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绝大部分悲剧,都是善良人和善良人之间的冲突。
死亡,从来不是生命的结束,遗忘才是。
仲夏,风徐徐地吹着,大地在午睡。丝瓜的秧子从斑驳的院墙里伸出来,懒洋洋地趴在光影里,焦黄的叶子在风里丝丝抖动着,藤上七零八落挂着一两只没长成的嫩瓜。
得萱背着行李,跟在男朋友后面,忐忑不安地东张西望。“咯吱”一声,推开门,一个不算大但很整齐的院落呈现在眼前。
听见动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走出来,略黄的一张脸,没有表情:“回来了?”
“嗯,回来了。妈,这是林得萱。”耀祖向母亲介绍身边站着的这个女孩。
老太太眼也不抬,说了声:“进屋吧。”
这是得萱第一次见到婆婆。
进了屋子,只见靠北墙角立着一个黄褐色的老柜子,南面一排横窗,窗下一个大炕,炕上躺一个约莫两岁的孩子,露着肚皮,在睡午觉,口水沿着嘴角淌出一条细溜溜的渍痕。得萱把背上的包卸下来,小心地放在炕边,有点惶恐,自己不知道该站着还是该找个地方坐下。
“听说你是南方人?”婆婆坐在炕上,仍然耷拉着眼皮,手里摇着把扇子。
“是的,福建人。”得萱回答的声音很小。
“福建在什么地方?挺远吗?”婆婆继续问。
得萱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福建远还是不远,要看以哪里为出发点。她知道婆婆说的远不是距离遥远,而是地方偏远。
这时候,炕上的孩子翻了个身,醒了。
“我的小乖乖,醒了么?奶奶带你尿尿去。”
婆婆抱起小孙女,下了炕,一撩帘子,出去了。
得萱松了口气,顿时自在了许多。
“你想喝水么?”耀祖去厨房拿了一个大碗,从老式的瓷壶里倒出来半碗凉开水。
“嗯。”得萱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半。
“这行李,该放哪儿?”
“放在你住的屋子里吧。”
得萱跟着耀祖,来到隔壁一间朝北的小屋,五六平方米,放着一张小木床,床上的格子夹被叠得整整齐齐,靠窗一张小桌子,一张凳子,家具的边角都很粗糙,没有门,只有一个麻布做的帘子,挂在门口。
得萱知道,这——就是暑假她一直要住的地方,这个家,就是她将来要嫁的婆家。
风,从窗外吹进来,微微撩起帘子,得萱看见窗外是一大片菜地,种着黄瓜,瓜秧子上稀稀拉拉挂着绿黄绿黄的叶子,几朵黄灿灿的花,开得耀眼。远处,农家的烟囱里冒着白色的炊烟,眼看到了做晚饭的时间了。
得萱从小在城市里长大,没见过正儿八经的农村,北方的乡村风景在她眼里非常陌生。她一声不响地坐在床沿,看着窗外,看着炊烟,心里茫然一片。
耀祖是老王村唯一的大学生,也是“耀”字辈里最有出息的。
从小学到高中,每年都是“三好学生”,无论在哪个班级,始终是班长。在家,是个大孝子。对父母,唯命是从。
自从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全村的长辈,尤其是那些大婶、大姨、大妈都以不同的话语跟自己的姑娘说同一个意思:“你将来要是能嫁个耀祖那样的小伙儿该多有福气。”
二十出头的耀祖是老王村的精神领袖,也是妈妈嘴里“别人家的孩子”和丈母娘嘴里“别人家的女婿”。然而让大家比较失望的是,耀祖没有在自己的村里找对象,而是从大学里领了一个瘦巴巴的女同学回去。
“听说,南方的女人只会做米饭,不会做馒头、做包子,她们连和面都不会……”
“天哪,找个对象连个馒头都不会做,那成了亲以后,你家儿子吃什么?”
……
大婶、大姨们风闻老王家最拔尖的小儿子居然找了个只会做米饭的对象,都不禁为他们将来怎么过日子捏一把汗。
厨房里聚集了一堆叽叽喳喳的老女人,四婶是她们当中最有文化的,她是小学老师。不仅识字,还能写会算。而且,她还是耀祖的亲婶婶。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亲自检验一下这姑娘能否担得起王家的儿媳妇。
帘子一动,一个身材矮胖的女人走了进来。
“这是四婶。”耀祖向得萱介绍来者的身份。
“四婶好。”得萱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那位叫四婶的女人二话不说,把屁股抬了一下,上了炕,紧挨着得萱,把肥嘟嘟的手伸到得萱肩上,使劲捏了一把,然后沿着手臂一节一节捏下去。“哎哟哟,这么瘦的女娃子,身上一点肉都没有,这以后可怎么生养哦。”四婶大呼小叫,问得萱:“你一顿能吃多少饭?咋这么瘦?”
得萱把脸别过去,看着窗外,眼帘低垂,一声不吭。
“来,让四婶摸摸,这身子骨结实不结实。”四婶把手伸向得萱的腰臀……得萱把身子往窗户方向挪了挪,躲开了四婶那双摸来摸去的手。
“你看,这姑娘,还害羞呢,躲着俺,问她话也不回答。”四婶笑眯眯地说。
这时候,婆婆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叫“大姨”的老女人,一高一矮,四双眼睛滴溜溜地在打量着得萱,从脸上到身上,每一个部位都仔细检验一番。得萱觉得,自己像是一头被放在市场上待售的牲口,被挑肥拣瘦的买家围观并检验着。
得萱原名得谖(xuān),取自诗经《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谖”是个冷僻字,只有语文老师识得,其他人多半不认识,从小学到大学,点名的时候,老被叫错。大学毕业那年,她索性把得谖改成得萱,“萱”字音和义都同“谖”,就是忘忧草,俗称黄花菜。
她长在“文革”刚刚结束的年代,很少人读过《诗经》,更没有人知道什么叫作“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但黄花菜是大家司空见惯的,于是,她得了个绰号,叫“黄花菜”。
得萱人长得瘦瘦的,脸色如小麦,黄黄的,腿特别长,的确很像黄花菜。大学里,全班男生都很怵“黄花菜”。因为她的伶牙俐齿,无人可敌。
貌不惊人的得萱,在无敌的犀利口才后面,是男生们望尘莫及的智商。据说她刚进大学时,有个读研究生的老乡带她去宿舍玩,正好遇上民间“天元杯”围棋大赛进入半决赛,得萱在执黑的男生打算推盘认输的时候,一把拦住对方,在他位置上坐了下来,5手之后,黑白格局大变,最后,黑子反败为胜。接下来,把另一个和她对决的男生也打败,捧走了男生宿舍的围棋天元杯。坊间传闻是真是假无人考证,但从那以后,原先对她有点兴趣的高年级男生都退避三舍,她真成了无人问津的黄花菜。
耀祖是她的同班同学,来自儒家文化的发源地山东,打小就是个孝子,一心想给母亲娶个贤惠温柔的儿媳妇,结果在大学校园,遇到了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黄花菜”,虽说贤惠温柔跟她八竿子都打不着,但她的各种神逻辑对耀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同学随便说句什么,都能在他面前打开一个新奇的世界。
得萱也喜欢耀祖,但她喜欢的东西不是同学所夸的人品厚道,也不是老师赞赏的学习勤奋,她喜欢耀祖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长得帅,而且,是她喜欢的那种魁梧厚实的帅。
情到浓处,她问他:“为什么要娶我?”
“是上苍派我来照顾你的。”他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是菩萨让我来度化你的。”她笑着说。
婚后第一年春节,按规矩得去婆家过年。
从上海坐了24小时的火车到烟台,再换长途汽车去蓬莱,天快黑的时候,终于到家了。
得萱穿着黑色的呢大衣,浅黄的毛衣和玄色的呢裙,跟在耀祖后面,进了屋,放下行李,转身就进来厨房,看婆婆在热气腾腾的大灶前烧火,小声叫了一句:“妈。”婆婆没吱声,抬眼扫了一下她身上的裙子,问:
“你没有裤子么?”
声音不大,但在得萱听来,分量挺重。她知道,婆婆不喜欢自己穿裙子,连忙回了一声:“我带了裤子呢,这就去换。”
一转眼,她回屋换上了一条粗呢裤子。来到灶台前,蹲下来,跟婆婆轻声说:“妈,我来烧火吧。”
婆婆默不作声,把捅柴火的铁钩子给了得萱,转身进隔壁房间去了,没一会儿,帘子掀开,婆婆进来,手里拿着一件旧棉袄,大红缎子的袄面,刚从箱子里翻出来的,还带着樟脑味儿。
“穿上吧,大过年的,得喜气点。”
棉袄的式样很老,属于放着是平的,穿起来前襟翘得老高的那种,这么土气的棉袄,得萱只在电影里看到过,她不想穿,求救似的把目光投向丈夫,希望他能帮自己说句话。
“妈让你穿你就穿上,这袄挺好的。”看到得萱一脸的不情愿,他又补了一句:
“我们这儿过年,大姑娘小媳妇都得穿得喜气点。”
得萱一声不吭,脱下黑色的呢大衣,换上了前翘后翘的大红袄。顿时,变成了一个喜气洋洋的胶东小媳妇。
“把火烧旺点。”
婆婆一边炸鱼,一边跟她说。
得萱南方城市长大,打小没见过这么大的铁锅,这么大的灶台,她坐在小木凳子上,听到要加火,就不停地把木柴往炉膛里送,然后用铁钩子捅来捅去,结果青烟不停地冒出来,呛得人直流眼泪,火反而不旺了。
在边上洗菜的嫂子看笑了,便蹲下来,帮得萱调整了一下炉膛里的木柴结构,再用空心铁管吹了一下,火苗立马蹿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鱼炸得差不多了,婆婆说:“把火弄小点儿。”
得萱赶紧把柴火减掉,没想到,这么一抽,出现了空心,火苗反而更旺了……
“唉,你连烧火都烧不好。”
婆婆叹了口气,只见她低下头,把炉膛里的柴火往边上的灰烬里一埋,火就小了。
得萱无助地站在旁边,一脸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在这忙碌的厨房里,她像个废人,切、揉、洗、烧样样都不在行。耀祖跟她说过:在我们山东老家,新媳妇一进门就得挽起袖子干活。勤快不勤快,是老家人评价媳妇的重要标准。
“勤快不勤快?这讲的是态度啊,不是水平。我能力不行,但态度可以很好啊。”得萱不愧为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手脚笨,脑子可不笨。
她心里这么一想,所有的尴尬烟消云散,她打算从态度入手,做一个恭敬勤劳的新媳妇儿。
大年初一,耀祖领着作为新媳妇的得萱,去各亲戚家拜年。
大妈二妈,大姨小婶,个个见了得萱大致都是一句话:“这耀祖媳妇长得真不胖哦,怎么不多吃点?”
“这么瘦,将来能生孩儿不?”
得萱长这么大,从来没意识到,瘦,原来是个这么严重的缺陷,心里恨不得一下子长上十斤肥肉。
初二,公公带着耀宗、耀祖兄弟俩出去喝喜酒去了,得萱和婆婆俩在家。
天阴沉沉的,雪花东一片西一片地飘在院子里,婆婆住东屋,紧挨着厨房,屋里的炕烧得热乎乎的。得萱住西屋,紧挨着储藏室,空气冷得都要凝住了。
得萱披一件厚厚的军大衣,盘腿坐在炕上,借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看书。
天快黑的时候,家里的三个爷们回来了。
得萱听见公公婆婆屋里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给她烧个炕?”公公问婆婆。
“我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再说,她冷,自己不会烧炕么?”婆婆一边嗑着葵花子,一边回答。
“她怎么就不冷?她是南方人,不会烧炕。又不好意思说自己不会烧炕,能不冷吗?你这个人呐,真是不长脑子!”
没一会儿,公公进来,左手端了个铁皮簸箕,里面装着红彤彤的炭火,右手拿着一个破编织袋,里面装着些碎煤块,他把炕前的炉子打开,挖空煤渣,把炭火放进去,上面覆盖了一层煤块,盖上炉盖,走了。
过了一会儿,炕,渐渐热起来了。
嫂子带着侄女也来了,“奶奶,我要吃饺子。”有了孩子,家里顿时热闹起来。
“好,奶奶马上去盛饺子。”婆婆把捂在大锅里的一盘饺子端出来,热气腾腾,得萱和嫂子忙着拿碗筷,端菜盘子,耀祖给父亲和哥哥斟酒,一家人,围着桌子,刚坐下来,院子里响起动静。
“耀祖在家么?”
隔壁大妈慢吞吞走进来,手里攥着一瓶进口药。
“你给看看这药怎么吃。”大妈把药瓶递给耀祖。
“这瓶药的服用指引,我白天不是把中文翻译好,写给您了吗?”得萱不解地把询问的眼神转向大妈。
“哦,是这样的,俺耀祖是大学生,让他看一眼,俺放心。”大妈有点尴尬,但还是坚持要耀祖看,耀祖拿来一支铅笔,把服用指引一笔一画写好,给了大妈。
“俺媳妇是研究生,英文比俺好,以后她翻译的东西您老尽管放心。”
耀祖知道大妈白天来过一次,得萱已经帮忙翻译了,可老人家就是不相信她,于是把得萱的学历特地强调了一下。
“俺不知道啥叫研究生,俺就知道你这个大学生有水平。”大妈夸着耀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耀祖转过脸,不无担心地看着得萱。没想到,得萱一脸的调皮,拿腔拿调学着大妈的口气:“俺不知道啥叫研究生,俺就知道你这个大学生有~水~平。”说罢,笑得前俯后仰。
见媳妇没有生气,耀祖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
“研究生有什么了不起,俺祖儿从小到大,门门功课第一名,俺就不信,还有学习比他更好的。”婆婆一脸不服气。
这话一出来,得萱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回去,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冷出一层冰霜。
“吃饺子吧。”
公公往小碗里夹了几个饺子,给得萱递了过来,公公是聪明人,知道这场合,说啥都不合适,拿饺子打了个圆场。
初三,耀祖带着新媳妇去祭祖。
王家庄的祖辈都埋在山上,看着不远,走走也得十来里路。得萱带着两个月的身子,耀祖怕她走不动山路,跟村里大哥借了一台拖拉机。
这是一条七拐八弯的泥石路,不长,但很崎岖,颠簸得一塌糊涂,得萱坐在车上,像一个立不稳的土豆,一会儿被颠起来,一会儿又落下去。约莫半个小时后,拖拉机停在草木丛生的山坡前,坟墓在坡腰上,上山没有路,只能从乱野山岗的树丛里,一脚深一脚浅地爬上去。
北方的冬天,风硬得像刀子,吹在脸上,能割痛皮肤。得萱的脸用绒线围巾包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左拉右攀,扯着那些树木的枝丫,一步一步往上爬,戴着厚厚的毛线手套,仍然感觉得到枯枝扎手的冷硬,终于爬上一个用石块和泥土砌成的小平台,四五平方米,立着一个石碑,上面写着祖父母、曾祖父母的名字,碑文朝南,正对着山谷。
耀祖把带来的冥纸、金箔一摞一摞地从马甲袋里掏出来,风很大,怕被吹走,他们用乱石垒了个小窝,点燃了金箔和冥纸,烧成灰烬之后,得萱跪在一片坚硬凌乱的瓦砾、石子上,跪在丈夫身边,两手撑着地,慢慢把身子弯下去,磕了三个大响头。然后,摆好祭祀用的水果、食物,离开那一堆杂乱的砾石和燃成灰烬的冥纸,顶着寒风,一步一步慢慢地挪下山。
拖拉机在瓦砾碎石的山路上继续颠簸,车座不断撞击着屁股。北风呼啸着从耳边过,得萱紧紧捂住大围脖,身子缩成一团,回到家,感觉小腹像抽筋一样疼。这才想起来,肚子里还有个两个月的胎儿。
得萱躺在炕上,伴随着疼痛,能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宫缩。她害怕极了。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还能不能保得住,她想去医院。这时,婆婆进来了,手里端着一只小碗,她从碗里抓了一把黄豆,“哗”的一下,往地上撒去,豆子在水泥地上滚得到处都是,婆婆严肃地说:
“不用看医生,把地上这些豆子全部捡起来,孩子就能保住,快起来捡。”
得萱不想动,但拗不过婆婆那坚决的眼神,咬紧牙,下了炕,趴在地上,把黄豆一粒一粒捡起来,放回碗里……
第二天早上,得萱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发现肚子不疼了,伸手一摸,圆滚滚的肚子,暖暖和和的,孩子还在。心中一阵宽慰。
第二年春节,老王家多了个白胖孙子。
“哟,你这大孙子,长得挑白挑白,眉眼真俊呐!”
这大孙子抱出去,人见人夸,婆婆心里那个美气啊,能从眉眼里溢出来。四婶又来了:“真没想到,那么个精瘦精瘦的媳妇儿,生的娃儿倒挺结实的。”
老王家就俩儿子:耀宗和耀祖,大儿子耀宗生了女儿,传宗接代的使命就指望小儿子耀祖了。没想到,这谁也看不上眼的小媳妇,肚子挺争气,结婚第二年,就抱个大胖小子回家,长得还特别好看。
山东和福建,直线距离两千多公里,这要换了欧洲,中间隔着好几个国家呢,这么远地界的人结合,血缘太远,那孩子的基因就跟混血儿差不多,比南方的孩子俊朗,比北方的孩子清秀,两方水土的钟灵毓秀都集他于一身。
孙子叫鲁榕,小名榕儿。
“这大胖小子,怎么取个名字像个小闺女?”婆婆问:“谁起的名儿?”
“是俺起的。”耀祖回答。按照老王家的排行,孙子这一辈都是鲁字辈,榕是耀祖起的名。得萱是福州人,别名榕城。耀祖给儿子起这个名字的用意,得萱心知肚明,面对母亲的质疑,耀祖有点犹豫,正想着该怎么解释。得萱灵机一动,笑盈盈地说:
“妈,算命先生说了,榕儿命里缺木,名字里带木,再加10笔,将来能当大官。”
“哦,这样啊,俺孙儿将来是个大官。”婆婆一下子喜上眉梢。
“你真是个大骗子!”回到屋里,耀祖用食指点着得萱的额头。“这种鬼点子,亏你想得出。”
“哈哈,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本人身上啥都不好使,就一个脑子好使。”
“当你家的儿媳妇,手笨脚笨,要是脑子再笨,还能混得下去吗?”
得萱斜着眼看窗外,笑声差点把屋顶给震塌了。
夫妻俩回上海的时候,把榕儿留在了奶奶怀里。
第二年回家,孩子已经会走路了。
第一眼看到儿子,得萱差点认不出来,小脸黑红黑红的,两颊皴裂,上面一道一道细细的小裂纹,小手黑乎乎的,手背上也有皴开的小裂纹。红花棉袄外面套了一条花棉裤,开裆,里面用松紧带抄着一层厚厚的尿布。
接过儿子的那一瞬间,得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她记得一年前把儿子送回山东老家的时候身上是一股奶香。
得萱烧了一锅水,给儿子洗澡,这一洗,浑身搓下来的污垢简直令人咋舌,这孩子人小小的,咋这么脏!
原来,胶东农村冬天是不洗澡的,讲究的人,大年三十那天去县城的公共澡堂,花五毛钱,洗个热水澡,一块香皂,把头发、身体全部洗个遍。不讲究的人,整个冬天,连身子都不擦,年三十也就是换一身干净的内衣。婆婆冬天从来不洗澡,她只在年三十那天换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就过春节了。孙子跟着奶奶,当然也不洗澡。
孩子身上那么多污垢,是一个冬天的皮肤分泌物积累出来的。
得萱给榕儿洗完澡,想找块干净的尿布给他换上,结果到处找不到尿布。
“妈,榕儿的尿布呢?”
“在炕席下。”婆婆二话不说,进了自己睡的那个屋子,从热乎乎的炕席下抽出好几片尿布,“你看,都干了。”
得萱接过热乎乎的尿布,一股尿骚味扑鼻而来。
“妈,这尿布洗过吗?”
“孩儿的尿,洗什么洗,烤干不就能用了嘛。”婆婆把尿布塞到得萱手上,转身去厨房了。
得萱一下子明白了,儿子身上那股尿骚味是怎么回事?原来婆婆从来不洗尿布,孩子尿湿的布就塞在炕席下烘烤一会儿,干了拿出来继续用,一个冬天下来,那尿布臊臭得没法闻。得萱不声不响烧了一大壶水,把炕席下所有尿布都抽出来,先用肥皂搓洗,然后用开水烫、泡,再晾出去。
等忙完这些,已经到了掌灯时间。
进屋的时候,那画面,把得萱惊呆了。
婆婆坐在炕上,边上是来串门的两个亲戚,都是婆婆的老姐妹,榕儿坐在一个胖乎乎的大妈怀里,手里拿着一个旧烟盒纸玩。婆婆端着碗,先把饺子塞进自己的嘴巴里,咀嚼得差不多了,再直接吐在手上,然后,把带着唾液的碎饺子塞进孙子的嘴巴里。榕儿一边玩,一边吧咂吧咂吃得津津有味。抱着榕儿的大妈,在吃花生,她把花生仁扔进嘴里咀嚼烂了,然后吐在手上,也塞进榕儿的小嘴:“来,宝贝,尝个花生。”嚼碎的花生渣子,混合着大妈的唾液,也被塞进儿子小小的嘴巴里……
原来还没长出牙齿的榕儿,在老家吃的所有食物,都是从这些大姨大妈的嘴里吐出来的。这些老辈人是用自己的牙齿和口腔给婴幼儿“加工”食物的。
得萱看着,胃里一阵抽搐,恶心得差点吐出来。她两眼发直,恨不得一把将孩子抢过来,抱走……脚上却像生了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耀祖看到了得萱的神情不太对劲,使劲把她拉回自己的房间,搂着她的肩膀,说:“别介意,咱们这儿就这样,那些大姨大妈喜欢咱们儿子,他们没有讲卫生的概念。再说,她们身体都挺好的……”
“住嘴!那我让街上的乞丐往你的馒头上吐个口水,你愿意吃下去吗?那乞丐也没病。”
暴怒的得萱用手指着耀祖:“你,去跟你妈说,过好年,我要把儿子带回上海。”
“能不能过了年再说。”
“不行,现在就去说,否则别怪我发飙。”得萱,这个外表瘦弱的女人,此时像一只被激怒的母老虎,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耀祖知道,今天要是不依了她,得萱说不定砸锅摔碗啥事都干得出来。“好吧,那我过去说说。”
耀祖是个孝子,他知道母亲喜爱孙子,这大过年的,开口就说要把孩子带走,那老母亲还不得掉泪。
他夹在两个女人当中,左右为难。不过耀祖毕竟是个聪明人,只见他来到母亲的屋子,先从大妈手里接过儿子,跟母亲说,“您陪大妈聊聊天,榕儿我来喂。”
说罢,左手抱着儿子,右手端着饺子,就到得萱这屋子来了。把儿子往得萱怀里一塞,这母老虎的怒气立马平息了下来。
在胶东农村,家里来了客人,女人是不上桌的,哪怕家里没有男人,也得到隔壁邻居请个大叔、大哥之类的爷们来陪客。
老王家长辈的兄弟姐妹多,到了下一代,亲戚也就特别多,请客成了家常事。
主桌通常是男人的天下,主家的男人和男客坐在一桌,抽烟、喝酒、划拳……吞云吐雾,唾沫四溅。各种炒菜,红烧肉、大虾、螃蟹、鱼……五颜六色地往桌上端。
女客比较内敛,通常在炕上摆一桌小荤,除了馒头、包子、三鲜饺子等比较像样的主食外,就是主桌上的部分菜肴匀一小碟,放在炕桌上,通常是炒鸡蛋、炒肉丝什么的,螃蟹、大虾、海参之类的硬菜通常没有女人的份。女人的桌上,少不了的是瓜子、花生。
大妈、大姨、大婶等长辈女客各种姿势盘腿坐在炕上,嗑着瓜子,唠着嗑。
胶东的老婆子喝酒的少,抽烟的多。她们大部分抽的是纸烟,因为舍不得买专门的卷烟纸,用的大部分是旧报纸,或者是小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废纸,她们从口袋里捻出旧兮兮的纸头,小心地卷一小撮烟丝在里面,然后,伸出舌头一舔,用唾液就把卷烟封好了。
婆婆代表主人家庭的女性权威,坐在炕上当陪客。
“榕儿他妈,去给大姨拿个火柴。”
“嗯”,得萱把火柴找出来,递上去。
“榕儿他妈,给大婶添点茶水。”
“哎,好嘞。”
得萱连忙把墨绿色的铁皮热水瓶拎过去,小心地给每个大婶、大妈、大姨的茶杯都添满水。
“我说大妹子,你这媳妇,虽说大城市来的,倒也是听话哦。”
“可不是嘛,都说南方媳妇厉害,我看你家这小媳妇人挺老实,整天不说话,见人只是笑。”
“还不是三嫂有福气!这年头,降得住儿媳妇的婆婆不多了!”……
婆婆不吱声,面带微笑,表情看上去特别美……在这些老姐妹的恭维声中,她觉得自己特别有福气、子孝媳贤。
“俺这媳妇嘛,别的不行,听话还是蛮听话的,我管说什么,她都点头,从来不顶嘴。”
抽烟的老婆子们个个都不用烟灰缸,靠近炕沿的大姨把纸烟的灰直接弹在地上,坐在窗台边上的,则在窗沿上垫一小片纸头,然后,把烟灰弹在窗沿的纸片上。
得萱看着她们,突然想起爸爸书桌上的雕花铜墨盒和青瓷烟灰缸,还有奶奶家纤尘不染的原木色地板。
正愣着,忽然,伴随着“咔”一声响亮的咳嗽,坐在炕沿的大姨“啪”的一声,把一口浓痰吐在她脚边,吓了她一大跳。
孩子们都在屋里跑来跑去,爬上爬下地闹腾着,大人们进进出出,谁也没注意到那口痰,只有得萱一直眼睁睁地看着大姨吐在地上的那口浓痰,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一双大人的鞋底踩上去,来回擦了擦,痰就不见了,地上只剩下一个黏糊糊的潮湿痕迹。得萱抬眼一看,原来是公公,老人家用鞋底把炕沿前的浓痰“清理”了。
榕儿已经五岁了。这个老王家唯一的孙子,虽然没有上主桌,碗里却聚集了主桌上所有的好菜,爷爷给他拣个螃蟹,大伯给他拣个大虾,大叔给他夹一个鸡腿……
得萱喂榕儿吃饭,她小心地剥着蟹壳,把螃蟹的肉剔出来。榕儿啃着大鸡腿,看见厨房里端出来的韭菜炒蛋,说:“我想吃鸡蛋。”姑姑立马挖了一勺炒鸡蛋在他碗里。
这小皇帝,吃了不到一半,嘴巴一抹,玩儿去了。
在胶东农村,当媳妇的不能馋,好吃的菜得先敬奉公婆,然后是男人、孩子。但是,吃儿子剩下的食物不叫馋,叫节约。没多久,得萱就发现丈夫家乡这个规则里存在这么一个“美好的漏洞”。
从这个漏洞里,她吃到了许多当儿媳妇根本没资格吃的好菜。
老王家的家境在村里算是比较宽裕的,五间白墙灰瓦的平房,院子里还带两个五六平方米的柴房,东边当养鸡房,西边当储藏室,地里种着红薯、芋头、苞米,院子里养了十几只母鸡,大部分在产蛋期,每天能收好几个鸡蛋,院子中央种着当季的菜,黄瓜、茄子、豆角、辣椒,一年四季那一方小土地都没闲着。家里吃不了,余下的就拿到集市上卖,换几个零花钱。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是领工资的。一个比一个孝顺,老两口不缺钱,但婆婆的日子却过得非常节俭。
夏天,上海酷暑,得萱领着榕儿回老家避暑。
院子里的丝瓜架子撑起了一大片黄绿相间的叶子,如阴凉的棚顶,架子下面,有油菜、豆角和辣椒。
吃了一个星期的蒜泥凉拌黄瓜,得萱满肚子爬满了馋虫。
熬到了农历十五那天,跟着婆婆去镇上赶集,一个防水雨棚支起的海鲜摊子,吸引了得萱,粉紫色的爬虾肥得不得了,有些还活着,细爪子一会儿伸开一会儿收紧,她小时候最喜欢吃这种海水里捞出来的“虾窟”(福州话)。
她蹲下来,问摊主:“大姨,这爬虾多少钱一斤?”
“十元二斤,早上赶海捞的,可新鲜呢。”摊主上身穿一件短袖的确良花衬衫,下身是一条黑裤子,黑红黑红的大圆脸,眼角皱纹细细的。
得萱刚想让称两斤,婆婆从后面来了,手里提着刚买的大蒜。
“哟,是你啊,婶,你家大孙女都长这么高了?”
“这不是大孙女,是祖儿媳妇。”
婆婆扭头跟得萱说:“这是祖儿小学同学,你得叫姐。”
啊?原来是丈夫的同班同学,得萱为刚才称人家“大姨”感到非常尴尬。
“你说,这城里人真是不见岁数,孩儿都这么大了,看上去还像个大学生。”得萱头上戴一顶带鸭舌的太阳帽,上身穿白色的T恤,下身是一条短短的浅咖啡热裤,远看的确像个大学生。
摊主羡慕地看着得萱:“大妹子,你真有福气,耀祖是俺班长,那时候学习成绩可好了,后来考上县中学,俺就见不到他了。他可是这十里八村最棒的小伙子。”
见对方不介意她叫姐还是叫姨,得萱的眼睛又被爬虾黏住了,她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走,咱们前面溜一圈再回来买。”
婆婆拽着得萱的胳膊,把她拉起来。婆媳俩继续往前走。
“妈,那爬虾……”
“十元二斤,太贵了!咱们去买点带鱼去。”
在集市拐弯的地方,婆婆买了全市场最便宜也是最瘦的带鱼:十元五斤,只看见尖尖的嘴和长长的尾巴,基本上没有肉,然后,又称了一大把韭菜,看上去软不拉几的,一点儿也不新鲜。婆婆说,这韭菜干,不压秤。最后,婆媳俩提溜着一大堆韭菜、大蒜和带鱼回家了。
带鱼,洗净之后,全放进了冷藏柜,留着待客用。而那些吃不了的韭菜、大蒜堆在厨房的大案板下,过了没几天,陆陆续续全烂了。
晚餐依然是韭菜盒子加小米粥。
好几天,得萱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集市上看到的大螃蟹、爬虾和新鲜的海螺。吃不到海鲜,自家母鸡下的鸡蛋也天天吸引着得萱的胃。但是她不敢吃,怕婆婆嫌她馋。耀祖说过,老家的媳妇儿好不好,标准就一个:“对婆婆孝顺不孝顺,婆说你好,三姑六姨都说你好;婆说你不好,所有人都说你不好。”媳妇儿好不好的标准答案在婆婆的嘴巴里。
得萱是独生女,从小过的是锦衣玉食的考究日子,来到了山东婆家,虽说每顿饭管饱没问题,但对海鲜、鸡蛋各种美食的馋实在是很熬人的。
后来,她渐渐发现,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婆家,榕儿的地位仅次于他爷爷,只要是榕儿想吃的东西,爷爷奶奶、大伯姑姑都可劲儿地想法去弄。
夏日的午后,知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在树梢上叫着。得萱跟婆婆说:“妈,我蒸个鸡蛋给榕儿?”“蒸吧,家里有的是鸡蛋,多打两个。”婆婆指了指储藏室,家里的鸡蛋堆在大大的脸盆里,都冒了尖。
得萱拿了两个大鸡蛋,打在一个大海碗里,不一会儿,嫩黄、柔滑的蛋羹从锅里取出来,淡淡的咸鲜味,依稀能闻到。馋涎欲滴的得萱端着碗,一勺一勺地把蛋羹喂进儿子的小嘴巴里,吃了不到一半,儿子抿上嘴巴,把小脸扭过去:“不吃了。”跑到院子里瓜棚底下去抓蚯蚓,得萱把碗里剩下的鸡蛋羹三口两口全部扫进自己的嘴巴。
得萱不会做北方的饭食,因此,洗碗就成了她义不容辞的家务。
胶东半岛的农村,三九严寒,院子里的水龙头被冰雪冻住了。她把油腻腻的碗碟都放在结着冰碴儿的水槽里,握着抹布使劲拧那水龙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水龙头依然纹丝不动。
“你把手让开一下!”话音刚落,得萱看见公公手里拿着一勺从大铁锅里舀出来的热水,顺着龙头上,慢慢浇下去,不一会儿,冰化开了,水龙头里的水哗哗流出来。得萱倒了些洗洁精在抹布上,拿起碟子,往水龙头下冲,水淌过的手指,彻骨地凉,凉到骨心里都感觉到痛。
得萱本能地把手缩回来,可是一看水槽里那一堆油腻腻、面目狰狞的碗碟,又硬着头皮把手伸进去……
男人们在屋子里搓麻将,客厅里洗牌的声音哗啦哗啦,女人们在婆婆的炕上嗑瓜子、唠嗑,咯咯的笑声透过窗帘缝隙漏出来。只有孩子们不怕冷,在院子里点着炮仗玩,“轰”的一声,半个炮仗飞上天,炸成红色碎纸屑,慢慢地飘下来。一会儿,院子里洒满了花花绿绿的炮仗壳和碎纸屑。
半个小时下来,满槽的碗、碟、筷子都洗净了,再把粘着饭粒的蒸锅刷好,桌子擦干净,得萱的手指已经冻得像十根通红通红的萝卜。她哈着口气吹着自己的手指,才发现,山东的冬天,真是冷!
刚过晌午,太阳在天上,明晃晃地挂着。
得萱在院子里放了个大木盆,把耀祖和榕儿换下来的衣服都扔进去,烧了点热水,然后开始用肥皂搓领子,这时候,婆婆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公公的一件衬衫、两条裤子,还有件外套,说:“榕儿他妈,把你爸的这些衣服也一起洗了吧。”
“好嘞。”得萱接过衣服,二话不说,全部泡到肥皂水里面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已经偏西,打麻将的牌桌散了。耀祖、耀宗和姐夫振华都从屋里相继走出来,一人点了支烟,耀祖看见得萱那一盆衣服还没有洗完。
“哈,你平时洗我的衬衫从来都马马虎虎,今天给我爸洗衬衫,咋就这么仔细?”
“你的衬衫,一件洗20分钟,这辈子得花我多少时间?至于你爸,我一年才给他洗一两件衬衫,万一洗不干净,回头人家说,祖儿媳妇连衣服都洗不干净。”
“原来是这样,俺媳妇果然是个经济学家,洗净一件衬衫,换取一世英名。”耀祖恍然大悟。
屋子里,婆婆在跟公公抱怨:“就那一大盆衣服,她洗到天黑还没洗完。”
公公问榕儿:“在上海的家里,平时都谁洗衣服?”
“大部分是阿姨洗的。”榕儿奶声奶气地回答。
“阿姨是谁?”
“就是妈妈上班的时候,在家烧饭洗衣服带我玩的。”
公公一下子明白了,得萱在上海是用保姆做家务的。“唉……”他轻轻叹了口气,一句话不说。
“妈,你试试这耳环。”
得萱从首饰袋里掏出一对精致的金耳环,小心地穿入婆婆的耳洞。进了王家的门不久,她就发现,北方女人的首饰,归结起来就四个字:穿金戴银。家境富裕的都是金器,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甚至金镯子……家境普通一些的就是银器,银镯子、银耳环以及银戒指,于是,每年回家探亲,得萱都不忘给婆婆捎个礼物。
小小的金耳环,映着昏黄的灯光,在婆婆黄色的耳洞上格外耀眼。
“榕儿他妈,来,上炕坐。”
婆婆亲热地招呼得萱上炕,并把身上盖的被子往得萱身上拉了一把,想盖住她的腿,温热的被窝里有一股酸馊味,直冲得萱的鼻子,让得萱感到胃里非常不舒服,她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但碍于婆婆的热情,又不便拒绝,正尴尬间,忽然听到院子里门响。
“我去看看,是谁来了?”得萱一骨碌下炕,假装去院子,实际上往门口张望了一下,就逃回自己屋子了。
“知道吗?你不是俺儿媳妇,你是俺闺女。哪天俺祖儿要是对不住你,俺就是不要这儿郎了,也得要你这闺女。”晚饭的时候,婆婆一边往得萱碗里夹饺子,一边说。
得萱朝坐在对面的耀祖挤了挤眼,一脸得意。
晚饭后,得萱把剩下的饭菜端到厨房的案板上盖好,收拾了饭桌,洗净碗。回自己的小屋,刚上炕,就被耀祖摁住。
“你这小妖精,施了什么法术,把我妈给忽悠得连他小儿子都不要了,就要你当闺女。”
耀祖捏住得萱的鼻子,假装嗔怒。
“听见没有,只要你对我不好,你妈把你扫地出门,你再欺负我,本媳妇要恭请圣母皇太后来主持正义啦!”
得萱一边嬉笑着,一边拿被子蒙住耀祖的头……
第二天早上,得萱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帘子一动,婆婆进来了,她走到炕沿,轻轻刮了一下得萱的小鼻子,“小乖乖,想吃点啥,妈给你做去。”
“您做啥我都爱吃。”得萱乖巧地回答。
婆婆一转身,出去了。
得萱略略迟疑了一下,赶紧起床,穿上旧羽绒服,把屋里的尿盆拎到厕所里倒了,用院子里的自来水冲一冲,放墙角晾着,然后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
这是个心似明镜的女人,她知道不管婆婆对你说什么,儿子就是儿子,媳妇就是媳妇。当儿子的冬天可以睡到日头晒三竿,而媳妇,必须要勤快、要懂事。
“你怎么又做包子,榕儿他妈不爱吃包子。”厨房里传来公公的声音。
“谁说不爱吃,每次我做,她都说好吃。”婆婆答道。
“你做的饭,她啥时候说过不好吃?你没看见她吃包子,一顿都吃不了一个。”
“她南方人,胃口小。”
“胃口小?你呀,真是不长眼!她米饭一顿能吃两碗。”接着就听见淘米的声音。
吃早餐的时候,得萱看见饭桌上不仅有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还有一碗大米稀饭,她知道,稀饭是公公特地为她熬的。
一晃,春节过完了。
得萱递给婆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50张百元大钞。“妈,这些您留着零花,多买些好吃的。”然后,穿上那件豆绿色的旧羽绒服,收拾东西准备回上海了。每年回老家,她都穿着同一件外套——豆绿色的羽绒服,既保暖又耐脏。
临上车了,婆婆往得萱手里悄悄塞了两百元钱:“榕儿他妈,回上海去扯件新衣服吧,这件旧袄,妈看你穿了十来年了,该换件新的。”
“妈,不用啊,我有衣服的。”
车子开动了,得萱捏着那两百元带着婆婆体温的钱,想起上海的家。衣柜里挂着黑色的毛呢长大衣,绛红色的羊绒短大衣,还有粉紫色的日式大衣,灰色的中式大衣……任何一件衣服的袖子都不止两百元。
但得萱每年回老家,都穿这件无比耐脏且暖和厚实的羽绒服,她知道,婆婆节俭了一辈子,最担心儿媳妇败家、乱花钱。得萱十来年如一日,回婆家只穿一件旧衣服,而且,从来不带化妆盒,天天素着脸。
她知道,在婆家,没有人在乎你漂不漂亮,婆婆在乎的是你会不会过日子?会不会持家?勤快不勤快?
这件豆绿色的厚羽绒服,平时叠起来,放在储藏室,每次回老家的时候,就拿出来,晒一晒穿上,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她见婆婆的“演出服”了。
不过,手里攥着这两百元,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婆婆不知道得萱的学历、职业,也不知道她的工资收入,更不知道在上海她有很多好衣服、十多年家里一直有保姆伺候着。婆婆甚至不知道得萱的全名,只知道她娘家姓林,高兴的时候叫她“林儿”,大部分时候跟亲戚、邻居一样,叫她“祖儿媳妇”或者“榕儿他妈”。
转眼又是一年暑假。得萱带着榕儿回家小住。
蓬莱靠海近,夏天不算热。但晌午的时候,日头还是挺毒的。人在树荫下坐着,也会不自主地冒汗。
婆媳俩一人一个凳子,坐在门口乘凉。
婆婆摇着大蒲扇,黑黄肥硕的手指上,闪着隐隐的金光,得萱一看,正是去年她在老凤祥给她买的那枚戒指。韭菜叶子的形状,上海中老年妇女当时最流行的款。
“妈,这戒指戴您手上真是好看。”得萱讨好地说。
“哦,这个,是去年耀华在城里给我买的。”耀华是耀祖的姐姐。轻轻一句话,仿佛一把尖刀,冷飕飕地插进得萱的胸口。她转过脸去看着婆婆,老太太慈眉善目,一脸自然。她明白了,婆婆以为这戒指是儿子背着媳妇偷偷买给她的。为了不让儿子媳妇闹矛盾,就假称是闺女买的。
婆婆不知道,手上戴的那枚戒指,正是得萱在老凤祥首饰店亲手给她挑的。得萱心里堵了一下,这一瞬间,她深深体会到了儿媳就是儿媳,永远不会变成闺女。
“我把你当作自己的亲闺女”是婆媳间最美好的谎言。
她站起来,什么也没说,拎着凳子,回屋里去了。
那年夏天,婆婆一早起来,突然感到左边脑袋疼,送医院一查,是中风,右边半个身子不遂。接到电话的时候,得萱正好在深圳出差,她直接买了张机票,飞到烟台,再转车去县医院。
见到婆婆的时候,病情已经控制住,老人家一看到儿媳妇这么远特地飞过来,特别高兴。
“来,坐得离俺近一点。”
婆婆挪了下身子,拉得萱在床边坐下。得萱闻到婆婆头发里散发出来一股酸馊味儿,说:“妈,我给你洗个头吧,这么热的天。”说完她来到医院小卖部,买了块香皂,还有毛巾,然后打了一盆温水,把婆婆扶起来,给她洗头。婆婆的上半身子伏在她的大腿上,头伸向脸盆,花白的头发飘散在水里,像浮动的水草,得萱往头发上打了点肥皂,轻轻用指肚按摩着婆婆的头皮,肥皂泡散发着隐隐的香味,得萱忽然觉得趴在她腿上的婆婆,像一个很乖的孩子,无助而且柔顺,她想起了把自己带大的祖母,手指捋过那稀疏花白的头发时,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辛酸。
洗完头,护士来量体温。
婆婆跟护士说:“这是俺小儿媳妇,从深圳坐飞机过来给俺洗头的。”
“哟,大婶您可真有福气啊!”护士一边看体温表上的数据,一边敷衍她。
婆婆显得很兴奋:“大夫,你不知道,俺媳妇是个大学生,跟俺儿郎是同班同学。”在婆婆眼里,大学生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学历。
“哦,您儿媳妇这么有文化啊。大妈,得按时服药哦。”护士留下两片药,走了。
婆婆转过脸去,还想跟同室的病友夸她儿媳妇,只见床空着,病友出去散步了。
这么些年来,虽然大媳妇、闺女也很孝敬,但还从来没有人给她洗过头,老太太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就是想找个人说。
最后一次见到婆婆,是在火葬场的焚烧炉旁。
老人头上戴着一顶深色的无檐帽,头发花白,神色安宁,像睡着了一样,嘴角略有笑意。
没有花圈,没有挽联,没有恸哭,周围是两个儿子,两个儿媳,一个女儿,一个女婿,外孙、孙女、孙子全部到场,一家人安安静静围成半圈,默默地看着她被推进了焚化炉,然后,铸铁的炉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得萱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好像孙悟空被摘掉了金箍。
不一会儿,火葬场通知家属领骨灰盒。耀祖弟兄俩抱着雕漆的黑色镂花骨灰盒,上山去埋葬母亲的遗骸。一行女眷和孩子直接坐车回家。
回到家里,得萱看到自己屋里的炕炉上,热着一锅红薯,冒着丝丝香甜的热气。她扭头看了一眼,院子里,一头白发的公公一声不响,拣着菜籽。她知道,这热乎乎的红薯,是公公烧好了,留给她和儿子吃的。一股暖流,缓缓地在心里升了起来。
等娘俩狼吞虎咽,吃完了红薯,公公开口了:“去给你妈上个香吧。”
得萱来到厨房边上的小屋,里面敬着婆婆的肖像,黑色的镜框,镶着一张黑白照片,和她生前一样,慈眉善目。她手里捧着三炷香,看着黑框里那张熟悉的脸,眼泪像开闸的洪水,哗哗地流下来,整整十五年,她在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面前低眉顺眼,从穿衣到饮食,样样事情都小心翼翼,揣度着她的喜欢,迎合着她的心思……现在她没了,突然不存在了,得萱一下子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她不知道,这以后,老王家的媳妇还怎么做?
她一边烧香一边哭,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她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只知道满肚子都是泪,奔腾如潮,都想倾涌出来。
回到上海,得萱把豆绿色的羽绒服送给了保姆。隔天,开车去了恒隆广场,在MAXsport专卖店,跟售货员要了那件心仪已久的白色羽绒服,穿在身上,试衣镜里出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不是耀祖媳妇的,也不是榕儿他妈的,甚至不是得萱的,那是得谖的眼睛,里面有日月、有星辰,有野马奔腾的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