两个小时以上,甚至六个小时、八个小时,状态马上不一样。我经历过这种状态,所以特别能理解这种人。
周:你那时候是练号吧?
崔: 对。我那个时候不是一个科班出身的那种学习方法,我是自学的,我的意思是说音乐的过程是自身给自身的压力,实际上是一个非常苦的过程,就是你通过练琴可以发现自己很多的问题,你不可能去跟别人说,去跟别人交流。每天都要经历这个过程,练琴,手指头,非常非常小的问题,吃了很多很多的苦,跟自己较劲。练琴没有捷径可走,会有人耍聪明,但只是相对而言,实际上是一个很苦的过程。后来我经常回想起来,当时的这个训练对自己一生都有影响,现在我坐下来听每一个音,每一个细小的变化,拿鼠标来修改每一个音符,都跟那个时候有关系。现在我们看谱子,那个时候的区别就是一个音符一个音符记下来,回来去听磁带,听十遍才能听出那个音来,才能记下谱子来,然后再去演奏。
周:这是你进北京歌舞团之前 吧?
崔: 就是那段时间。你学作曲也一样,做题,听和声,每一组音平行四度、五度,不允许你自己发现不到,你听都听不出来,就根本做不好。完了逐渐发现理论完善和听觉之间的这种关系,这个过程西方人真的有。中国的传统音乐有一定内容,会加上一些文字的渲染,比如“高山流水”,但是你仔细听音乐,变化并不大,只是气的变化,力的变化,技巧上的变化。可是你去看西方的音乐,特别复杂,真是一种学问。从这方面说,我们小时候觉得压力特别大,因为我们从来不看比自己差的人,跟一个好的音乐家一比的话,就觉得自己没有才华,甚至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有一种自卑心理。做音乐不是一种你积累很多知识的过程,而是你每天都在征途上,你每天都得往前走,你每天都是一个开始。并不是说你懂了很多东西,你可以去告诉别人,没有这种可能。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一旦找到以后你就特别高兴。这更多的是在古典音乐中,但爵士音乐也是这样,真正掉进爵士音乐的感觉里以后,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和声,每一个句子,你怎样去练习,每天也要练几个小时,完了怎么样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即兴地创作,自由地创作,这就是爵士乐。听别人吹得那么好,看别人玩得这么高级,自己跟别人一比就有压力。跟别人合作的话,别人看你玩得不好,你的水平不够,适应不了这种复合节奏,就不愿意跟你玩,你就会特别压抑。今天那人水平比我高,演出完了就不睡觉,开始练,练得差不多了,自己觉得行了,然后才睡觉,第二天又去找人吹,结果吹得还是不行。音乐就像一个世界一样,一浪接一浪。
周:可能区别就在这里。如果只是外界给你压力,只是父母和老师给你压力,许多孩子可能就会发生抵触,最后不愿意学下去了。你的压力是来自你自己,你真正喜欢,同时又非常好强,这种压力就会成为很大的动力。
崔: 后来我发现这种压抑是非常自然的压抑,因为就是自身给你的,我那时候没有老师给我的压力,就是我自身的压力。我喜欢听的、我想象中的东西表现不出来,另一种世界里、音乐的空间里有太多的好东西,你眼高手低,你看到那么多好东西,那些大师在那里,而且那么些比你好的小孩也在那里,那样一种压抑。就是同学之间也有竞争,你的业务差,别人就欺负你,就这么简单的压抑,你就会孤独。别人不跟你谈论正经事,别人跟你开玩笑可以,一说严肃的问题,就不愿意跟你谈,因为你不如我,这是非常残酷的事。音乐非常残酷,而且那么大的孩子是最残酷的,那么对你开玩笑,就像我们小时候开残疾人的玩笑,学残疾人走路。就现在还有很多大人还学这种东西,所以现在我看到这些就感觉不好意思,但谁也没想过,如果你的孩子是这样,你会多么痛苦。就类似这样的东西,自己想想你居然能对一个弱智的人、一个豁子学他的说话,那种残酷心态在音乐里是一样的。当然,像这样的压抑不是说就是痛苦,没有那么大痛苦,你会觉得这在任何地方都是非常自然的,因为这所谓的压力、紧迫感是你自身的。于是你就玩命地练习,倾其所有,一旦你能独奏的时候,你站在台上,别人为你鼓掌,那心里高兴啊。当时我们周围三个学校都有乐队,完了互相比赛。我们小时候受的音乐训练全都是革命歌曲,但是在我们脑子里它们不是革命歌曲,我们觉得歌词那些都不重要,听的不是那个,而是音符,就是我们自己觉得它是音乐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