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累造成之古史观,最为近人所称道,然此说不自今日发之,先儒已多有见及者。
《淮南子·缪称训》云:“三代之善,千岁之积誉也;桀纣之谤,千岁之积毁也。”此云“积”者,非所谓“层累”乎?是汉人已略启其端矣。至宋刘恕《通鉴外纪》云:
六经惟《春秋》及《易·彖》《象》《系辞》《文言》《说卦》《序卦》《杂卦》,仲尼所作,《诗书》仲尼刊定,皆不称三皇五帝三王。……故知《六韬》称三皇,《周礼》称三皇五帝,及《管子》书,皆杂孔子后人之语,校其岁月,非本书也。先秦之书,存于今者,《周书》《老子》《曾子》《董子》《慎子》《邓析子》《尹文子》《孙子》《吴子》《尉缭子》,皆不言三皇五帝三王,《论语》《墨子》称三代,《左氏传》《国语》《商子》《孟子》《司马法》《韩非子》《燕丹子》称三王,《穀梁传》《荀卿子》《鬼谷子》《亢仓子》称五帝,……惟《文子》《列子》《庄子》《吕氏春秋》《五经纬》始称三皇,《鹖冠子》称九皇,案《文子》称墨子,而《列子》称魏文侯,《墨子》称吴起,皆周安王时人,去孔子没百年矣。《艺文志·鹖冠子》一篇,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唐世尝辨此书后出,非古《鹖冠子》,今书三卷十五篇,称剧辛,似与吕不韦皆秦始皇时人,其文浅意陋,非七国时书。《艺文志》云:文子老子弟子,孔子并时,非也。《庄子》又在《列子》后,与《文列》皆寓言,诞妄不可为据,秦汉学者宗其文词富美,论议辨博,故竞称三皇五帝,而不究古无其人,仲尼未尝道也。……秦初并六国,丞相等议帝号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上尊号,王为泰皇”,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乃知秦以前诸儒或言五帝,独不及三皇,后代不考《始皇本纪》,乃曰兼三皇五帝,号曰皇帝,误也!
刘氏以三皇五帝,古无其人,仲尼所不道,秦以前或言五帝,犹不及三皇。其识甚卓!欧阳修《帝王世次图序》亦曰:“以孔子之学,上述前世,止于尧舜,著其大略,而不道其前,迁远出孔子后,而乃上述黄帝以来,又悉详其世次,其不量力而务胜,宜其失之多也!”《尚书》《论语》第及尧舜,不应远出孔子之后之太史公乃上述黄帝。欧阳修此言亦与刘恕同见。
及乎清代,崔述著《考信录》,益畅言斯旨。其《补上古考信录》云:
夫《尚书》但始于唐虞,及司马迁作《史记》,乃起于黄帝,谯周皇甫谧又推之以至于伏羲氏,而徐整以后诸家,遂上溯于开辟之初,岂非以其识愈下,则其称引愈远,其世愈后,则其传闻愈繁乎?
其《考信录提要》又曰:
大抵古人多贵精,后人多尚博,世益古,则其取舍益慎,世益晚,则其采择益杂,故孔子序《书》,断自唐虞,而司马迁作《史记》,乃始于黄帝,然犹删其不雅驯者,近世以来,所作《纲目前编》《纲鉴捷录》等书,乃始于庖羲氏或天皇氏,甚至有始于开辟之初盘古氏者,且亦有不雅驯者而亦载之。
崔氏以古籍于古史所以层累增加者,一则谓由于“其世愈后则其传闻愈繁”,一则归于“世益晚则其采择益杂”,然则究由于传闻愈繁抑采择益杂乎?盖二者兼有之。欧阳修《帝王世次图序》亦已云:“至有博学好奇之士,务多闻以为胜者,于是尽集诸说而论次。”此即采择益杂之说也。
至“其世愈后,传闻愈繁”一点,则其故甚多:古者书籍,皆属竹帛,卷帙繁重,学者不从大师,无从受读,不如后世刻本流行,挟巨金而之市,则捆载万卷,群书咸备也。故古人有所论说著述,仓卒之间,皆凭记忆,岂能一一不失本真?近代治神话学者,原有语言学派(Philological School)、人类学派(Anthropological School)之别,语言学派以为神话传说有起于语言之讹传者(Theory of Disease of Language),近人颇非议之,然此实神话演变分化之主要关键也。古者崇尚口说,以声载义,名辞尤可同音通假,相传既久,传者不复知其通假,于是一人化为两人,一事化为两事。如毛宗澄、邹汉勋等之证驩兜即丹朱,崔適之证黄帝即皇帝,宋翔凤之证许由即伯夷,章炳麟之证许由即皋陶,苏时学、夏曾佑之证盘古即盘瓠,盖无非以语音之讹转为传说分化之关键。
不特名辞之演变若此,即故事之演变,亦多以音转而横生异说,如刘师培证伊尹为庖之说,乃出“保衡”之“保”音转为“庖”。刘氏云:“知古说之互歧,恒由语凭口说,易由同音之字,横生殊解,明于声转,则疑义豁通矣!”此诚通人之通说也。传说亦有因人名之偶同而讹传者,如《说苑·敬慎篇》云:
昔者殷王帝辛之时,爵生乌于城之隅,卜人占之,曰:凡小以生巨,国家必祉,王名必倍。帝辛喜爵之德,不治国家,亢暴无极;外寇乃至,遂亡殷国。
而贾谊《新书·春秋篇》《新序·杂事四》又以为宋康王时事。《新序·杂事四》云:
宋康王时,有爵生鹯于城之陬,使史占之,曰:小而生巨 (贾谊《新书·春秋篇》“巨”作“大”) ,必霸天下 (《新书》作“必伯于天下”) 。康王大喜,于是灭滕伐薛 (《新书》作“伐诸侯”) ,取淮北之地,乃愈自信,欲霸之亟成,故射天笞地,斩社稷而焚之 (《新书》“斩”作“伐”) ,剖伛者之背,锲朝涉之胫 (《新书》“锲”作“斮”) 。
帝辛为殷亡国之君,而康王为宋亡国之君,其所处地位既似,瑞应又全同。故陈逢衡《竹书纪年集证》尝疑之云:
刘向《新序·杂事篇》云:“宋康王……”,此直与纣相符合,真不可解,然《说苑·敬慎篇》又云:“昔者殷王辛之时,……”不几与《新序》两相矛盾欤?然自是《新序》之误。余按《吕氏春秋》载射天事,亦谓宋王,不引武乙,岂真纪载之误欤?抑事适相类,而纪事者因各举其说欤?何前殷后宋之适相符也?噫异矣!
顾颉刚著《宋王偃的绍述先德》 (《语丝》第六期及《古史辨》第二册) ,亦以二射天事相比拟,云:“宋王偃所绍述之祖德,不但他的二十六世从祖纣而已,更有他的二十九世祖武乙。”败国亡家之君王,瑞应既同,行动亦多相类,结果又甚似,天下事有若是巧合者乎?顾氏疑宋王偃之绍述先德,乃出齐王之宣传,余意与其谓出于一人以至数人之宣传,不若谓其出于大众之误传与牵合之为得。何则?一二人有意宣传之力有限,众人无意之误传与牵合,其势最大也。
又汤祷之传说,见于《墨子》《荀子》《尸子》《吕氏春秋》《淮南子》及《说苑》《论衡》等书。《墨子·兼爱下篇》云:“……虽《汤说》即亦犹是也。汤曰:‘……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即此言汤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且不惮以身为牺牲,以祠说于上帝鬼神。”《文选·思玄赋注》引《淮南子》云:“汤时大旱七年,卜,用人祀天,汤曰:‘我本卜祭为民,岂乎?自当之。’……火将燃,即降大雨。”《太平御览》八十三引《帝王世纪》亦云:“殷史卜曰:‘当以人祷’,汤曰:‘吾所为诸雨者民也,若必以人祷,吾请自当。’……言未已,而大雨至数千里。”而《艺文类聚》六十六亦引《庄子》云:“昔宋景公时,大旱 (《类聚》二作“大旱三年”) ,卜之,必以人祠乃雨 (《类聚》二作“用人祠乃雨”) ,景公下堂顿首曰:‘吾所以求雨,为民也,今必使吾以人祠乃雨,将自当之。’言未卒而大雨 (《类聚》二“而大雨”作“天下大雨方千里”) 。”不特两传说之内容绝类,而“商汤”之与“宋景”古音又相近。王国维《说商》云:“余疑宋与商声相近,初本名商,后人以别于有天下之商,故谓之宋耳。”其说甚是。
“宋”古从“木”声,而“木”古有“桑”音。孙志祖《读书脞录》卷七“木有桑音”条云:“古‘木’字有‘桑’音,《列子·汤问篇》‘越之东有辄木之国’,注音木字为又康反。《山海经·东山经》‘南望幼海,东望榑木’,注扶桑二音,是也。字书‘木’字失载‘桑’音,人多如字读之,误矣。”其论至确!案,《海外东经》云:“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有大木,居水中,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而《大荒东经》云:“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吕氏春秋·求人篇》云:“禹东至榑木之地,日出九津。”皆足证“扶木”“榑木”即“扶桑”。《淮南子·时则训》:“东至日出之次,榑木之地。”注:“榑木,榑桑。”此皆“木”有“桑”音之证。“汤”“景”古声亦同“唐”部,前商后宋之传说互相牵合有如此!其牵合讹传之故,无非以名辞之音同耳。吾人汇集先后之传说,比较其异同,并由语音以求其分合之关键,则纷然杂陈之古史传说,可以澄清见底矣!
不仅口说流传传闻多歧误,亦有因古今字体变迁而传写错误,于是望文生训,穿凿附会而全失本意者。例如殷商铜器,“仅在自名,自勒其私人之名或图记,以示其所有” (用郭沫若《周代彝铭进化观》语) 。其最详者亦仅铭“某时某人因某事为某作器”而已。殷商铜器铭文既类多人名,而《大学》所引《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实属破例。近郭沫若著《汤盘孔鼎之扬榷》 (《金文丛考》) ,据商《勾刀铭》:
(1)大祖日己,祖日丁,祖日乙,祖日庚,祖日丁,祖日己,祖日己。
(2)大兄日乙,兄日戊,兄日壬,兄日癸,兄日癸,兄日丙。
(3)祖日乙,大父日癸,大父日癸,仲父日癸,父日癸,父日辛,父日己。
因疑《汤之盘铭》本作“兄日辛,祖日辛,父日辛”。郭氏云:“今依铭文例书之,当如图,铭盖右行,先父,次祖,次兄,读之故成今次。铭之上端,当稍有泐损,形如图中曲线所界,故又误‘兄’为‘苟’,误‘且’ (古文祖) 为‘日’,误‘父’为‘又’,求之不得其解,遂傅会其意,读‘辛’为‘新’,故成为今之‘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也。‘父’字缺上,与‘又’形近,‘且’字缺上,与‘日’形近,均无可说。‘兄’之误‘苟’,亦因形近而然。‘苟’字之见于金文者,……字作 ,……更有省作‘ ’者,……鼎文作 ,殷文作 ,均‘ ’之省‘口’作,案乃象形之文,盖狗之初字也。……知此,于‘兄’之误‘苟’之由,可以恍然也。”其说诚巨眼卓识!因古铭文人名之残缺,一变而为有哲理之文句。古书文句类此而附会者,定不在少!传说安得不纷繁哉?
近人治古史者,多追踵崔述,昌言“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观”,顾颉刚倡之最先,其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曰:“东周的初年只有禹,从《诗经》上可以推知者;东周的末年更有尧舜,是从《论语》上可以看到的。……自从秦灵公于吴阳作上畤,祭黄帝,经过了方士的鼓吹,于是黄帝立在尧舜之前了。自从许行辈抬出了神农,于是神农又立在黄帝之前了。自从《易·系辞》抬出了庖牺氏,于是庖牺氏又立在神农之前了。自从李斯一辈人说‘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于是天皇、地皇、泰皇更立在庖牺氏之前了。……自从汉代交通了苗族,把苗族的始祖传了过来,于是盘古成了开天辟地的人,更在天皇之前了。时代越后,知道的古史越前,文籍越无征,知道的古史越多。汲黯说‘譬如积薪,后来居上’,这是造史很好的比喻。” (《古史辨》第一册) 此说颇多疏略;亦且传说之演变不如是之简单。
顾氏《尚书研究讲义》第一册又云:“按战国时人每以尧舜包于三代之中,故《孟子》惟称三王,称三王即兼有尧舜也。《墨子》中其证尤多,如‘若昔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者是也’ (《天志中》) 。‘凡言凡动合于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者为之’ (《贵义》) 。……至汉乃以三代广为四代,《大戴礼记》中遂有《四代》之篇。”此说亦疏略。如墨子《明鬼下篇》即云:“且惟昔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非命下篇》云:“子胡不尚考之乎商周虞夏之记”,皆明于夏商周外,多一虞氏,实已有四代。既有四代而仍称“三代”者,盖时人惯用“三代”之名,《墨子》初增四代,一时不便改口,仍混称为“三代”耳。是不特古帝王之传说为层累地造成,即朝代之传说,亦因时而俱增也。
顾氏又尝谓古史传说之层累,由于各民族互相并吞之结果。其《古史辨》第四册《自序》云:“在《左传》上说:‘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实司大皞与有济之祀。’则大皞与有济是任宿诸国的祖先。又说:‘陈,颛顼之族也’,则颛顼是陈国的祖先。至于奉祀的神,各民族亦各有其特殊的。如《左传》上说鲧为夏郊。又如《史记·封禅书》上说秦灵公于吴阳作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这原是各说各的,不是一条线上的人物。到了战国时,许多小国被并吞的结果,成了几个极大的国;后来秦始皇又成了统一的事业。但各民族间的种族观念是向来极深的,……于是聪明人起来,把祖先和神灵的横的系统改成了纵的系统,……他们起来喊道:‘咱们都是黄帝的子孙,……。’”
徐中舒著《陈侯四器考释》 (《中央研究院史言所集刊》三本四分) ,据陈寅恪《彰所知论与蒙古源流》之论蒙古史之构成,亦谓:“铸为黄帝后,黄帝即铸民族所构成之传说,此犹之后稷之于周,契之于商,禹之于夏,舜之于陈,少皞之于郯,太皞之于风姓,盘古 (即槃瓠之音转) 之于南蛮,原皆各民族之传说。中国历史自商周以来始用文字写定,同时此民族乃由黄河流域渐次同化其邻近不同之民族,因此邻近民族固有之传说,乃随其同化之先后,而渗入中国文化中,使之渐次构成一荒远古史系统。其同化愈后者,其在古史系统中之年代,转愈高而愈远,故中国商周以前之古史,实即一部古代民族史。吾人如由商周上溯,夏民族当最先同化,陈民族次之,铸民族又次之,郯及风姓民族又次之,最后南方之蛮族,至东汉时乃渐次同化于中国。故盘古之传说,最初乃见于东汉应劭之《风俗通》 (此据《路史·发挥》所述,今《风俗通》已佚) 。”
中国古史之构成,在长期演进中,固不免融合他民族之神话。然亦不必如顾徐二氏所云。盘古传说初非由南蛮传入,乃由犬戎传说之演变,铁案如山,余尝列举其证 (见下《盘古、槃瓠》篇) 。大皞即帝喾高祖夋,陈梦家已言之;少皞即契,舜亦即帝喾高祖夋,郭沫若已证之;皆无非商民族神话之演化。中国古史传说酝酿与写定,在商周之世,盖无非东西二系神话之分化与融合而成。
考辨古史传说之方法,贵乎比较其先后异同,异中见同,同中见异,究其分化融合之经历,然后古史传说之真相可得而明。《论衡·语增篇》云:“天下之事,不可增损。考察前后,效验自列。”郑玄亦云:“天下之事,以前验后,何可悉信?是故悉信亦非,不信亦非。” (《诗·生民》疏) “考察前后”,“以前验后”,即治理古史传说之不二法门也。
胡适尝分别考辨古史传说演变之方法为四步骤:
(1)将每一事之种种传说,依先后出现次第排比。
(2)研究此一事在每一时代有如何之传说。
(3)探索此一事渐次演变之迹象。
(4)遇可能时,解释其每次演变之原因。
其方法偏重于时间性之探讨而略于地方性之注意,犹为未达一间!胡氏又尝分析古史传说之来源与演变之程序:
(1)由简单变为复杂。
(2)由地方的变为全国的。
(3)由神话变为史实,由陋野变为雅驯。
(4)由寓言变为事实。
就中古史传说以神话变为史实一例最为普遍,古史传说之初相几无非为神话也。
廖平《世界哲理进化退化演说》,黄镕《笺释》云:
三皇五帝三王五伯之说,由来旧矣。假令中国古史果有三皇,则史公作史,奚为嚆矢五帝?厥后班氏《人表》,略增名号;皇甫谧作《帝王世纪》,徐整作《三五历》,至唐小司马乃补《三皇本纪》 (多采纬说) ;后儒撰《通鉴前纪》《外纪》者纂辑益多,相矜博洽,不知《书》始唐虞,《大戴》因详五帝,乃命义和五节,综统六宗为皇道,伏《传》《纬》书乃说三皇 (天皇地皇人皇即由三王三正推而大之者也) ,董子谓之尚推,《周礼》外史乃掌三皇五帝之书,经立其纲,传详其目,由春秋而上溯,莫非孔经托古之文 (……此孔经先小后大之标本传记,由经而生,非上古即有三皇五帝也) 。……故古之皇帝,疆域愈广,将以立后世之楷模。……太史公曰:百家言黄帝,文不雅驯,此真古史之帝也;择言尤雅,著为本纪,所谓孔子所传也。……
黄氏此说实已洞悉古史之为层累地造成,且为不雅驯神话之润色,可谓伟识!
西方学者如夏德(F.Hirth)于一九〇八年刊《中国古代史》(The Ancient History of China, 1908)已以尧舜等传说为神话之幻影。近马伯乐(Henri Maspero)著《尚书中的神话》(Légendes Mythologiques dans le Chou King, Journal Asiatique CCIV, 1924),亦考论《尚书》中羲和洪水等神话之演变 (冯沅君已有译本) 。格拉勒(M.Marcel Granet)著《古中国的跳舞与神秘故事》(Danses et Legendes de la Chine ancienne)又以禹或为铜匠们的神话人物。日本高木敏雄《比较神话学》以炎帝神农氏为保护农业之神。田崎仁义《中国古代经济思想及制度》又以大皞炎帝等五帝为天之五行神。小川琢治著《天地开辟及洪水传说》 (《支那历史地理研究》) ,亦认尧舜全为天上之神,禹启羿为降自天上以治下土之后 (地神) 。我国学者顾颉刚亦以禹为社神,尧舜有天神性;郭沫若亦以帝喾、帝舜、帝俊即殷人之上帝;虽论证犹多未充,结论有待修正,而古史初为神话之说实不可移易!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尝云:
吾读《书》自《虞书》外,未尝有言尧舜者;《召诰》……《多方》……《立政》……,皆夏殷并举,无及唐虞者;盖古者大朝惟有夏殷而已,故开口辄引以为鉴;尧舜在洪水未治之前,中国未辟,故《周书》不称之。……《吕刑》有三后矣,“皇帝清问下民”,古人主无称皇帝者,盖上帝也,则亦无称尧舜者。若《虞书》《尧典》之盛,为孔子手作,观《论衡》所述“钦明文思”以下为孔子作;皋陶有“蛮夷猾夏”之辞,尧舜时安得有夏?其为孔子所作至明矣!
《尧典》等非孔子所作,然其书固晚出,《周书》但举夏殷而不及唐虞,《周书》又但举上帝而不及尧舜,尧舜之传说实即出上帝神话之转变耳。《周书》言伯夷、禹、稷三后为上帝所命,而后世传说乃一变而为尧舜之所命矣。因知古史之层累造成,实由于神话之层累转变,非出伪托也。《墨子·非攻下篇》称“三苗大乱,天命殛之”,又曰:“高阳命禹于玄宫,以征有苗。”“高阳命”即“天命”,高阳即天帝也,而后世传说乃一变而为尧舜之事矣。《墨子·尚贤中篇》又云:“虽天亦不辩贫富贵贱远迩亲疏,贤者举而尚之,不肖者抑而废之,……然则亲而不善以得其罚者谁也?曰:若昔者伯鲧,帝之元子,废帝之德庸 (墉) ,既乃刑之于羽之郊,……帝亦不爱,则此亲而不善以得其罚者也。”此所谓帝自指天帝,鲧为天帝之子而为天帝所刑耳。《国语·晋语八》曰:“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此与《山海经·西山经》“钟山其子曰鼓,……是与钦 杀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于钟山之东,曰 崖,钦 化为大鹗……”,不尤相类似乎?《海内经》云:“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 (腹) 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朱熹《楚辞辨证》云:“详其文意,所谓帝者,似指上帝。”盖古书中之“帝”本皆指上帝者,鲧禹本为上帝之属神,后乃变而为尧舜之属臣也。尧舜禹鲧之事,初为神话,不为人话可知矣。《墨子》《楚辞·天问》《山海经》等所载,乃传说之初相,儒家所陈,转多润色之辞。然而世之学者,往往惑焉。何也?一则心粗气浮,不知考其本末;一则尊信太过,先有成见在心,即有可疑,亦必曲为之释也。
由神话润色而为古史,其润色之迹,吾人尚多可寻。如《大戴礼·五帝德篇》云:
宰我问于孔子曰:“昔者予闻荣伊言:黄帝三百年,请问黄帝者人邪,非人邪,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孔子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
是黄帝之非人,早有人疑之,初不自今日始。此称孔子释三百年为“生”“死”“亡”影响三百年,以为古人纪年,不以生卒,而以名势之所及。其润色神话之迹显然也。
贾谊《新书·数宁篇》云:“古者五帝,皆逾百岁,以此言之,因生为明帝,没则为明神。”实则本为明神耳。又如《吕氏春秋·本味篇》曰:“贤主求有道之士,无不以也,……故黄帝立四面。”盖黄帝本有人首四面之神话,儒者又从而润色之也。《太平御览》七九又三六五引《尸子》曰:“子贡问于孔子曰:‘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谋而亲,不约而成,大有成功,此谓四面也。’”此言孔子释“四面”为“四人使治四方”,正儒者润色四面神话之铁证。《淮南子·说林篇》“黄帝生阴阳”,高诱注云:“黄帝古天神也,始造人之时,化生阴阳。”是黄帝之为天神,早有人言之,亦初不自今日始也。《论衡·实知篇》云:“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帝喾生而自言其名,……黄帝帝喾虽有神灵之验,亦皆早成之才也。”此亦王充无法为之润色,乃曲解为“早成之才”耳。王充《论衡》于神怪传说,往往以人事释之,此实儒家固有之惯技也。
又如《山海经·大荒东经》云:
东海中有流波山,……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此当为夔神话之初相。而《韩非子·外储说左下篇》曰: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古者有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乎?”孔子对曰:“不也,夔非一足也,夔者忿戾恶心,人多不说喜也,虽然,其所以得免于人害者,以其信也。人皆曰独此一足矣,夔非一足也,一而足也。”哀公曰:“审而是固足矣。”一曰: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无他异,而独通于声,尧曰:‘夔一而足矣。’使为乐正。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
《吕氏春秋·察传篇》《论衡·书虚篇》亦同此说。此等润色神话之说,皆称“孔子曰”者,益足证其为儒家润色之辞也。考《庄子·秋水篇》云:“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蛉踔而行,予无如矣!”《国语》韦注又云:“夔一足,越人谓之山缫,或作 ,富阳有之,人面猴身能言。”是南方固有一足兽夔之传说也。又《吕氏春秋·古乐篇》云:“帝颛顼好其音,乃令 先为乐倡, 乃偃寝,以其尾鼓其腹,其音英英。”是古神话中本有帝令兽作乐之说,此则润色之未尽者耳。
《左昭元年传》云:
晋侯有疾,郑伯使公孙侨如晋,聘,且问疾。叔向问焉,曰:“寡君之疾病,卜人曰:‘实沈台骀为祟’,史莫之知,敢问此何神也?”子产曰:“昔高辛氏有二子,……季曰实沈,……迁……于大夏,主参,……由是观之,则实沈参神也。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生……台骀,……封诸汾川,……由是观之,则台骀汾神也。……若君身则亦出入饮食哀乐之事也。山川星辰之神,又何为焉?……”叔向曰:“善哉!肸未之闻也。……”……晋侯闻子产之言,曰:“博物君子也!”
据此,实沈、台骀等初为山川星辰之神,卜人言之而“史莫之知”,叔向“未之闻也”,而子产又详知之。神话之渐化而为古史,盖无不由“博物君子”之务博而润色传布耳。
古者南方文化较低,又宿好鬼神,神话怪说在中原已润色为人话史说者,而南方犹能保存其原样。淮楚本与殷人同族,殷民族固有之神话多保存于南方,前已论之。《楚辞·天问》与《山海经》《淮南子》等所述昔人视为荒诞不经者,今日始知其为探索古史传说之瑰宝也。诸子中《墨子》著作较先,墨家质实,又主天志明鬼,故于神话之初相,亦每得保存。《国语》《左传》等书,取材本杂,间亦有足以探索神话初相之材料。吾人当以此等古籍为依据,参验旁通,以求其演变之迹象,则古史传说问题之解决,可以纵一苇之所如矣!
要之,古史传说之来源,本多由于殷周东西二系民族神话之分化与融合。及战国诸子,各自立说,亦各自有其历史哲学,其征引古史,无非欲以发摅己意,故又不免于托古改制。如《荀子》之性恶论实本于《墨子》,《墨子》主张圣贤治世论,以为乱之所自起,由于自爱不相爱,故《墨子》以为“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天下大乱,如禽兽然” (《尚同上》) 。而《韩非子》主功利,又主历史进化论,以为“古者……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刑罚不用而民自治”。然则上古之民大乱如禽兽乎?抑不争而自治乎?《孟子》主历史退化论,云:“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 (《告子下》) ;故盛称尧舜之道。《荀子》创历史不变论,以为“古今一度也,类不悖,虽久同理” (《非相》) ,故云:“天子者,势位至尊”,而以尧舜禅让为浅者之传。《韩非子》又主历史变化论,云:“世异则事异”,故谓“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薄厚之实异也” (《五蠹》) 。然则尧舜禅让之事,果可信乎,不可信乎?可称乎,不足称乎?古人非绝无古史之知识,上古质野,殆为战国时人所共知,《墨子》称古人“就陵阜而居,穴而处下” (《辞过》) ;《孟子》称“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韩非子》称古有构木为巢之有巢氏,钻燧取火之燧人氏 (《五蠹》) ;《吕氏春秋》称“昔太古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 (《恃君》) ;此等历史进化观,疑皆得之边裔民族之观察。秦晋淮楚之间,夷狄杂处,所见文化程度不一,其进化之迹显然,故《庄子》称太古为至德之世,《山木篇》又谓:“南越有邑焉,名为至德之国。”此其明证。据近今社会学者之研究,上古野蛮之世,未发明火食居室时,尚无国家之组织,安得有有巢氏燧人氏等人君?顾名思义亦可知其出于伪托。高木敏雄《比较神话学》谓“大抵依其名而示其性,所谓天皇地皇人皇有巢燧人庖牺等,无一不然”,盖无一非出于意造。吾人治古史,于此等假说之说首当摧陷而廓清之!不能因其有合历史进化之论,遂从而信之也!
自顾颉刚断言禹之传说为神话,国人之治古史者,乃多主自启始入历史时代。如杨筠如《中国史前文化的推测》 (《暨南文学院集刊》第二集) 云:
据我个人的见解,中国的有史时代,应从夏代为始。我的理由,约有下列几点:
(一)据较早史料——《诗经》和《书经》里面承认夏在殷朝之前的,有《荡篇》《长发》《召诰》《多士》《多方》《立政》《汤誓》七处 (《虞夏书》不计) ,虽然只讲到一个夏桀,但夏这一个部落,和夏曾为一时各部落的霸者,这是无可疑的。
(二)《史记》所载商代世系,经甲骨文的证明,大致不算错误,知史公所记,大略根据古代谱牒,那么夏代的世系,也不能认为全伪,并且夏之季世的君主,有孔甲和履癸,或者就是殷人十干为名的先声,也可说是与商民族接触的结果。
(三)《周书》里尝自称为有夏,《周颂》也自称时夏,都以代表中国,好像后来以秦汉唐代表中国一样,大概夏是一个最早在中国有文化的民族,比较旁边各部落文化势力都大,就此相袭为中国之称。
不过夏代的首王——禹,是神话中的人物,不见实有其人。……禹之成为夏代的首王,也正因为从夏代以来才有史可考。所以把开天辟地传说中的禹就做了一个起点。
按王国维《殷周制度论》亦尝谓:“夏之季世,若胤甲,若孔甲,若履癸,始以日为名,而殷人承之矣。”至因《殷本纪》与卜辞相合,以推论《夏本纪》可靠,丁文江亦云:“既在同一书有同等之夏代帝王世系,当不尽神话。总之,吾人不用怀疑夏代之存在。”( How China Acqiured her Civilization, p.10 )钱穆《崔东壁遗书序》亦同有此说。
至以禹为不可信而以启以下为可信之说,傅斯年亦主之。傅氏《夷夏东西说》 (《庆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 云:
“启”之一字,盖有始祖之意,汉避景帝讳改为“开”,足征“启”字之诂,其母系出于塗山氏,显见其以上所蒙禹若虚悬者,盖禹是一神道,即中国之Osiris,……然则我们现在排比夏迹,对于涉禹者,应一律除去,以后启以下为限,以免误以宗教范围作为国族之分布。
然近日顾颉刚、童书业著《夏史三论》,已明证启羿亦为神而非人,太康又为启之分化。陈梦家著《商代的神话与巫术》 (《燕京学报》二十期) ,又明证夏史中不乏商神话及历史之成分。殷商与夏代密接,殷墟卜辞历年发得数万片,又绝未见夏代之踪迹;古器物出土至夥,又绝未有夏后氏之古物。是故郭沫若《先秦天道观之进展》云:
照现在由地底发掘及古器物古文字学上所得来的智识而论,大抵殷商以前,只还是石器时代,究竟已经有没有文字,还是问题。《周书》上周初的几篇文章,如《多士》,如《多方》,如《立政》,……夏代只是笼统地说一个大概,商代则进论它的比较详细的事迹,尤其是《无逸》与《君奭》两篇,叙殷代的史事,颇为详尽,而于夏代则绝口不提,可见夏朝在周初时都是传说时代,殷朝才是有史时代。《多士》上周公的一句话也说得很明白,便是“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典册便是文献,便是用文字写出来的史录,只有殷的先人才有,足见殷以前是没有了。单是根据这项周人的记录,我们要断定夏代还是传说时代,可说是不成问题的。断定夏代为传说时代,并不是说夏代没有。有是有的,不过不会有多么高的文化,有的只是一点口头传下来的史影。
郭氏虽力言夏为传说时代,仍断言夏代之存在,然吾人于此犹不能无疑。殷以前既为石器时代,自无国家组织之可言,更何来朝代与国王?《墨子》称禹为高阳或天所命,《洪范》称禹为天帝所兴,《天问》《离骚》《山海经》又皆言启上于天得《九辩》《九歌》以下,《天问》《山海经》又称羿为天帝所降之人物,《吕刑》又谓禹、伯夷、后稷同为上帝所命,夏史既多出神话演变而成,安知“有夏”“夏后”二名必非出于神话乎?
吾人今日论有史时代之历史,自当断自殷墟物证。殷以前之古史传说,自在神话之范围,此非曲士之拘笃,史料之批判已优足为证。王国维《古史新证》云:“传说与史实相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缘饰,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近人治古史者,无不以此为金科玉律,诚哉其金科玉律也!盖以地下之史料参证纸上之史料,此二重论证之方法,至王氏始成立之。惟王氏又谓:“虽古书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为学诚当如王氏之审慎,然据史料以批判,古史传说之全出殷周东西民族神话之分化与融合,已铁案如山,无可动摇。至世人之信尧舜禹等而不之疑者,以其见于《尚书》也,然《虞》《夏书》既非尧舜时实录,《尚书》除《虞书》外又无及尧舜者,《诗经》中亦绝无尧舜之踪迹;后世以伯夷禹稷为尧舜之属臣,而《吕刑》乃以为上帝之属神,为上帝所命;则尧、舜、伯夷、禹、稷非皆出神话而何?《吕刑》称皇帝遏绝苗民蚩尤,而后世传说乃以为《黄帝》伐蚩尤,尧舜窜苗民。《洪范》称鲧禹为天帝所殛所兴,而后世传说乃以鲧禹为尧舜所殛所兴,则黄帝尧舜又非出于天帝之神话而何?《诗·玄鸟》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长发》又称“帝立子生商”,是商人为天帝所降生,而后世传说乃以为帝喾生商契,则帝喾又非出于天帝之神话而何?此吾人据《诗》《书》已可证尧舜禹等必为神话中人物也!传世古书惟《诗》《书》为最古,其可稽考者若是。诸子书中《论语》《墨子》较先,孔子不语怪力乱神,故《论语》绝不及神话;《墨子·非攻下篇》则称禹受天帝高阳命而征有苗,后世传说乃以禹为尧舜所命;《墨子·尚贤中篇》称鲧为天帝之元子,为天帝所刑,而后世传说乃以鲧为颛顼之子,为尧舜所殛;则颛顼尧舜鲧禹又非出神话而何?尧舜禹等之由神话演变为人话,《墨子》中亦了如指掌。近人犹信尧舜禹为真有者,盖习熟见闻,积习生常,实未尝于古史之史料好为整理批判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