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的话

2018年，法国伽利玛出版社出版了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的《性经验史》第四卷《肉欲的忏悔》。福柯在世时一直推迟出版的这本遗著，终于在他去世34年之后得到其版权所有者的同意，被整理出版，这实在是一大幸事！对于世界各国喜爱福柯作品的读者来说，也是一大善举。而且，这一卷相当完整，对于中世纪性经验史的形成、权力机制的运作与欲望主体的构成的阐述，深刻、富有创见。从此，福柯的《性经验史》不再是未完成的作品，而是一部系统的、完整的巨著。

本书分为三个部分：中世纪性经验的形成、作为处女的主体的构成及其生存技艺（即“伦理”）与作为已婚者的主体的构成及其生存技艺。可以说，福柯在本卷中是以“性经验”为支点来解释作为欲望之人的主体（如处女、已婚者等）是如何构成的，其中包括哪些制度—规范等伦理要素，而且，这些制度—规范是如何展现其权力运作的机制的，身处其中的人们又是如何灵活应对，展现出自身的生存技艺的。而晚年福柯常常使用的“主体解释学”“生存美学”“主体伦理”与“生命政治”等，就是对于以上研究从不同侧面的描述。可以说，《性经验史》第四卷《肉欲的忏悔》就是有关中世纪从查士丁到奥古斯丁的“性经验史”的主体解释学、生存美学、主体伦理与生命政治学。

1．中世纪的“性经验”

在《性经验史》中，福柯不是简单地从生理学角度谈论“性欲”或“性快感”，而是讨论性欲或性快感在特定社会中的各种“用法”。比如，《性经验史》第一卷《知识意志》是探讨现代社会有关性欲的用法，第二卷与第三卷则是分别讨论古希腊—罗马时期各种“性快感”的用法。同样，第四卷《肉欲的忏悔》研究的是中世纪从查士丁到奥古斯丁的“肉欲的用法”。这里，“肉欲”就是中世纪基督教对于性欲的特殊说法，其用法就是“一种经验方式” ^[1] ，即“性经验”。它是“一种自己认识自己与改变自己的方式，依据的是消灭恶与显现真相之间的某种关系”。在福柯看来，对于性行为的节制在基督教入主罗马帝国之前已经存在，“基督教主要是从自身角度修饰了它”，特别是通过忏悔训练与僧侣苦行等技术，促成了“一种新经验的形成”。这就是中世纪的“性经验”。换言之，这种新经验不同于古希腊—罗马的性经验之处，就在于它是以人获救并与上帝相结合为导向的。因此，基督教也讲婚姻忠诚、性节制、童贞或贞洁等日常生活规则，但是，这一切必须纳入上帝创世与拯救人的“逻各斯”之中。为此，福柯对亚历山大城的克莱蒙、德尔图良、伽利安与奥古斯丁等人的文本进行了深入的读解，发现虽然他们的解释存在着一定的差异，但是，这一新经验的主轴是不变的。

2．主体解释学

中世纪基督教有关“肉欲的用法”不仅是一种新的性经验方式，也是“主体性”构成与解释的方式。福柯认为，基督教通过忏悔践行与苦行生活，让人直面自己的罪恶，在导师（如神甫）的指导下，检查自己的灵魂，坦白一切，“说出自己灵魂的真相”，从而获得灵魂拯救。因为通过解读，福柯发现在《圣经》中，上帝对该隐隐瞒杀害兄弟亚伯的罪行的处罚，以及大卫、亚当与夏娃对待罪恶的态度及其后果，表明了上帝是给予罪人“忏悔罪恶”的机会的，如果人真诚地坦白自己的罪过，会得到上帝的宽恕。不过，福柯的读解并不限于此，而是要从中寻绎出一种“主体解释学”。换言之，中世纪的“欲望主体”或“欲望之人”是如何构成的或塑造出来的。具体说来，这就是通过“修身训练、通过自身认识自身、把自身构成为研究对象与话语对象、通过探明自身根基的活动，并把最深刻的秘密带入救世显现的光明之中而获得解放、净化自己与拯救”。 ^[2]

3．权力机制的运行

不过，这一性经验方式是有内在权力机制的，因为肉欲的用法是受各种规范—制度制约的。福柯在对忏悔程序、苦行生活（如隐修生活）、处女守贞与夫妇责任等的分析中，就揭示了“公开告罪”与“诉说自己”等压抑人性的一面。比如，在《论谦逊》中，德尔图良曾这样描述“公开告罪”活动：忏悔者“手捧苦衣与圣灰，着装悲苦；人们拉着他的手，带领他进入教堂；他公开地拜倒在鳏夫、寡妇与神甫们之前，他抓住他们的衣角，亲吻他们的脚印；他抱住他们的膝盖”。更有甚者，哲罗姆还曾描述过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法比奥拉，她在前夫死之前再嫁了，为了得到上帝的宽恕，她“在罗马城的众目睽睽之下，复活节的前几天，她站在忏悔者行列里，主教、神甫们、民众们与她一起哭泣，头发凌乱，面容灰白，双手很脏，头上满是圣灰，卑微地低着头［……］。她敞开怀，露出曾引诱过她第二任丈夫的面容，她毁伤了它们，她向大家露出自己的伤，以及失去光泽的身躯，罗马含泪注视着她的伤痕。”

当然，这一权力机制还有着解放的一面。这就是通过忏悔、苦行等生存技艺，人只要持之以恒，就会获得灵魂拯救。福柯还特地引用了克里索斯托姆对于童贞力量的描述：“如果他们有妻子与孩子，那么对于他们来说，去沙漠居住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他们没有了所有这些联系，他们生活在人间就像在天堂上一样，他们不需要墙、天花板、床、桌子与其他这类东西；他们的屋顶就是天，他们的床是大地，他们的桌子是沙漠。而且，贫瘠的沙漠迫使其他人陷入饥荒，但是，对于这些圣人来说，却是丰富的资源［……］，源泉、河流、大片水域给他们提供了大量的甘甜饮料；一位天使为某位天使摆好一张令人惊奇的桌子［……］。而且，约翰［……］，维持他的肉身生命的，不是小麦，不是葡萄酒，不是油，而是蚱蜢与野蜜蜂。这就是人间的天使！这就是童贞的力量！” ^[3]

可以说，在整个中世纪里，通过这一有着双重面相的权力机制的运作，性经验、主体性或欲望之人不断地被再生产出来。

最后，我对注释作一些说明。全部注释包括福柯本人的注释、整理者的注释和译者的注释。其中，整理者的注释用“［　］”来表示，译者的注释用“——译者注”来表示。此外，福柯多次引用了《圣经》文本，我在翻译过程中采用《圣经》中译本（中国基督教协会印发，南京，1996年）的译文，如遇有与福柯的引文不同之处，我直接根据原文译出。

[1] Michel Foucault, Les aveux de la chair , Gallimard, Paris, 2018, p. 51.

[2] Michel Foucault, Les aveux de la chair , Gallimard, Paris, 2018, p.50.

[3] Michel Foucault, Les aveux de la chair , Gallimard, Paris, 2018, p.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