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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毅仕进考
——《乐毅报燕惠王书》辨伪上篇

乐毅的《报燕惠王书》,被收辑在《战国策》的《燕策》和《史记》的《乐毅列传》里,因为这篇文章写得非常生动,为一般人所传诵,因此世人对于乐毅的故事,比战国时代任何英豪来得熟悉。到今日书局中所出版中学语文教科书里,几乎都还有这篇文章,一般中学生、大学生都曾对此吟诵,只要你一提到战国史,许多学生的脑海中,便浮起这篇文章的主角——乐毅——的印象来。拿史料价值来论,这种当时的书信笔录当然是第一等的原始史料,该是最可靠的,所以太史公作《乐毅列传》,记述许多事实的经过,都是参酌这封书信的,那知这封《乐毅报燕惠王书》本是一篇伪作,从这篇伪作出世到现在,一直蒙蔽着读者,至今还没人把它揭发呢!

我在抗战时期,费了几年的功夫在探索战国史的真相,对于这篇《乐毅报燕惠王书》终觉得有许多不合史实的地方。我们只要把乐毅一生的事迹,细细地去探索,便会发现他一身的经历,并不是如这篇《报燕惠王书》所说的,因此我敢大胆的论定,这篇书信一定是出于后人的伪作,因为除此以外,我们有种种证据足以证明乐毅的事迹,并不如这封信里所说那么煊赫。他是乐羊的后裔,本是中山的贵族,他遭逢时会,由中山而转仕于赵,由赵而转仕于燕,并不是一个游说之士由游说起家的,他的大破齐国,为燕报仇,也是适逢诸侯合从攻齐的良机,一切也并不是由于他个人的策划,诸位不信,让我慢慢道来:

《乐毅报燕惠王书》自述他出仕的经历道:“臣以所学者观之,先王之举错,有高世之心,故假节于魏王,而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擢之乎宾客之中,而立之乎群臣之上,不谋于父兄,而使臣为亚卿。”这是说,他的出仕最初是由于取得魏王使者的地位来到燕国,然后被燕昭王所赏识,而大加提拔,才居显要。《史记·乐毅列传》上说:“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乐羊为魏文侯将,伐取中山,魏文侯封乐羊以灵寿。乐羊死,葬于灵寿,其后子孙因家焉,……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乃武灵王有沙丘之乱,乃去赵适魏。闻燕昭王以子之乱而大败燕,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燕国小、地远,力不能制,于是屈身下士,先礼郭隗,以招贤者。乐毅于是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礼待之,乐毅辞让。遂委质为臣,燕昭王以为亚卿。”这里乐毅“为魏昭王使于燕”“燕昭王以为亚卿”的说法,当是根据《报燕惠王书》的,乐毅为乐羊之后和仕赵之说,当别有所据。至于燕昭王下士和先礼郭隗的说法,那又是根据《战国策》这类纵横家言的。

《战国策·燕策一》说:“燕昭王收破燕后即位,卑身厚币,以招贤者,欲将以报仇。故往见郭隗先生,……郭隗先生曰:‘今王诚欲致士,先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于隗者乎?岂远千里哉?’于是昭王为隗筑宫而师之。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凑燕。燕王吊死问生,与百姓同其甘苦,二十八年,燕国殷富,士卒乐佚轻战。于是遂以乐毅为上将军,与秦、楚、三晋合谋以伐齐。”

《史记·燕世家》大概根据这故事,其文略同。这个故事,事实上全不足信,《韩非子·饰邪》篇说:“剧辛之事燕,无功而社稷危;邹衍之事燕,无功而国道绝。赵代先得意于燕,后得意于齐,国乱节高,自以为与秦提衡,……赵又尝……北伐燕,将劫燕以逆秦,……始攻大梁,而秦出上党矣,兵至釐,而六城拔矣;至阳城,秦拔邺矣;庞煖揄兵而南,则鄣尽矣。……地削兵辱,主不得意而死。”所记都是赵悼襄王的事,剧辛在赵悼襄王三年败死,时为燕王喜十三年,离燕昭王伐齐已是四十三年,梁玉绳《史记志疑》也为此而发出疑问:“剧辛自赵来,其年当非幼少,乃至后燕王喜十三年将兵伐赵,为赵将庞煖所杀,计去昭王即位时已七十年,恐未必如是之寿,则其来似不在此时。”这个辨证,很有见解。其实不但剧辛不是燕昭王时臣,邹衍也不是燕昭王时的人。《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邹衍“至燕,燕昭王筑碣石宫师事之”,也同样是错误,邹衍和公孙龙同时,其往赵见平原君,在信陵君破秦存赵之后,那时燕昭王已死二十二年了。据《韩非子》,邹衍和剧辛固是同僚,怎能和乐毅也成为同僚呢?

如此说来,燕昭王招贤的事,根本不可信,可是《燕策》说:“乐毅自魏而往”,却和《乐毅报燕惠王书》所说的“假节于魏”完全相合。是不是可信呢?据《史记·乐毅列传》:“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乃去赵适魏。”沙丘之乱,事在燕昭王十六年时,如果此说可靠,那乐毅的入燕,已在燕昭王十六年后,与《燕策》昭王即位招贤,乐毅自魏往,二十八年燕国殷富而伐齐的说法,年代上不相符合。我们将何所适从呢?

《战国策·赵策三》说:“齐破燕,赵欲存之。乐毅谓赵王曰:‘今无约而攻齐,齐必仇赵,不如请以河东易燕地于齐。赵有河北,齐有河东,燕、赵必不争矣,是二国亲也。以河东地强齐,以燕、以赵辅之。天下憎之,必皆事王以伐齐,是因天下以破齐也。’王曰:‘善’。乃以河东易齐,楚、魏憎之,今淖滑、惠施之赵,请伐齐而存燕。”考《孟子·梁惠王下》,有“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一节,《赵策四》有“赵使赵庄合从,欲伐齐。齐请效地”一章,《魏策一》有“楚许魏六城,与之伐齐存燕。张仪欲败之”一章,可知伐齐存燕的谋划,当时确有其事,而赵为主谋,楚、魏为附从。从《赵策三》看来,齐破燕后,赵谋合从伐齐存燕,乐毅本是主谋。

《史记·赵世家》说:“赵武灵王十一年(当作十二年),王召公子职于韩,立以为燕王,使乐池送之。”《集解》引徐广说:“《纪年》亦云尔。”《索隐》又说:“《纪年》之说,其说又同。”《六国表》魏哀王五年下《集解》徐广引《古本竹书纪年》说:“赵立燕公子职。”考《燕策一》说:“子之三年……将军市被及百姓乃反攻太子平,将军市被死已(以)殉。……齐宣王……伐燕……燕王哙死。齐大胜燕,子之亡。二年燕人立公子平,是为燕昭王。”《燕世家》同。《索隐》说:“《年表》又云:‘君哙及太子相子之皆死。’《纪年》又云:‘子之杀公子平。’今此文云:‘立太子平是为燕昭王。’则《年表》《纪年》为谬也。”《赵世家·集解》又说:“燕世家子之死后,燕人共立太子平,是为燕昭王。无赵送公子职为燕王事,当是赵闻燕乱,遥立职为燕王,虽使乐池送之,竟不能就。”事实上燕昭王当然是公子职,不是太子平,太子平早已死了,旧本《六国表》说:“君哙及太子相子之皆死”并没有谬,今本《燕策》《燕世家》文都有误,《燕策》“公子平是为燕昭王”,“平”字当是“职”字之误,大概“公子职”先误为“公子平”,后人见平是太子,又改《史记》为“太子平是为燕昭王”,今本《六国表》又被人把太子死的话削去了。据《赵世家》和《竹本纪年》,公子职确曾为燕王,即是燕昭王。往年齐地所出土的燕兵器,多有郾王职名,周金文存有燕昭王戈,铭作“郾王戠作五牧锯”,都是明证。据《赵策》,伐齐存燕时,为赵主谋的,是乐毅。据《赵世家》,存燕时为赵送立燕昭王的,又是乐池,我以为这个乐池就是乐毅,因“池”“毅”音同(案“池”从“也”,“也”声古读若“匜”),“乐毅”的或作“乐池”,犹如《荀子·议兵》篇“乐毅”之作“缪虮”,亦犹“田忌”之或作“田期”“田臣思”“田居思”。

考《秦本纪》载:“(秦惠文王)七年,乐池相秦。”梁玉绳《史记志疑》说:“后此五年赵武灵王使乐池送燕公子职为燕王,则池是赵人,与乐毅为一族,何缘为相于秦乎?”其实乐毅和乐池岂但是一族,竟是一人。那年张仪离魏,又回秦为相,这时秦相当是张仪,本非乐池,那么,《秦本纪》为什么会误谓这年乐池相秦呢?乐池既即是《乐毅列传》称乐毅入赵,号望诸君,《索隐》说“《战国策》望作蓝也”,是望诸君或又作蓝诸君,“望”“蓝”形近而易误。考《战国策·中山策》,五国相王时,中山主事的是蓝诸君,《中山策》说:“中山与燕、赵为王,齐闭关不通中山之使,……欲割平邑以赂燕、赵,出兵以攻中山,蓝诸君患之,张登谓蓝诸君曰:‘公何患于齐?’……遣张登往,果以是辞来。中山因告燕、赵而不往,燕、赵果俱辅中山而使其王,事遂定。”

五国相王在秦惠文王后元二年,那时蓝诸君已是中山重臣,《燕策二》载奉阳君又曾说:“望诸相中山也使赵,赵劫之求也,望诸攻关而出逃。”《韩非子·内储篇上》又载:“中山之相乐池,以车百乘使赵,选其客之有智能者,以为将行,中道而乱。……”

乐池亦即乐毅,也即望诸君,又即蓝诸君,由《中山策》和《燕策》奉阳君语及《韩非子》比证,可知乐毅未入赵前,确是中山重臣,且曾为相。《乐毅列传》称他是乐羊后裔,本是中山贵族,其为中山重臣,本合情理之事。《秦本纪》载秦惠文王后元七年乐池相秦,一定是乐池相中山之误,大概太史公见《秦记》,这一年有“乐池相中山”的记载,一时糊涂,写《秦本纪》就误为秦相了。如同逢泽之会本是魏国主盟,大概《秦记》有此记载,也就糊里糊涂误记为秦主盟的了。

根据上面的考论,乐毅为中山贵族,本仕中山,在秦惠文王后元二年(西元前三二三年)已是中山重臣,后五年(西元前三一八年)便为中山相,在秦惠文王后元七年至十一年间,(西元前三一八——三一四年)已离中山而仕赵,到秦惠文王十一年(西元前三一四年)为赵送之燕子职,便是燕昭王,他所以始终得为燕昭王的重臣,正因为燕昭王便是由他送立的缘故。从《乐毅报燕惠王书》说他“假节于魏王,而以身得察于燕”,《燕策》第一说他因燕昭王招贤而自魏往,分明都是后人杜撰出来的。《乐毅列传》一面采取了《燕策》的说法,一面又凑合了《乐毅报燕惠王书》的说法,一面又根据了其他史料,认为他本是乐羊之后,曾先仕赵,勉强去弥缝凑合。在凑合之中,又杜撰出“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乃去赵适魏”的说法,把真史料和伪史料以及自己杜撰的史料,纠缠得一团糟,使后人对于乐毅的身世和经历,直到现在还弄不清楚哩!

(原刊上海《东南日报·文史周刊》1946年8月29日第6版) VwUm1Etcd4lqSRzyQAU0IM6xGyUdXHIkbQNzyj2vWhvOGuu65lYsTCQcbzyf01k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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