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毅报燕惠王书》自述他破齐的经过道:“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对曰:‘夫齐,霸国之余教也,而骤胜之遗事也,闲于兵甲,习于战攻。王若欲攻之,则必举天下而图之。举天下而图,莫径于结赵矣。且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愿也。赵若许,约楚、魏、宋(“宋”字衍文)尽力,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曰:‘善’。臣乃口受令,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起兵随而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举而有之于济上。济上之军,奉令击齐,大胜之。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遁逃走莒,仅以身免。”
《史记·乐毅列传》也说:“燕王问伐齐之事,……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啖秦以伐齐之利,诸侯害齐湣王之骄暴,皆争合从与燕伐齐。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乐毅于是并护赵、楚、韩、魏、燕之兵伐齐,破之济西。诸侯兵罢归,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淄,齐湣王之败济西,亡走保于莒。”
都认为破齐之役,由于乐毅的合从和主谋。考《赵世家》说:“(赵惠文王)十四年,相国乐毅将赵、秦、韩、魏、燕攻齐,取灵丘。”《吕氏春秋·权勋》篇又说:“昌国君将五国之兵攻齐,齐使触子将,以迎天下之兵于济上,……齐王走莒。”看来乐毅真像是当时诸侯的联合统帅了,好像破齐之役,确是乐毅一人的主动。但是《赵世家》这年的纪事,实不足信,梁玉绳《史记志疑》已加驳斥,梁氏说:“六国伐齐在明年,是岁惟秦击齐。无赵、魏、韩、燕攻齐及取灵邱之事,盖误。”《吕氏春秋》的故事,认为乐毅曾将五国之兵,也出于后来的传说,并不足信。
《史记·孟尝君列传》载:“其后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困苏代,代乃谓孟尝君……于是孟尝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于孟尝君。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冉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齐,天下之强国也,子必轻矣。齐、秦相取以临三晋,吕礼必并相矣,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若齐免于天下之兵,其仇子必深矣。子不如劝秦王伐齐,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齐破,秦畏晋之强,秦必重子以取晋。晋国弊于齐而畏秦,晋必重子以取秦。是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于是穰侯言于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后齐湣王灭宋,益骄,欲去孟尝君,孟尝君恐,乃如魏。魏昭王以为相,西合于秦、赵,与燕共伐破齐,齐湣王亡在莒,遂死焉。”
这里又认为破齐之役,出于孟尝君的主谋,和其他各篇以为出于乐毅主谋的不同。梁玉绳《史记志疑》对此曾作这样的驳议:“案:孟尝君奔魏有之,故《魏策》载孟尝君为魏借燕、赵兵退秦师一章,若相魏是妄也。知者,《年表》《世家》皆不书其事,即《国策》亦无明文。……至齐之破,乃燕昭复仇,与孟尝君何涉?如传所说,竟似孟尝为之,岂不冤哉?《荀子·王霸》篇言:‘(齐闵薛公)权谋日行,而国不免危削。’《臣道》篇言:‘孟尝篡臣。’殆当时恶孟尝者造伪斯语而传之欤?”
实则孟尝君固曾为魏昭王相,明证很多,《韩非子·外储说右上》篇有“薛公之相魏昭侯也……”,《赵策四》说:“齐欲伐宋,……谓齐王曰:‘臣为足下为魏王曰:……今王又挟故薛公以为相。’”最为明证。只是孟尝君在齐灭宋前已为魏昭王相,《孟尝君列传》误记在齐灭宋后罢了。考齐湣王于秦昭王十三年听祝弗的计谋,改取离魏连秦的外交政策,把亲魏反秦的大臣周最驱逐,把亲魏的宗室孟尝君免去相职,改用秦臣吕礼为相(参阅《东周策》“齐听祝弗”与“谓薛公”两章,《秦策三》“薛公为魏谓魏冉曰”一章。《秦本纪》误谓是年吕礼奔齐,盖误)。同年田氏宗室就起兵劫王,孟尝君也就出走(见同年《六国表》),孟尝君的到魏为魏昭王相,当在这年或稍后。
《秦策三》说:“薛公为魏谓魏冉曰:‘文闻秦王欲以吕礼收齐,以济天下,君必轻矣。齐秦相聚以临三晋,礼必并相之,是君收齐以重吕礼也。齐免于天下之兵,其仇必深。君不如劝秦王令弊邑卒攻齐之事。齐破,文请以所得封君。齐破晋强,秦王畏晋之强也,必重君以取晋。齐予晋敝邑,而不能支秦,晋必重君以事秦。是君破齐以为功,操晋以为重也。破齐定封,而秦晋皆重君。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矣。’”从这里可知合从攻齐,确出孟尝主谋,只是《孟尝君列传》误把这事系在齐灭宋前罢了。事实上,这次合从攻齐,初由于孟尝君的想报被逐的私仇,不惜奉秦为天下盟主而秦想借此而夺独霸的地位。
《燕策二》载苏代约燕王语:“秦……已得安邑,塞女戟,因以破宋为齐罪。秦欲攻齐,恐天下救之,则以齐委于天下,曰:‘齐王四与寡人约,四欺寡人,必率天下以攻寡人者三。有齐无秦,无齐有秦。必伐之,必亡之。’”从这里也可知这次合从攻齐,秦确居盟主地位。《魏策四》载:“周最入齐,秦王怒,令姚贾让魏王。魏王为之谓秦王曰:‘魏之所以为王通天下者,以周最也。今周最遁寡人入齐,齐无通于天下矣。敝邑之事王,亦无齐累矣。大国欲急兵,则趣赵而已。’”《东周策》又载:“为周最谓魏王曰:‘秦知赵之难与齐战也,将恐齐赵之合也,必阴劲之;赵不败战,恐秦不己收也,先合于齐。秦、赵争齐,而往无人焉,不可。王不去周最,合而收齐,而以兵之急,则伐齐无因事也。’谓周最曰:‘魏王以国与先生,贵合于秦以伐齐。薛公故主,轻忘其薛,不顾其先君之丘墓。而公独修虚信,为茂行,明群臣,据故主,不与伐齐者产,以忿强秦,不可。公不如谓魏王薛公曰:请为王入齐,天下不能伤齐。而有变,臣请为救之。无变,王遂伐之。且臣为齐奴也,如累王之交于天下,不可。王为臣赐厚矣,臣入齐,则王亦无齐之累也。’或为周最谓金投曰:‘秦以周最之齐疑天下,而又知赵之难予齐人战,恐齐、韩之合,必先合于齐,(‘齐’旧讹‘秦’)秦齐合,则公之国虚矣。公不如救(疑当作‘收’)齐,因佐秦而伐韩、魏,上党、长子,赵之有已。公东收宝于秦,(疑当作‘齐’)南取地韩、魏,因以困,徐为之东,则有合矣。’周最谓金投曰:‘公负令秦与强齐战,战胜,秦且收齐而封之,使无多割而听天下之战。不胜,国大伤,不得不听秦。秦尽之韩、魏之上党,太原西土,秦之有已。秦地,天下之半也,齐、楚、三晋之命。复国且危身,是何计之道也!’”
本来在破齐之前,秦、齐两大强国成对峙之局。齐本欲灭宋,而秦阻挠之,赵臣李兑本想合三晋攻秦,就利用秦、齐的新仇,合齐、魏、赵、韩、楚五国攻秦,只因齐意在灭宋,齐、魏间又复猜疑,以致五国之兵罢于成皋(说详拙作《战国史编年》)。后来秦又谋合齐,立齐、秦为东西帝,相约伐赵。当秦正谋合五国伐赵的时候,齐忽而放弃帝号来取欢于各国,并且出兵向秦示威,秦也不得不废弃帝号,把一部分赵、魏的失地归还(见《赵策一》赵收天下且以伐齐、苏秦上书说赵王章),齐便趁机灭宋,侵楚淮北,这时三晋和楚都受齐的威胁,于是秦合从攻齐的机会来到。恰巧这时魏相孟尝君对齐湣王有私仇,便首先发动。结果秦是盟主,魏、赵等国是附从,魏国的主其事者当然是孟尝君,赵国主其事的是金投,至于那个被齐湣王驱逐到魏的亲魏大臣周最,这时忽而眷念故国,又由魏逃奔到齐去,不愿参加这个合从攻齐之举,而盟主秦国确又因此怀疑魏国的态度。经过解释了事。上面所引的《东周策》,或人对周最说的话,以及或人替周最游说的话,虽然都出策士的拟造,但从这里却很可看出,周最由魏逃齐后和天下合从攻齐前的国际形势。
《秦本纪》载:“(秦昭襄王)二十二年,……与楚王会宛,与赵王会中阳。”《赵世家》亦谓赵惠文王十四年“与秦会中阳”,《楚世家》也说楚顷襄王十四年“与秦昭王好会于宛,结和亲。”考天下合从攻齐在次年,这一年秦和赵、楚相会,也可见天下攻齐前,秦确是从主,所以由秦为主,和楚、赵先后相会。《秦本纪》又说:“(秦昭襄王)二十二年,蒙武(当作蒙骛)伐齐,河东为九县。”《田敬仲完世家》和《六国表》也说这年“秦来伐,拔我列城九。”考齐、秦两国本非接壤,其间隔有三晋,这年秦能越三晋而攻齐,也可见那时三晋已合从于秦,秦是从主,所以对齐的首先发动攻势。
至于合从攻齐之役,《史记》上《秦本纪》及各国《世家》有这样的记载:
(秦昭襄王)二十三年,尉斯离与三晋、燕伐齐,破之济西。王与魏王会宜阳,与韩王会新城。(《秦本纪》)
(魏昭王)十二年,与秦、赵、韩、燕共伐齐,败之济西。湣王出亡,燕独入临淄,与秦王会西周。(《魏世家》)
(韩釐王)十二年,与秦击齐济西,与秦王会西周。(《六国表》《韩世家》略同)
(赵惠文王)十五年,燕昭王来见。赵与韩、魏、秦击齐,齐王败走,燕独深入,取临淄。(《赵世家》)
(楚顷襄王)十五年,楚王与秦、三晋、燕共伐齐,取淮北。(《楚世家》)
(燕昭王)二十八年,燕国殷富,士卒乐佚轻战。于是遂以乐毅为上将军,与秦、楚、三晋合谋以伐齐,齐兵败,闵王出走于外,燕兵独追北,入至临淄。(《燕世家》)
(齐湣王)四十年(当作十七年),燕、秦、楚、三晋合谋,各出锐师以伐,败我济西,王解而却。燕将乐毅遂入临淄。(《田敬仲完世家》)
上年秦、韩、赵、楚相会,这一年,秦王又与楚王会宜阳,与韩王会新城,赵、楚、魏、韩先后和秦相会,正可见合从伐齐之役秦是盟主了。上引《魏策四》载当时魏王为周最入齐,对秦王说:“敝邑之事王,亦无齐累矣”。《东周策》载周最回齐,或人谓周最曰:“公独修虚信,为茂行,明群臣,据故主,不与伐齐者产(产字疑讹),以忿强秦,不可。”又载周最谓金投曰:“公负令秦与强齐战”,也都可以明证秦是这一役的从主。还有《赵策一》载:“赵收天下,且以伐齐。苏秦为齐王上书说赵王曰:‘……今足下功力,非数痛加于秦国,而怨毒积怨,非曾深凌于齐也。臣窃外闻大臣及下吏之议,皆言主前专据,以秦为爱赵而憎齐。臣窃以事观之,秦岂得爱赵而憎齐哉?欲亡韩吞两国之地,故以齐为饵。先出声于天下,欲邻国闻而观之也。恐其事不成,故出兵佯以示赵、魏。恐天下之惊觉,故微韩以贰之。恐天下疑已,故出质以为信。声德于与国,而实伐空韩,臣窃观其图之也。……合从于强秦之伐齐,臣恐其祸出于是矣。……夫齐事赵,宜正为上交。今以抵罪取伐,臣恐其后事王者之不敢自必也。今王收齐,天下必以王为得。齐抱社稷以事王,天下必重王。然则齐义,王以天下就之,秦暴。王以天下攻之,是一世之命,制于王已。臣愿大王深与左右群臣卒计而重谋,先事成虑而熟图之也。’”(《赵世家》系于赵惠文王十六年下,“苏秦”作“苏厉”,《国策》与《赵世家》文俱略有误此参酌校正)这封书虽未必可靠,但内容所述,却很合情,那时合从攻齐,秦确是盟主。
最值得注意的,秦既是从主,为什么《秦本纪》和诸《世家》只说秦先后和赵、楚、魏、韩相会,不曾和燕相会呢?而《赵世家》只载那合从攻齐的一年,“燕昭王来见”,原来燕是弱国,本不为秦所重,燕的参战,恐怕还是出于赵的拉拢呢!《燕策二》载苏代自齐献书于燕王曰:“……臣受命以任齐,及五年,齐数出兵未尝谋燕,齐、赵之交,一合一离,燕王不与齐谋赵,则与韩谋齐。齐之信燕也,至于虚北地行其兵。今王信田伐与参去疾之言,且攻齐,使齐犬马 而不信燕,今王又使庆令臣曰:‘吾欲用所善’,王苟欲用之,则臣请为王事之……”
这封书虽也未必可信,但所述也很合当时情势,燕的与天下合从攻齐,本出于赵的牵合啊!燕的伐秦,原来因为燕王信了田伐和参去疾的话,不是出于乐毅主谋的。
考《吕氏春秋·行论》篇说:“齐攻宋,燕王使张魁将,燕兵以从焉,齐王杀之。燕王闻之,泣数行而下,召有司而告之,……凡繇对曰:‘请王缟素,辟舍于郊,遣使于齐,客而谢焉,曰:此尽寡人之罪也,大王,贤主也,岂尽杀诸侯之使者哉?然而燕之使者独死,此弊邑之择人不谨也,愿得变更请罪。’使者行至齐。齐王方大饮,左右官实,御者甚众,因令使者进报,使者报言燕王之甚恐惧而请罪也,毕,又复之以矜左右官实。因乃发小使以反令燕王复舍。此济上之所以败,齐国以虚也。”案齐伐宋灭宋,在天下谋合从攻齐前一年,那时燕正事齐,所以助齐伐宋(《宋史家》说齐与魏、楚伐宋,大误,吴师道已加以辨证),苏代书所谓“齐之信燕也,至于虚北地行其兵。”当指那时事。《楚策一》载:“凡天下所信约从亲坚者苏秦,封为武安君而相燕,即阴与燕王谋破齐,共分其地,仍佯为有罪,出走入齐,齐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苏秦于市。”《齐策一》也载:“苏秦之计,荧惑诸侯,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欲反覆齐国而不能,自令车裂于齐之市。”
考苏秦本是齐湣王末年的相,《吕氏春秋·知度》篇说:“宋用唐鞅,齐用苏秦,而天下知其亡,”最为明证(苏秦事迹,余别有详考)。恐怕苏秦本主联合齐、燕的,所以齐伐宋时,燕也遣将助战,等到秦合天下攻齐,燕亦参与其间,苏秦便被诬为反间,因被车裂死了。苏秦于天下合从前相齐,到燕攻齐见杀,首尾正是二年,《楚策》苏秦相齐二年之说,似可信据。至于《燕策》所载苏代谓燕反间之说,疑与苏秦事本出一事的两传。《燕策一》称苏代遗燕昭王书,燕昭王善其书,“乃召苏代复善待之,与谋伐齐。竟破齐,闵王出走。”又《燕策二》载:“苏代为燕说赵以伐齐,奉阳君不听。乃入齐恶赵,今齐绝于赵。……卒绝齐于赵,赵合于燕以攻齐,败之。”《燕策二》又载:“苏代自齐使人谓燕昭王,……令人谓闵王,……苏子遂将,而与燕人战于晋下,齐军败,燕得甲首二万人。苏子收其余兵以守阳城,……明日又使燕攻阳城及狸,……将以与燕战于阳城,燕人大胜,……燕因使乐毅大起兵伐齐,破之。”这又把燕破齐,说为出于苏代的策划和反间,这与伐策等书把破齐事说成全出乐毅的主谋,同样出于策士的夸饰。事实上这次燕的破齐,全出于机缘,因为秦先和赵、楚、韩、魏攻齐,齐派大军抵御,而燕本是齐的与国,“济之信燕也,至于虚北地行其兵,”而齐的北地又是一片平原,并无险要,不如它的西南有长城等防御工程,所以乐毅的兵可以乘虚而长驱直入了。
根据上面的考论,可知合从攻齐,最初是出于魏相孟尝君的发动,事实上那时秦、齐争强,秦能合从攻齐,是秦国外交上的大成就,齐所以会遭遇这样的大失败,是由于齐灭宋后,声势太盛,使魏、楚、赵等国都感到了威胁。《田敬仲完世家》说:“齐湣王……伐宋,……宋王出亡,死于温。齐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晋,欲并周室,为天子。泗上诸侯邹鲁之君皆称臣,诸侯恐惧。”诸侯因为恐惧,便不惜奉秦为盟主而合从攻齐了。由于秦与魏、赵、韩、楚等国的攻齐,秦得了河东九城,陶也在内(后来成为穰侯封地),楚夺回了淮北,魏得了宋的旧地(《荀子·议兵》篇所谓“齐能并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鲁也取得了徐州(《吕氏春秋·首时》篇所谓“齐以东帝困于天下,而鲁所取徐州”),燕将乐毅便得长驱直入,攻取七十多城,连齐都临淄也在其内,差不多齐国大半江山都陆续被燕所占(余疑齐本有五都,《燕策一》所谓“章子将五都之兵,以因北地之众以伐燕。”《孟子》所谓,“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除临淄外,平陆、即墨、莒在四方,各为五都之一。《史策》称“燕攻齐,取七十余城,惟莒、即墨不下。”盖其他三都均失,而莒为齐王所退保,即墨为田单所固守,莒和即墨二都未下,不是说齐只存下莒和即墨二城罢了。据《国策》,邹忌已谓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齐称到齐湣王时决不止七十多个,因为齐尚有小半江山保留,所以田单能够凭此复国,余于此别有详考)。结果齐破后,秦便得成为当时惟一强国,渐次达到统一中国的目的,所以这一役是战国史中非常重要的关键,而乐毅也因此功业煊赫,为后世所称道。后世策士为此大加夸张,把乐毅也说成了个由游仕起家的人物,并且把破齐之役的谋划和功绩,都写在他一人的身上,这篇《乐毅报燕王书》也是这个情势之下出现的伪作,所以它的内容,完全和史实不相合了。
《史记·乐毅列传》有太史公曰:“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那么,这书的著作年代至少在蒯通和主父偃以前。考《汉书·艺文志》纵横家十二家中有《蒯子》(班自注:“名通”)和《主父偃》,《史记·田儋列传》说:“蒯通者,善为长短说,论战国权变,为八十一首。”《汉书·蒯通传》说:“通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雋永》”。《史记》说蒯通“善为长短说”,《汉书》称其署名“《雋永》”,永也训长,刘向《战国策叙录》言:“所校《战国策》书,……中书本号曰国策,或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修书。”所谓“长短说”和“雋永”之名,和“短长”“长书”“修书”意义相同,可知刘向编《战国策》时,就是根据通这等人著作而结集的。今本《战国策》上《乐毅报燕王书》,恐怕就是从蒯通的著作中转录出来,或许《蒯子》和《主父偃》这二书中都收有这书,并且对此都曾有所感慨,所以太史公说他们“未尝不废书而泣”了。蒯通是楚汉时人,《史记·淮阴侯列传》载韩信下井陉,破赵,蒯通说其击齐,又载韩信既诛,高祖捕蒯通而复释之。蒯通既说曾收编过这篇《乐毅报燕王书》,那这封书信的著作年代当在战国末年或秦时了。
(原刊上海《东南日报·文史周刊》1946年12月26日第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