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尝于本刊论列汤祷传说,疑汤祷之传说,由于宋景公以人祷传说之误传与牵合,两者传说既绝类而“商汤”之与“宋景”古音又皆近。此说骤观之若新奇,实则古史传说之误传与牵合,其例正多,不足异也。例如桀与纣之传说,前后如出一辙,其相合牵合之迹显然,此固不用深论。即以商与宋之传说论,其间相互误传与牵合,不仅汤与宋景公。例如纣之与宋康王(即宋王偃),两者之传说,更惟妙惟肖。此但以瑞应一端论之,如《说苑·敬慎》篇云:“昔者殷王帝辛之时,爵生鸟于城之隅,工人占之曰:‘凡小以生巨,国家必祉,王名必倍’。帝辛喜爵之德,不治国家,亢暴无极。”而《新序·杂事四》则云:“宋康王时,有雀生鹯于城之陬,使史占之,曰:‘小儿生巨,必霸天下’。康王大喜,于是灭滕代薛,取淮北之地,乃愈自信,欲霸之亟成,故射天笞地,斩社稷而焚灭之,……剖伛之背,锲朝涉之胫。”
帝辛为殷之亡君,而康王为宋之亡王,其所处地位既似,而瑞应乃全通。陈逢衡《竹书纪年集证》尝疑之,云:“刘向《新序·杂事》篇云:‘宋康王时……’此直与纣相符合,真不可解,然《说文·敬慎》篇又云:‘昔者殷王帝辛之时’,不几与《新序》两相矛盾与?然自是《新序》之误,余按《吕氏春秋》载射天事,亦谓宋王不引武乙,岂真记载之误欤?抑事适相类而纪事者,因各举其说欤?何前殷后宋之适相诬也?噫,异矣!”顾颉刚氏著《宋王偃的绍述先德》一文(《语丝》六期及《古史辨》第二册),亦以此二事相比拟,亦云:“宋王偃所绍述之祖德,不但他的二十六世从祖纣而已,更有他的二十九世祖武乙。”
亡国之君王,瑞应既同,行动相类,结果又甚似,天下事有若是巧乎?顾氏疑宋王偃之绍述先德,乃齐王之宣传,余意与其谓出于一人之宣传,不若谓其出于误传与牵合为得也。何则?一人有意宣传之力有限,众人无意之误传与牵合,固往往而有也。
不特亡国之君王,瑞应相同,与国之君王,瑞应亦然,如《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云:“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时之暮,失其度制,乃辞云:‘吾娶必有应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服之也,其九尾者,王之证也。’涂山之歌曰:‘绥绥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禹因娶涂山,谓之女娇。”
相传禹以涂山氏兴,而涂山氏又因九尾狐之瑞应而娶,《稽瑞》引《田俅子》又云:“殷汤为天子,白狐九尾。”是殷汤亦有九尾狐瑞应之传说也。而《瑞应图》又云:“九尾狐者,六合一同则见。文王时,东夷归之。”是三代之兴,莫有九尾狐之瑞应。按《山海经·南山经》云:“(基山)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 。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海外东经》又云:“青丘国在东北,其狐四足九尾。一曰在朝阳北。”《大荒东经》又云:“有青丘之国,有狐,九尾。”《逸周书·王会》篇亦云:“青丘狐九尾。”是相传九尾狐在青丘,而《吕氏春秋·求人》篇云:“禹东至鸟谷青丘之乡……”《知度》篇又云:“禹曰:‘若何而治青丘……’”
据此,似禹确与九尾狐有相关之传说。又按《白虎通》《孝经援神契》皆云:“德至禽兽,则狐九尾。”而汤又确有德至禽兽之传说。《治要》引《尸子·绰子》篇云:“汤武及禽兽。”《文选·贤良诏》注引作“汤之德及鸟兽矣。”《吕氏春秋·异用》篇云:“汤见祝网者,置四面,其祝曰:‘从天坠则,从地处者,从四方来者,皆离(同罹)吾网。’汤曰:‘嘻!尽之矣!非桀孰其为此也?’汤收其三面,置其一面,而教其祝曰:‘昔蛛蝥作网罟,今之人学纾,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吾取其犯命者!’汉南之国闻之,曰:‘汤之德及禽兽矣!’四十国归之。”
贾谊《新书》《史记·殷本纪》及《新序》《说苑》,皆有此记载,然则汤之与九尾狐,似确有相关之传说。
《瑞应图》称文王因九尾狐见而东夷归之,《海外经》《大荒经》亦记青丘国于《东经》中,服虔亦称青丘国在海东三百里,《岳渎名山记》云:“瀛洲,在东海,一名青丘。”而今本《竹书纪年》又称夏帝杼:“八年,征于东海及三寿,得一狐九尾。”《海外东经》郭注引《古本竹书》作“伯杼子征于东海,及王寿,得一狐九尾。”禹、汤、文王,皆为兴国之主,皆有九尾狐之瑞应,“杼”之与“禹”音相近,疑其亦不免有误传与牵合也。
古帝王之瑞应传说,疑起源甚早,疑本春秋战国时之民间传说。如《论语·子罕》篇云:“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墨子·非攻下》篇云:“天命文王,伐殷有国,泰颠来宾,河出绿图,地出乘黄。”《北堂书抄》一五八引《随巢子》亦云:“姬氏之兴,河出绿图。”《随巢子》《田俅子》等书久佚,惟搜考诸书所征引,已破多瑞应之记载,其全书必盛言瑞应无疑。
于古帝王之瑞应传说,作有系统之提出,似起于战国末年,即五德始终始说是也。
《史记·封禅书》:“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鸟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一则曰“终始五德之运”“齐人奏之”,再则曰“或曰”,则此“或曰”云云,必为邹衍行之说明甚。
《吕氏春秋·应同》篇云:“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鸟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
此与《封禅书》绝类。当亦邹衍之说也。然《墨子·非攻下》篇已云:“赤鸟衔珪,降周之岐社。”《艺文类聚》九九及《太平御览》九二二引《随巢子》 又云:“少昊之时,赤燕一双,而飞集少昊氏之户,遗其丹书。”然则赤鸟丹书之说,不始于邹衍之徒矣。疑邹衍瑞应之说,非邹氏所创,盖据民间之传说,加以缀合而已。若全出一人之臆造,其说必不能为人所信,必不能若是具盛也。
(原刊上海《大美晚报·历史周刊》1936年3月23日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