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是中国历史上一个伟大的人物,他虽是“儒家”出身,却和“李悝”同样是个“法家”的开山祖,也就是战国时代从民间跃起的大政治家,同时又是著名的“兵家”,他不仅会带兵打仗,也还是一位战略家呢!他的政治家的声望,和商君齐名,他的战略家的声誉,又和孙子并称,不幸他的著述早已散佚,我们只能从遗闻逸事中去讨消息了!关于他的事迹,钱宾四(穆)先生在《先秦诸子系年》中,郭沫若先生在《述吴起》一文里(收入《青铜时代》一书),都已研究出很好的成绩,这里特别要提出的,就是吴起在楚国的战绩,因为这是前人都忽略了的。
《史记·吴起列传》上说:“楚悼王素闻起贤,至则相楚。明法审令,损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以抚养战门之士,要在强兵,破驰说之言纵横者。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故楚之贵戚尽欲害吴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宾四先生对这一段记载曾作这样的批判:“陈灭在惠王十一年,蔡灭在四十二年,何待悼王?……赵灭在威王世,亦与悼王无涉,则却三晋而伐秦者,其语殆问为无稽也。”似乎太史公所述吴起在楚国的战绩,都是出于太史公的夸大,完全是无稽之谈!其实太史公这段记载大部分是抄《国策》的,《战国策·秦策三》载蔡泽的话:“吴起为楚悼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壹楚国之俗,南收扬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功已成矣,卒支解(《史记》的《蔡泽列传》也转录)”。太史公的《吴起列传》大体就根据这些话,只是添出了“却三晋,西伐秦”等语。《国策》上的话固然有策士夸张的部分,为什么太史公又添出这“却三晋,西伐秦”的话来?是不是太史公是凭空杜撰出来的呢?这段记载,太史公大部既根据《国策》,其所添出的“却三晋,伐西秦”的事迹,我们相信也必另有依据的呵!
据我们比较研究的结果,战国初年的史迹,《史记》的《赵世家》是比较可靠的,它和《古本竹书纪年》往往有暗合的地方。关于楚悼王末年楚伐魏的史事,《赵世家》上这样记载着:“赵敬侯四年,魏败我兔台。筑刚平,以侵卫。五年,齐魏为卫攻赵,取我刚平。六年,借兵于楚,伐魏,取棘蒲。八年,拔魏黄城。”《六国表》又说:赵敬侯八年“袭卫不克。”这一役是战国初年国际间的一场混战,最初由于赵的袭卫,后来卫求救于魏,魏就救卫攻赵,卫便得夺刚平,进攻中牟,反而得了赵的河东一部分的地方,接着赵又求救于楚,楚又救赵攻魏,楚兵一直冲到黄河,赵因此袭击魏的河北,取得了棘蒲等地,这一场混战,牵涉了卫、赵、魏、楚四国,连战数年,真是战国初年的大战,而楚曾一直冲到黄河边,确是一个大胜利。关于这事,《战国策》里曾有比较详细的述说:“赵氏袭卫,东不舍,人不休,傅卫国,城刚平,卫八门土而二门堕矣,此亡国之形也。卫君跣行告遡于魏,魏王身被甲砥剑,挑赵索战,邯郸之中骛,河、山之间乱。卫得是籍也,亦收余甲而北面残刚平,堕中牟之郭,卫非强于赵也……藉力于魏而有河东地。赵氏惧,楚人救赵而伐魏,战于州西,出梁门,军舍林中,马饮于大河。赵得是籍也,亦袭魏之河北,烧棘蒲,堕黄城”(《齐策五》)。
这些话虽然也出于策士造作故事的时候随便称引的,可是我们可以相信是真实的,因为策士们造作故事时虽不免有虚饰夸张的地方,但他们称引往事,随口说出,决无有意作伪的必要,同时这称引的话和《赵世家》的记载又完全符合,真是一段确切的史料。
考赵敬侯六年正是楚悼王二十一年,这年楚悼王就死,闹出内乱来,宗室大臣合攻吴起,事后“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见《吴起列传》),阳城君也因此出走(见《吕氏春秋·上德》篇),可知这次内乱闹得非常厉害。如果说这年楚的救赵伐魏在楚悼王死后,楚国在大乱之余,新君刚即位,许多作乱的宗族刚打平,怎能浩浩荡荡的派出大军,“战于州西,出梁门,军舍林中,马饮于大河”呢?那楚的救赵伐魏一定是楚悼王未死以前的事了,当楚悼王未死以前,吴起正作楚的“令尹”,楚的“令尹”本是全国政治上、军事上的领袖,是兼有将相职权的一个最高官职,那末这时主持救赵伐魏的一定就是吴起无疑了,所以《史记》的《吴起列传》说他曾“却三晋”了,怎能说他完全无稽呢?
还有《吴起列传》说他“南平百越”,《秦策三》作“南收扬越”,可知吴起所平的“越”不是“于越”,宾四先生以为“灭越在威王世,亦与悼王无涉”,又误以为指“于越”了(案楚灭于越,在楚怀王末年,余别有考)。《南越传》说:“秦已并天下,略定扬、越,置桂林、南海、象郡。”贾谊《过秦论》说:“南取百粤之地,以为桂林、象郡。”扬越该是百越中较大较著的,这是楚谋向南开拓,攻伐扬越,也不是不可能的。
据《韩非子·和氏》篇,吴起之法“悼王行之期年而薨矣。”似乎吴起作楚令尹只一年光景,《说苑·指武》篇又曾说他先前曾做“苑”守一年(今本“宛”误作“苑”),可是我们看他的治迹,不像仅仅二三年所能成效的。当吴起为魏守西河的时候,很有声威,但考魏武侯七年秦侵阴晋,九年伐秦败于武下,十一年筑城安邑王垣,以巩固河东的防御,在魏武侯七年以后河西的声势已秦高于魏,或许这时吴起已离魏入楚了,那么,吴起在楚就该有十年的历史。《吕氏春秋·义赏》篇说:“郢人之以两版垣也,吴起变之而见恶。”如果吴起在楚仅仅二三年的光景,如果能在政治上雷厉风行的改革之外,注意到这些小节目上去呢?更何能在内政改革之外,在对外大大的用兵呢?这也是值得我们研究的。
(原刊上海《东南日报·文史周刊》1946年7月4日第6版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