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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女传说之演变和分化

古史传说中,关于二女之事屡见,虽所属不一,名号相殊,时代又远隔,然而一脉相通之处,尚可得而窥见,大抵皆一事之演变分化,一名之音转通假而已,久而辗转流变,习焉不察,遂至传说纷错耳。

二女之事,传说至繁,转变最烈,郭沫若氏《甲骨文字研究》,尝云:“据余所见,传说转变之最烈者,无过于二女之事。”惜郭氏于《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及《甲骨文字研究》二书中,皆仅约略论之,未尝详为探究也,二女传说,虽于古史中不甚重要,然其流变殊繁,牵涉至大,亦治史所当从事整理者,兹略就窥管所及,粗为论列如次:

二女最著者,为尧之二女,即舜所娶者,《孟子·万章上》云:“帝使其子九男二女,为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万章下》又云:“尧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舜于畎之中。”《史记·五帝本纪》纪舜曰:“四岳咸荐虞舜,曰可。于是二女妻舜,以观其内,……舜居妫汭,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纪尧又曰:“尧曰:‘吾其试哉!’于是尧妻之二女,观其德于二女。舜饬下二女于妫汭,如妇礼。”案《淮南子·泰族》篇亦云:“乃妻以二女”,注云:“二女:娥皇,女英。”《列女传·母仪传》亦云:“有虞二妃者,帝尧之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太平御览》八十一引《帝王世纪》又云:“元妃娥皇无子。次妃女英生商均。”案《史记索隐》云:“《列女传》云:二女长曰娥皇,次曰女英。《系本》作‘女莹’,《大戴礼》作‘女匽’。”稽《大戴礼·帝系》篇云:“帝舜娶于帝尧之子,谓之女匽氏。”《五帝德》又云:“依于倪皇。”盖娥皇又作倪皇,女英又作女莹、女匽,皆同音通用也。

然《大荒南经》又以帝俊之妻曰娥皇,《大荒南经》曰:“大荒之中,有不庭之山,荣水穷焉。有人三身,帝俊妻娥皇,生此三人身之国,姚姓。”郭璞注《大荒东经》“帝俊生中容”下注云:“俊亦舜字,假借音也。”于《大荒东经》“帝俊生后稷”下则注云:“俊宜为喾,喾之第二妃生后稷也。”王国维氏以帝俊即帝喾,而郭沫若氏以帝俊、帝喾、帝舜皆人之分化,郭说甚是。郭氏云:“其在《山海经》,则云:‘帝俊妻娥皇’,又云:‘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大荒南经》)又云:‘有女子方浴日,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大荒西经》)帝俊与帝舜,羲和与娥皇、倪皇,常羲与女匽、女英、女莹,均当为一人”(《甲骨文字研究》)。王国维氏《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证帝俊之即帝喾曰:“《帝王世纪》所云:帝喾次妃诹訾氏女,曰‘常仪’,生帝挚者也。曰羲和,曰娥皇,皆常羲一语之变。”郭氏又曰:“古说喾有四妃:上妃有邰氏女曰姜嫄,生后稷,次妃有娀氏女曰简狄,生契,次妃陈丰氏女曰庆都,生帝尧,次妃诹訾氏女曰常仪,生帝挚。常仪即常羲,亦即女英、女匽,余疑与简狄是一非二,挚契古音同部,亦当为一人。姜嫄实即娥皇,亦即羲和,娥嫄歌元对转也。尧母庆都,殆后人所附益耳。‘……又《山海经》之帝俊,实即天帝,日月均为其子息。故《诗·生民》言姜嫄之孕,乃‘履帝武敏歆’,《商颂》言简狄生契,乃‘天命玄鸟’,可知所谓帝喾或帝舜,实如希腊神话中之至上神‘瑳宇司’Zeus,并非人王也。”郭氏以常羲、羲义和为二人,常羲即女匽、女英、女莹,羲和即娥皇、倪皇。至王氏则以羲和亦帝羲一语之变。疑王说是也。常与匽英、女莹音近,疑常羲辗转相传,分而为二,一从“常”字化为“女匽”等名,一从羲字化为“羲和”“娥皇”等名,亦犹羲和之化为羲氏和氏也。

考有娀氏亦有二女之传说,《吕氏春秋·音初》篇云:“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诗·商颂》亦曰:“有娀方将,帝立生子商。”又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帝喾、帝舜,既为一人,帝喾之妻与帝舜之妻又相同,惟帝舜之妻为尧之二女,而帝喾则又有娀氏之二女,然其必为一事之分化无疑。

关于羲和之传说,《山海经》称羲和浴日,生十日,常羲浴月,生十二月,疑本为古时日神、月神之神话也。而羲和在《尧典》则分而为羲氏、和氏,为职司星之二官,《吕氏春秋·务躬》篇又云:“羲和作占月,尚仪作占日。”更辗转演变遂又有奔月之故事,且为羿之妻矣。《淮南子·览冥》篇云:“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考《山海经·海内北经》,舜亦有二女之传说,《海内北经》云:“舜妻登比氏生宵明、烛光,处河大泽,二女之灵能照此所方百里,一曰登北氏。”舜之二女,名宵明名烛光,正“月”子之义,疑与常娥之传说,亦有关也。

《左·哀元年传》又有少康娶有虞二女之故事,《左·哀元年传》云:“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鄩,灭夏后相。后缗方娠,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为仍牧正,惎浇,能戒之。浇使椒求之,逃奔有虞,为之庖正,以除其害。虑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诸纶。”《离骚》又云:“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及少康之末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疑此与舜之二女之传说有关。而杨雄《宗正卿箴》(《初学记》)又以少康所娶为有仍二女,云:“昔在夏时,少康不恭,有仍二女,五子家降。”

顾颉刚氏近著《有仍国考》(《禹贡半月刊》第五卷第十期),以有仍即有戎亦即有娀,甚是。《左·昭四年传》云:“夏桀为仍之会,有缗叛之。”而《韩非子·十过》篇又云:“桀为有戎之会,而有缗叛之。”《史记·殷本纪》又云:“桀败于有戎之虚。”“戎”“仍”盖双声相通也。案有仍、有戎亦即有缗,《左·哀公元年》传谓:“后缗方娠……归于有仍”可证。《史记·吴世家·集解》引贾逵曰:“缗,有仍之姓也。”又《昭四年传》云:“夏桀为仍之会,有缗叛之。”盖仍为戎之假,乃总名,有缗乃戎之一耳。《楚世家·集解》引贾逵云:“仍、缗国名也。”杜预云:“仍、缗皆国名。”顾颉刚谓:“读此文,又知有缗与仍为二国。”又曰:“仍、缗本二国名也,而哀元年《左传》则以缗为有仍之姓。……吾人以为不如直断哀元年《左传》之文为伪造之为宜。”其说甚非。

有仍即有娀,有仍女亦即有娀女,《左·昭二十八年传》云:“昔有仍氏生女,湛黑而甚美,光可以鉴,名曰玄妻。”其云光可以鉴,则与长娥之传说相关,又云玄妻,疑与玄鸟之故事,亦相涉。《太平御览》一百三十五引《古本竹书纪年》又有桀取岷山二女之传说,《竹书纪年》云:“后桀伐岷山,进女于桀二人,曰琬,曰琰。桀受二女……而弃其元妃于洛,曰未喜氏。未喜氏以与伊尹交,遂以间夏。”岷山作缗山,《韩非子·难四》篇云:“是以桀索缗山之女……而天下离。”岷山又即蒙山,岷蒙双声,《天问》云:“桀伐蒙山,何所得焉?”岷山亦即有缗,《昭十一年传》云:“桀克有缗,以丧其身。”盖同指一事。

案有娀氏女有居瑶台之说,《离骚》曰:“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淮南子》云:“有娀在不周之北,长安简翟,少女建疵。”注曰:“姊妹二人在瑶台也。”而《淮南·本经》篇又云:“桀、纣为琁室、瑶台。”《列女传·孽嬖·末喜传》云:“造琼室、瑶台,以临云雨。”顾颉刚氏据此,谓:“岷山之二女,亦即有娀二佚女之张本”甚是。《楚辞·天问》篇又云:“舜闵在家,父何鱞?尧不姚告,二女何亲?厥萌在初,何所忆焉?璜台十成,谁所极焉?”此于尧二女之下,复言璜台,是尧二女亦有登璜台之说也。璜台亦即瑶台,“璜台十成”亦即《吕氏春秋》所称有娀氏二佚女之九成之台。凡此一脉相承之处,灼然可见。

《山海经·中山经》云:“又(夫夫之山)东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渊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九歌》有二妃曰湘君、湘夫人,《烈女传》云:“舜陟方死于苍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据此则《山海经》洞庭之二女,又即舜之二妃也。惟郭璜则以为“帝之二女”,“天帝之二女”,谓:“二女帝者之后,配灵神祇,无缘复下降小水,而为夫人也。……原其致谬之由,由于俱以帝女为名。”而郭沫若氏则云:“其在《九歌》,则二妃为湘君与湘夫人,湘君云:‘女婵媛分为余叹息。’‘余’即湘君自谓,‘女婵媛’乃指湘夫人。‘女婵媛’即常羲、女匽、女英、女莹之异辞也。婵常双声,羲媛乃歌元阴阳对转。离骚:‘女须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前人以为屈原之姊或妹,……案其实即以常羲为女侍,犹言,‘吾令羲和弥节’也。……常娥亦称婵娟,是犹《楚辞》之‘婵媛’也。”郭说甚是。《山海经》帝之二女,其帝固不必帝尧,然其与尧之二女有相关之传说,则可断言。

郭沫若氏又于卜辞得所祭之妣“娥”与“羲”二人,谓亦即娥皇、常羲,其言曰:帝俊、王亥、王恒、上甲微等,胥于卜辞有征,余意娥皇常羲之名亦所应有。卜辞有祭之妣名娥者,辞曰:

贞子渔有 于娥,酒。(《铁》二六四页)

贞有犬于娥,卯彘。(《前》四卷五二页)

×卯卜×贞求娥于河。(《林》一卷二一页)

娥,许书云:“娥、帝尧之女,舜妻,娥皇字也。”字于人名之外,古无他义,则此妣名之娥,非娥皇设属矣。

又有人名“ ”,辞曰:

己未宜于 三,卯十牛,中。(《前》六卷二页)

己未宜[于] (缺)人,卯十牛,左。(同上)

此人名奇字,王国维疑峨,罗振玉谓从義京,余谓此实“義京”二字之合书,乃卜辞习见之通例。当即常羲若常仪之初字,義、羲、儀古同歌部,京常古同阳部。□之读常为京義,犹□之读五千,□读五十也。

此说吾人仅能认为假设,卜辞中娥□二女未见有相连之关系,亦未有其他足证为娥皇常羲者,仅凭音之相近,遽谓即是,未为允审。况“義京”之与“常羲”,虽“義”“常”音近,相颠倒也。

郭沫若氏于《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尝定其二女传说演变系统如下:

余疑二女传说之演变与分化有如下之系统:

郭氏又谓:“他如精卫衔石之女娃,始制笙簧之女娲,无夫九子之女岐,与此均有一脉相通之处。”(《甲骨文字研究》)其说甚有见地。

《山海经·北山经》云:“又北三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相传尧之二女溺于江湖,而女娃亦溺于东海,又为炎帝之女,娥、娃,亦声之转,郭说或是也。

郭以女娲由此演化,盖以《天问》:“言简狄之下复言女娲,而均系于舜事,盖传闻异乱,混淆不分,有时为二人”(《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然女娲之传说,似无与二女说相类,则郭说或非是。

郭沫若氏以“二女传说之真相,则亚血族群婚制之例证。”古史传说固有若干之影,不尽为后人所能伪托也。惟此等二女之传说,则不必为史前遗下之史影。近人多好释古,往往喜以古史传说证实古代社会。恐失多而得少。前刘师培、梁任公诸氏以为姓字从女,即系母系制度之遗迹。实则古姓并不从女,观乎金甲文可知也,近梁园东氏尝斥之(见《大夏周报》第十卷第五期“史地专号”,《古姓考原》)。郭氏以为“舜妻二女而弟象与之‘并淫’,则是殷代先人犹行亚血族群婚之古习。”并云:“舜娶禹之二女,而舜弟象与之‘并淫’,《孟子》亦有象‘二嫂使治朕栖之’语,《孟子》所云虽为未遂之事,然乃传说人后之转变耳。”《孟子》记象强占二嫂,状象之行为丑恶而已,何以知其必为“传说入后之转变。”

郭氏不特以为殷代先人犹行亚血族群婚,并谓:“多父多母之事于卜辞犹有明文。”以为卜辞之多父多妣,“其实即亚血族群婚之遗习也。在此制度下,犹以母性为中心,男子须连翩出嫁,女子承家,故父子不能相承,而兄弟转可以相及。殷代帝王多兄终弟者,正职此固。”此说虽辨,然须知母系时代亚血族之群婚,均在史前,恐非有文字历史之殷代所宜有乎?“父”本长者之尊称,固不必指生父言也。当群婚制度时,生父与子女之关系,甚为淡薄,恐未必于群父有深刻之印象也。

予疑古人于此“姊妹花”连翩出嫁之故事,一时引为美谈,故辗转流变演化至繁。且或本不必与帝俊、帝舜、帝喾、少康及桀有关。常羲本帝俊之妻,后又分化一成羲和,更由“常”之音变而化为“女英”,由“羲”之音变而化为“娥皇”,于是所谓尧之二女之传说矣。

(原刊上海《大美晚报·历史周刊》1936年8月3、14日第3版) cJb76bXVgxQLoqZjkynRfS6b+KcNekom7H4HMS3H2AS5BpR/UYnRJiOfxRn8c6i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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