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祷以身为牺牲的传说,以今日的理智判之,固然荒唐不经。故俞正燮《癸巳存稿》说“此游士食客,劫君鼓乱,所谓妖言惑众,加以悖逆者也。”祁骏佳《遁翁随笔》亦说“恐秦火后好事者为之也。”但历史是历史,吾人苟以社会学、民俗学的观点察之,此人祷之事,不足怪也。近郑振铎氏著《汤祷篇》(《东方杂志》三卷一号),说曰中国古代社会曾有这幕活剧的出现。曹松叶氏的《读汤祷篇》(《东方杂志》三十卷十三号),更说此汤祷古史,含有古代社会里进物和呪二动机。其眼光皆过前人,惜其于传说的本身,皆未尝好为整理。
郑振铎氏说这故事,最早见于《荀子》《尸子》《吕氏春秋》《淮南子》及《说苑》。其实《墨子》中已载及,而且《墨子》又明明说是根据《书》的《汤说》篇。其他《论衡》等书,亦多载其事。今皆征引于下:
虽《汤说》即亦犹事也。汤曰:“惟予小子履,取用玄牡,告于上天后土,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即此言汤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且不惮以身为牺牲,以祠说于上帝鬼神。(《墨子·兼爱下》)
汤旱而祷曰:“政不节与?使民疾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宫室容与?妇谒盛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苞苴行与?谗夫兴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荀子·大略》篇)
汤之救旱也,乘素车白马,着布衣,婴白茅,以身为牲,祷于桑林之野。当此时也,弦歌鼓舞者禁之。(《太平御览》八三引《尸子》)
汤曰:“朕身有罪,不及万方。万方有罪,朕身受之。”(《群书治要》引《尸子·绰子》篇)
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剪其发,枥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说,雨乃大至。(《吕氏春秋·顾民》篇)
汤之时,七年旱,以身祷于桑林之际,而四海之云凑,千里之雨至。(《淮南子·主术》篇)
汤时大旱七年,卜,用人祀天,汤曰:“我本卜祭为民,岂乎自当之。”乃使人积薪,剪发及爪,自洁,居柴上,将自焚以祭天,火将然,即降大雨。(《文选·思玄赋》注引《淮南子》)
汤伐桀之后,大旱七年,史卜曰:“当以人为祷。”汤乃剪发断爪,自以为牲,而祝祷于桑林之社。(《尚书大传》)
汤时大旱,使人祷于山川。(《公羊·僖三十一年传》注引《韩诗传》。)
汤之时,大旱七年,雒坼用竭,煎沙烂石,于是使持三足鼎,祝山川,教之祝曰:“政不节耶?使人疾耶?苞苴行耶?谗夫昌耶?宫室营耶?女谒盛耶?何不雨之极也?”盖言未已而天大雨。……诗云:“上下奠瘗,靡神不宗。”言疾旱也。(《说苑·君道》篇)
综上所引史料,可见汤祷传说,实有二个不同的系统,《墨子》《尸子》《吕氏春秋》《淮南子》《尚书大传》,是一系统;而《荀子》《韩诗传》《说苑》,则又一系统。《说苑》所据,疑是《韩诗》说,亦引了二句诗。《公羊·桓公五年传》注,亦载有六事自责事,疏云:“皆《韩诗》注文”,于此,我亦可判为邹鲁传说与三晋传说之相殊。到了《帝王世纪》,才把此二说牵合为一。
《墨子》所载《汤说》,与《论语·尧曰》篇所引略同,《论语》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又与《周语》引《汤誓》相同。《周语》曰:“余一人有辜,无以万夫,万夫有辜,在余一人。”或作万方,或作万夫,方、夫盖双声通转。大抵《尚书》旧本有《汤说》一篇。《周语》之作《汤誓》,疑亦后人妄改。惠栋《九经古义》亦云:“汲郡古书云:‘成汤二十年大旱,禁弦歌舞。二十四年大旱,王祷于桑林,雨。’《墨子》《吕子》皆见百篇《尚书》,故所载与《论语》同。”
《墨子》《吕子》,“一人有罪”云云,此明是汤祷旱之辞,而《论语》孔注、《白虎通·三正》篇、《国语》韦注都说是伐桀告天之文,此因《汤说》篇既佚而误解也。至于伪《汤诰》中,亦有此类似之辞,因作伪者亦同样误解。总之,《墨子》《尸子》《吕子》所载,确有远古的来源。曹松叶氏说:“《汤誓》的出世,实较汤祷故事早,因载汤祷故事的书,最早不过在战国写成。”此言恐未必是。
惟考《墨子》所引《汤说》,有云:“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论语》亦云:“敢用玄牡,敢告于皇皇后帝。”是汤祷所用,明是玄牡,非汤自为牺牲也。而《墨子》后又忽云:“以身为牺牲,以祠说于上帝鬼神。”岂不自相抵牾乎?而《尸子》《吕子》,又去此“敢用玄牡”一句,则汤以祷事亦多疑。但此人祷之说,或出于当时书说,亦未可知。《淮南子》云:“卜,用人祀天”,《尚书大传》云:“史卜曰:‘当以人为祷。’”此恐后人见人祷之不合理,因而说此润饰之。
至于《荀子》六事自责之辞,其来源恐不甚古,《公羊·桓五年传》注云:“君亲之南郊,以六事谢过自责,曰:‘政不一与?民失职与?宫室崇与?妇谒盛与?苞苴行与?雩夫倡与?使童男童女各八人,舞而呼雩,故谓之雩。’”崔述《考信录》据此,云:“然则,以六事自责,乃古雩祭常礼,非以为汤事也。”其说疑是。《荀子·大略》篇,杨倞说是弟子杂录之语,则著作年代较晚,此六事自责之辞,疑战国末年或秦汉雩祭时所用,托之汤耳。虽亦可说后人沿用汤辞,但《荀子》:“苞苴行与?谄夫兴与?”以行兴为韵。古庚蒸二韵,区别甚严,《诗经》《楚辞》中皆不相混,此以足证此辞出于后人,非有远源。《韩诗传》云:“祷于山川”,《说苑》云:“祝山川”,崔述因谓:“然则,汤但使人祷于山川,初未尝自祷而以六事自责也。”其说殊非。祷山川,亦是后人雩祭之礼。《月令·仲夏》云:“命有司为民祀祈山川百源,大雩帝。”《正义》引《考异邮》说云:“‘天子祷九州山川,诸侯祷封内,大夫祷所食邑。’又僖公三时不雨,帅群臣祷山川,以过自让。凡雩必先祷。”是则三晋之汤祷传说,但凭时事推测附会而已。
要之,汤祷传说,邹鲁之说,似较三晋之说为有据。《墨子》等书,都说汤祷于桑林,桑林,《吕览》《淮南》高注都云:“桑山之林”。我疑是丛社之类,故《尚书大传》《帝王世纪》,皆为称“桑林之社。古者立神祠,必于丛林。”《急就》篇颜注云:“丛谓草木岑蔚之所,因立神祠。”《墨子·明鬼下》云:“必择木之修茂者,立以为丛社。”《秦策》亦云:“恒思有神丛。”高注云:“丛祠,神祠也。”
(原刊上海《大美晚报·历史周刊》1935年12月2日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