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图腾文化的探讨

图腾制度原是旧石器时代的一种宗教信仰，在那时，每一个图腾集团里，都认定一种动植物是他们这一集团的祖先，在这一集团中的成员，都必须对这种动植物的崇拜，决不能加以伤害。这样的制度，我们在澳洲、非洲、美洲各地未开化的部族里还能找得到，就是比较进步的氏族社会里也有保留着图腾制的。此外各民族的神话传说里，我们往往也可以发现图腾制的痕迹。

近年来我国那些公式主义的“史学家”（？），为了要把我国的社会史套上他们预定的公式起见，就不惜歪曲史实，做种种穿凿附会的说法。又为了证实我国古代原始社会起见，更随便把我国的神话传说解释为图腾（其实他们对图腾制根本没有弄明白）。因此我国神话传说中只要有些和动植物名称相关的，就一律把他们拉进图腾制里去。甚至有些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和动植物名称绝无关系的，也要强派他为图腾制。“尧”这个人物（或神物），本来和动植物名称丝毫无关的，可是那公式主义者，因为“尧”又号“陶唐氏”，就断定这是崇拜陶器的图腾部族了，全世界的图腾部族本来只崇拜某种动植物（尤其动物居多），而我国古代的图腾部族，竟然崇拜起陶器来，这是我国公式主义者的大发现吧！

我国古代当然也曾经历原始社会的阶段，我们也不否认我国古代曾有过图腾制度，只因我国考古发掘工作的幼稚，旧石器时代的遗址遗物至今还没有大量发现，我国古代的图腾制度究竟怎样，我们不敢肯定的讲。当然，由我国的古神话传说推究，也是个办法，可是在我国古代神话传说没有整理出个系统以前，我们也不敢像公式主义者那样的信口乱说。何况我们在古书上所看到的古神话传说，早已变了原形，而且距离旧石器时代的图腾制时期又是那么的遥远，谁敢担保这些神话传说那一部分是由图腾的信仰转变而来？

最可以庆幸的，近年来从事古史传说的研究者，已经把我国的古史传说和神话，整理出了相当的系统（这些成绩，都已收入了《古史辨》第七册，即日可出版）。古史传说里的鸟兽神话，大部分也分析出来（可参看拙作《古史辨》第七册序）。我们拿这些研究来作根据，进一步和其他各部族的图腾制做一比较，或许从中还能看到些我国古代图腾制的痕迹。

在典型的图腾制度里，所崇拜的图腾动物，是现实的对象。等到社会进步，在氏族社会里，原有的图腾动物，往往会变成幻想的动物或半人半兽的动物，例如澳洲中部所崇拜的图腾动物就有幻想的“华拉孟加人”所崇拜的“伏龙魁”，据说是一条大蛇，尾巴竖立时，头可升到云霄里，这分明是一种幻想的动物。古埃及的神话传说里大都是半人半动物的神，犹祸斯曾说：“古代埃及神像常表现半动物半人的姿态的，是从动物崇拜到人类神的过渡形”（见其《宗教史序论》）。到了民族社会，族长是一部族的首领，有着很大的威权，原有的图腾信仰也就转而连接到族长身上。格拉勒曾说：“澳美两洲的图腾部落，刚到初期农业生活，便发生两种社会生活的发达：一个是女系制的变成男系制，一个是地方中有了首领地位，而图腾神力的威权，转移于首领个人”（见其《古中国的跳舞与神秘故事》）。例如阿拉斯加一带的部族，就以为他们的酋长是乌鸦的化身，有着超人的能力。

在图腾制时期，各部族各有崇拜的图腾动物或植物，等到互相吞并，形成图腾国家的组织，战胜部族的图腾就成为最高最上的神。例如埃及原本各部族各有各的图腾，后来就为上埃及和下埃及二王国，上埃及把神鹰“荷鲁斯”当作保护神，下埃及把大蛇当作保护神。等到上埃及吞并下埃及，神国神鹰也统治了蛇神，神鹰就成为最高最上的神，国王也自称为神鹰的子孙。

我国古神话的造成，我疑心也曾经上述的许多步骤。据我们分析我国古神话的结果，禹就是社神的句龙，或许原本就由战胜部族——周的图腾演变而来。尧舜的部族属益朱虎熊罴夔龙之类（益即燕，朱即赤鸟，证详拙作《伯益考》，刊《齐鲁学报》第一期），黄帝的部属熊罴貔虎之类，其中有些或是被征服部族的图腾。夔是一只脚的野兽，当然是幻想的动物。此外如舜的祖先句芒，是人面鸟身的怪物（见《墨子·明鬼》篇），蓐收是人面白毛虎爪的怪物（见《国语·晋语》），这种半人半动物的神正和埃及的神相类，在图腾制的时期，往往把图腾动物当作祖先，商氏族也自称是玄鸟所降生（见《诗经·玄鸟》篇），秦国也自称他们的祖先是玄鸟以及“鸟身人言”的怪物。楚国自称他们的祖先是祝融，祝融即“朱明”，也就是“朱”，便是一头赤鸟（见拙作《伯益考》）。郯夷自称他们的祖先是少昊，而少昊的部属有凤鸟、玄鸟、伯劳、青鸟、丹鸟、祝鸠、雎鸠、鳲鸠爽鸠、鳲鸠（见《左传·昭公十六年》），无非是些鸟。这些或许是我国图腾制的遗迹了。

如果上面推断正确的话，我又疑心我国古史传说里的那些人物，并非没有这个人，或许禹夔之类本来是氏族社会里一个族长，因为图腾神力的威权，转移在这些族长的身上，在神话传说里就成为动物或半人半鸟兽的怪物。至于古史传说里种种的故事，当然是完全不可信的。

近人论我国图腾制，比较可信的，要算郭沫若的《殷彝中图形文字之一解》（见《殷周青铜器研究》），他认为商代和周初铜器铭文里的图形文字“乃古代国族之名号，盖所谓图腾之孑遗或转变也”，在商代铜器的铭文里，作鸟兽形的图形文字，大都是作器者的人名或族名，到周初，文字已相当的进步，而周初铜器的铭文里，作者的签名还是用图形文字，这显然是图腾制遗留的痕迹。我国古代族姓的起源，大概就是由于这些图形文字的族名演变而来。在图腾制的时期，把自己崇拜动物作为自己这一集团的名称，到了氏族社会，就沿袭用作自己一氏族的族姓。我国古代东夷原是崇拜鸟的图腾部族（详童书业《鸟夷》一文，见《齐鲁学报》第一期），东夷的風姓，即是鳳姓（風鳳在甲骨文本是一字）。当然是由沿袭鳳的图腾制而来。此外，凤鸟氏，玄鸟氏，伯赵氏（即伯劳氏），青鸟氏，丹鸟氏，祝鸠氏，雎鸠氏，鳲鸠氏，爽鸠氏、鳲鸠氏（见《左传·昭公十七年》），蒲姑氏（见《左传·昭公二十年》）等等名称，恐怕也都是沿袭图腾制而得的氏姓。姜姓的氏族本来就是鬼，姜、羌都从羊，《说文》：“羌，西戎羊种也。”这当是沿袭羊的图腾制而来。妫姓的氏族，或许也是沿袭象的图腾而来，“为”在甲骨文里本来像一手牵象的样子。至于姒姓从“以”，“以”徐中舒认为就是“耜”字（见《耒耜考》），因此有些人便以为妫姓的氏族是把农具作图腾的。把农具作图腾和把陶器作图腾，一样是笑话！

总之，我国旧石器时代典型的图腾制，我们还没有实物的发现来证明它。我们现在所讲的只是一种推测，还有待于精细的探讨。我在《中国上古史导论》一书里，曾把古史传说的来源作了一次总检讨，知道我国及以前的古史传说无非是由神话分化演变而来，并且曾进一步替我国古神话作了个初步的系统整理（收《古史辨》第七册）。本来就打算再进步写一本《中国古代神话探源》的。只因没有空暇的时间，至今还没有动笔。这里所说的，只是偶然想到的一些管见罢了。

（原刊《正言报·史地》1941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