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天下事从何而知之?有传闻而知之者,有推论而知之者,有亲历而知之者。天下之大,时间之久,非能事事而亲历亲见也,出诸传闻者为多。传闻有直接闻之者,有展转间接而闻之者,天下之大,时间之久,非能事事直接亲闻也,出诸展转传闻者为多。以人事之繁复,亲历传闻,亦多未能事事而亲历传闻其全境也,多局部而已矣,世人于其所不知者,又往往以意推论之。传闻者可信乎?推论者又可信乎?天下之大,非能人人皆诚实且聪明也,况增巧饰美,又夫人之常情,舌生于人之口,莫之扪也,笔操于人之手,莫之掣也;惟其意之所欲言欲书而已;亦何所不至者!即其人诚实且聪明矣,偶不经意,犹不免传闻失实;况有意之增饰乎?
是故传闻不可以不察也,一人之事,两人分言之,有不能悉符矣!一人之言,数人递传之,有失其本意矣!“数传而白为黑,黑为白,故狗似玃,玃似母猴,母猴似人,人之与狗则远矣!” (用《吕氏春秋·察传篇》语) 《吕氏春秋·察传篇》云:
宋之丁氏家无井,而出溉汲,常一人居外;及其家穿井,〔喜而〕 (“喜而”二字从《太平御览》一八九引及《风俗通》增) 告人曰:“穿井得一人!”有闻而传之者曰:“丁氏穿井得一人!”国人道之,闻之于宋君,宋君令人问之于丁氏……
本无其事,展转讹传,传之愈广,而信者益众,一若真有其事矣。当鸦片战争前,国人所传西人之情况,往往如《山海经》。有福建举人王惠田呈《平夷策略》云:“逆夷由海放桅而来,日食干粮,不敢然火,其地黑暗,须半月日始出口。”骆秉章奏又称:“该逆兵目以象皮铜兵包护其身,刀刃不能伤,粤省义民,以长梃俯击其足,应手而倒。”虽自称深悉外夷之林则徐亦奏称:“况茶叶大黄,外夷若不得此,即无以为命。”又称:“且夷人除枪炮之外,击刺步伐,俱非所娴,而其腿足缠束紧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无能者。”盖时人见洋商采办茶叶大黄最多,遂臆断其“不得此即无以为命”,又见其军队足缠绑腿,遂臆断其屈伸不便耳。余幼时,闻乡里人言洋人无膝,不可屈曲,下跌不能自起,言之凿凿,一若洋人真无膝者。盖时人见其西装裤直挺,遂臆断其无膝耳。苟西人此时犹不大批东来,此等传说必至此时犹不稍息,此“无膝国”上可与《山海经》之贯胸国、奇股国、一臂国、玄股国……先后比美矣!虽近人述近事,其可哂笑尚如此,况千古以上之传闻,吾人据何而信之?
是故传闻不可以不察也,《论衡·奇怪篇》云:
世好奇怪,古今同情,不见奇怪,谓德不异。……世间诚信,因以为然;圣人重疑,因不复定;世士浅论,因不复辨;儒生是古,因生其说。
故奇怪巧美,世俗之所好也,“言事者好增巧美,……百与千数之大也,实欲十则言百,百则言千矣” (用《论衡·儒增篇》语) 。非特言事者好增饰,即听闻传布者亦然,《论衡·艺增篇》云:
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使夫纯朴之事,十剖百判;审然之语,千反万畔。
当义和团之役,时人传义和团之神话,有如《封神榜》。时值大旱,有谚曰:“杀了洋鬼头,猛雨往下流”,洋鬼头不知与雨何涉,必杀之而后下流?而人多信之!及义和团既起,民间又纷传其神技,唐晏《庚子西行记事》称义和团焚铁路,“火时并不见人,但铁路自生火耳,自此传闻者众。有传义和拳当战时,人马高丈余,刀若门扇,绝无可敌之理。又谓不畏火器,衣服为炮子所击,斑如雨点,而身无少损,谈者津津,闻者栗栗”。义和团之技俩本属欺人,传者好奇,竞相夸耀,传闻愈广而信者愈众,虽朝廷大臣如端王载漪、庄亲王载勋、辅国公载澜等无不信奉拳匪有若神明,国事遂不可为。原夫愚民之仇视洋人,半亦受虚伪传说之影响,慈禧于拳匪乱后,尚信西洋教士挖眼取心以配药剂之说。盖人之情,好以己度人,国内既有方士炼丹采补摄取人精之事,浅人遂妄为此说。时人又信教士窃取婴儿脑髓室女红丸,盖见教会收养婴孩,男女信徒同在礼拜堂祈祷,故又妄为此说耳。虽近人传近事,犹妄诞如此,况千古以上之传闻,吾人据何而信之?
述三皇五帝虞夏之事者,无非战国秦汉时书;以战国秦汉之人而侈谈三皇五帝虞夏之事,可信乎?不可信乎?
昔儒尊经卫道,动谓六经为圣人之道,其言皆有所据;近世迂浅之士,犹尊之宗之,见有驳其失者,必攘臂而争之,此无他,惑于汉儒之迂言,囿于成见,实未尝细究其书也。夫《尚书》之《虞夏书》,本非虞夏时之制作,《尧典》开宗明义,即曰“曰若稽古帝尧”,既为“稽古”而作,明为后世传说,而学者必以为尧舜时实录,何哉?
自来无三皇五帝虞夏之书传世,《诗》《书》除《虞书》外,亦无及尧舜者,时人盖不知有唐虞,何论三皇五帝!“言必称尧舜”,战国诸子始有此风习耳。五帝之称,《荀子》始有,三皇之号,秦时乃见,而学者必以为古代信史,又何哉?盖二千年来学者披艺就学,即诵习经史,先入内心,积习生常,此战国秦汉之谰言,所以蒙蔽千载而不可破也!
清儒崔述著《补上古考信录》,尝疑羲农以前之古史,曰:“羲农以前,未有书契,所谓三皇十纪帝王之名号,后人何由知之?”有文字而后有历史之记载,无文字斯无历史记述,古籍如《易传》等,既称伏羲结绳作八卦,黄帝尧舜作,然后易之以书契,羲农以前,未有书契,岂其史迹凭十口之相传以留于后世耶?据近今民俗学者对于野蛮民族之研究,野蛮人记忆本不甚强,则其史迹又不能凭十口之相传以留于后世也。
《楚辞·天问篇》云:“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伪《列子·杨朱篇》亦云:“太古灭矣,孰志之哉?”盖古人已有见及此者矣!迩年吾国考古之学,已由试探工作而进于研究,殷商文字已得实物之证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累年发掘殷墟,所获甲骨文字至夥,而虞夏之文字迄今未有发现,殷商以前为先史时代,已为国内外一般史学家所公认,是不特三皇十纪之古史传说来源为可疑,即五帝虞夏之古史传说,亦同为可疑矣!
宋育仁《虞初小说序说》云:“帝舜之贤,则行为大孝,德为圣人;帝舜之才,则自耕稼陶渔,所在成都成邑。其初遭遇之厄,则不得于亲,至于捐阶掩井;其后遭遇之隆,则先得于君,至于登庸在位。妃匹之爱,则二妃皆帝女,风云之会,则五臣皆圣贤。成治水之大功,狩苍梧而仙去。实古今中外环球五洲空前绝后所绝无仅有,说部家所穷思极想而万难虚构者,乃于帝之实事得之。”然则古史传说之与传奇究相去几何耶?
古史传说何自来乎?何由而造成乎?《论语·子张篇》曰:“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荀子·非相篇》《正论篇》皆云:“古者桀纣……身死国亡,为天下大僇,后世言恶则必稽焉。”《淮南子·缪称训》亦云:“三代之称,千载之积誉也;桀纣之谤,千岁之积毁也。”是古史传说之造成,由于“皆归”,由于“必稽”,由于“积誉”“积毁”。古史传说之多增饰,古人已多见及之矣!晚近学者探讨古史传说之来源者,要不外三说:
(1)托古改制说
(2)层累造成说
(3)邹鲁、晋、楚三方传说本于民情说
托古改制之说,晚清今文家廖平、康有为主之,晚近钱玄同等又张之不遗余力。层累造成之说,刘恕、崔述引其绪,而顾颉刚张其军。三方传说本于民情说,近蒙文通证成之。三说观点既殊,其所论断,亦自不同。主托古改制者,谓古史尽出诸子臆说;主层累造成者,乃谓古史皆由传说者展转演变;主三方传说本于民情者,又悉以地域之不同判之。骤观之,三说若水炭之不相入,实则本相成而不相害也。口说流传,本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固不独古史传说为然也。托古改制之说,此言因人而异;层累造成之说,此言因时而异;三方传说相殊之说,此言因地而异;皆所见一偏耳。治古史传说者,能运用此三说而不囿于一偏之见,循环通证,斯为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