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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汤祷传说

吾于本刊第四期,尝《略论汤祷传说》,兹意有未尽,敢再论之。

前论《墨子》《尸子》《淮南》所载汤祷传说,似较《荀子》《说苑》为有据,今细究之,《墨子》《淮南》所载,亦有从其他类似传说,转变而来之痕迹,《艺文类聚》二引《庄子》云:“宋景公时,大旱三年。卜之,必以人祠乃雨。公下堂顿首曰:‘吾所以求雨,将自当之。’言未卒,天下大雨,方千里。”又六十六亦引《庄子》云:“昔宋景公时,大旱。卜之,必以人祠,乃雨。景公下堂顿首曰:‘吾所以求雨,为民也,今必使吾以人祠乃雨,将自当之。’言未卒而大雨。”

今本《庄子》无此节,《太平御览》十及八百三十二,皆引此节,当是佚文无疑,此宋景公人祷之传说,与汤祷传说绝类,如《文选·思玄》注引《淮南子》云:“汤时,大旱七年,卜,用人祀天。汤曰:‘我本卜祭为民,岂乎自当之。’……火将燃,即降大雨。”《太平御览》八十三引《帝王世纪》云:“殷史卜曰:‘当以人祷。’汤曰:‘吾所为请雨者民也,若必以人祷,吾请自当。’……言未已而大雨至,方数千里。”不特两传说之内容绝类,而“商汤”之与“宋景”,古音又相近。王国维《说商篇》云:“余疑宋与商声相近,初本名商,后人以别于天下之商,故谓之宋耳。”其说甚是。宋古从木声而古木有桑音。孙志祖《读书脞录》卷七“木有桑音”条云:“古木字有桑音,《列子·汤问》篇‘越之东有辄木之国。’《注》音木字为又康反。《山海经·东山经》‘南望幼海,东望榑木。’《注》‘扶桑二音’是也。字书木字失载桑音,人多如字读之,误矣。”其论至确,实足为王说之证。“汤”与“景”,古亦声同唐部。

《墨子》等书,皆称汤祷于桑林,桑林大概是丛社之类,前已论之。孙诒让《墨子间诂》云:“桑林盖大林之名,汤祷旱于彼,故宋亦立其祀。……因汤以盛乐祷旱于桑林,后世沿袭,遂有《桑林》之乐矣。”其说近是。但亦或桑林本宋之社与乐,及宋景公人祷传说,转而为汤祷传说,遂桑林亦讹传为商之社与乐也,此亦颇可能。《墨子·明鬼》篇云:“燕之有祖,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左·襄公十年传》云:“宋公享晋侯于楚丘,请于《桑林》。”《左·昭公二十一年传》云:“宋城旧都及桑林之门。”此皆宋有桑林之证。称为“桑林之门”,当其门颇近桑林也。《庄子·养生主》篇云:“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释文》引司马云:“汤乐名”,崔云:“宋舞乐名”,此亦以宋乐释之为是。《吕氏春秋·精通》篇云:“宋之庖丁”,《御览》八十二引《淮南》高注亦云:“庖丁宋人”,是其证。《吕氏春秋》《淮南》高注,皆释“桑林”为桑山之林,甚是。《淮南·修务》篇正云:“汤旱,以身祷于桑山之林。”又考《左·昭公十六年传》云:“郑大旱,使屠击、祝款、竖柎有事于桑山。斩其木,不雨。”是则桑木不仅宋国有之,郑国亦有也,不过宋国较著而已。疑古代祷雨皆在桑林,盖古人以桑为神木,日与日有相关之说。《说文》云:“叒,日初出东方汤谷所登榑桑,叒木也。”又云:“榑桑,神木,日所出也。”王逸《楚辞注》亦云:“木有扶桑、梧桐、松柏,皆受气淳矣,异于群类者也。”《山海经·海外东经》云:“黑齿国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大荒东经》又云:“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淮南·天文》篇亦云:“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为晨明;登于扶桑,爰始将行。是谓朏明。”

桑之与日,究如何生相关之传说,颇足讨论。李祖望《答陈穆堂先生桑木说》云:“《说文》‘东’字引官溥说,‘从日在木中’,木部‘杲’字解曰:‘从日在木上’,‘杳’字解曰:‘从日在木下’,木虽凡木之统称,而此木字,定属榑木。”其说疑是。或桑木多产东方,当日出之际,远视之,颇似“拂于扶桑”“登于扶桑”也。

古人于旱之原因,大体归于日之猛烈,因生十日传说。《庄子》云:“尧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淮南·本经》篇云:“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据此,亦足见古传说之十日与桑林有关,古人所以必祷旱于桑林,此其故与?

(原刊上海《大美晚报·历史周刊》1935年12月17日第3版) JwE1WzC4rvPcL3DLM8I1rAjWFc9tPpZQalThOw6loos+V0hWZuDVcX646gewtE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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