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春末,北岛应邀参加不来梅国际诗歌节。乘火车从不来梅到汉堡也就一个多小时,汉堡文化部事先听闻这个消息,派我去不来梅把诗人接到汉堡,为他在这里组织一场音乐诗歌朗诵会。
那年是北岛脑中风后的第三年,旅行箱里还带着中药罐子。他仍在恢复期,讲话有些磕巴,脑子最好也不要同时处理过多的事情。我们已经坐上去汉堡的火车,他才发现,大衣忘在了不来梅诗歌节的现场。他对那件衣服很有感情,是20世纪90年代初他在不得不频繁更换驻留国家时买的,这么多年一直穿着。不来梅的朋友答应第二天亲自把大衣送到汉堡。为了答谢这份盛情,我们商量,就不在馆子里招待人家了,而是大家一起去我家做饭。
到了我家住的小镇,北岛进了我们这里最好的酒铺。他不听劝,坚持买了两瓶我觉得很贵的红酒。他是带着夫人的禁酒令出门的,服中药期间不许喝酒,但他想让我们晚餐时尝尝。选酒的过程,北岛全神贯注。瘦高的他,表情严肃地站在一架架瘦高的葡萄酒瓶之间,店主鞍前马后地把不同的酒瓶子递给他,两人用英文三言两语过了几个回合。我在旁边看着,心想老板知道自己店里来了个行家。
北岛坦承,在海外过的那十几年,酒成了他最忠实的朋友。在他的散文集《蓝房子》里,他写过,“当酒溶入血液,阳光土壤果实统统转换成文化密码”。这一听,就是用亲身体验诠释了一把酒神与诗人的难缠关系。无论清醒,还是酒醉,他都统一地用一个词来反讽他过的这十几年——“漂流”,好像我们这个时代无比重要的诗人,被捆扎成一个木排,或是变成了一只装了封远方来信的漂流瓶。漂流期间,北岛从黑暗漫长的北欧终于去到阳光明媚的加州,他爱上了红酒,认为红酒的性格温和,和阳光有关。况且,他的红酒启蒙老师也是一位美国诗人,同行。
在美国,有一次他忘了和苏珊·桑塔格约的饭局,吃完了才去人家家里。他写道:“苏珊并非传说的那么骄傲,她打开瓶法国红酒,和我闲扯。”这时,他很有勇气地暴露了自己在海外那些年的内心境况:“其实在我和苏珊及很多西方作家的交往中,都有这么个微妙的心理问题:一个作家在失语状态中的尴尬。您高小程度的英文,能和人家讨论什么?”(《蓝房子·纽约一日》)
对一个诗人而言,还有比失语更可怕的吗?假如北岛没有在20世纪80年代末“启程”他的海外漂流,一直都生活在国内,那他就会无间断、无休止地浸泡在汉语的汪洋中,不会患上在西方世界里的“失语症”。可谁又拿得准,那条和母语须臾不能分离的路径,对北岛一定就是好运?
2019年上海国际诗歌节上,女诗人翟永明做了个领奖发言,总结了诗歌的丧家犬命运:“40年来,中国当代诗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80年代的辉煌崛起,到90年代的销声匿迹,再到千禧年之后的10年,退至社会边缘。直到最近这些年,新诗在一代年轻人中间渐渐回暖。”
事实上,无论哪个国家、哪个年代,诗歌都不是一件“人山人海”的事。但偏偏在20世纪80年代初,先锋诗人北岛引发了翟永明说的“辉煌崛起”,经历了被蜂拥围堵的宏大场面。他自嘲那是一个时代的误会——谁让那会儿诗人出现在歌手和明星之前呢?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想象,如果我在十六七岁的时候没有读过“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年轻的心,被他的诗句唤醒,一辈子都睡不了回笼觉了。
我领着我的启蒙者和几个朋友去家里做饭。北岛提着他选中的两瓶红酒,脸上有了点笑意。
进了厨房,北岛系上我的围裙,打开我家冰箱,马上定了做哪几样菜。事前没有讨论,现场也没有商量,局面却再明了不过:北岛主厨。我当场出局,成了自家厨房里的多余人。从外表看,北岛是个非常不像诗人的诗人,他冷静木讷,表情很少,衣着普通,发型大众。用名人的标准考量,他既没有怪癖,也不出奇招,平常到老百姓一枚。可奇怪的是,无论是在一堆朋友中,还是在做一件事情时,他往那儿一站,就天经地义地成了领袖。比如,这会儿,在我的厨房。我只能像酒铺老板那样,转而殷勤地为他打下手。
北岛非常想做西红柿炒鸡蛋,可我家只剩鸡蛋,找不到西红柿。他有些失望。于是,我们开始为大蒜炒扁豆备料。一写下这两个菜名,我眼前就出现老北京饭桌上别提多家常的菜盘子。1989年早春,北岛接受了德意志学术交流委员会去柏林驻留的邀请。出国前,他和老婆孩子住在北京胡同里的一个大杂院里,“有天傍晚我骑车回家,进了胡同就看见田田(北岛的女儿)在家门口跳皮筋,空气里飘着各家各户做饭的香味儿。田田那时候才4岁……”剥扁豆的时候,大家天南地北地聊,北岛说了这么几句。我读过他记录漂流的不少散文,知道田田从4岁后直到10岁都见不到父亲。后来,她搬到美国和爸爸团聚,北岛每天要负责给女儿和自己做饭。这胡同里的暮色、饭香和跳皮筋的女儿,应该是他在老家北京完整生活的最后一幕。但我没敢说出我的猜测。
扁豆很新鲜,掐两头,顺手把豆两侧的筋拉下来,然后用手掰成便于下口的几段,不用刀切。众人一齐上手,择好的豆角在盆里很快堆出了一小堆。北岛夸起女儿,变得有些絮叨。2012年春天,他在香港任教期间中风,田田放下一切,飞到香港护理爸爸。没有田田,他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好。
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他的病情。中风前开始写的长诗只能搁下,也不知要搁多久。首要的是,要耐心地训练,恢复语言功能。北岛的散文名篇《蓝房子》写的是他的朋友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瑞典诗人。托马斯曾经体壮如牛,但在1990年59岁时得了中风,从此半身不遂,并患失语症。北岛去看望他,要通过托马斯的妻子莫妮卡的“翻译”,才能破解这位瑞典文豪的混浊音节。莫妮卡去下厨,两位诗人的交流陷入尴尬,就一起听音乐,“音乐给我们沉默的借口”,北岛的散文里会冷不丁冒出诗一样的句子。这次来德国前一个多月,北岛去斯德哥尔摩参加了托马斯的葬礼。中风后的诗人住在被摧残的身体里,又活了25年。他不能正常说话,改用左手写诗,写出了翻译成全世界五十多种语言的诗篇,并在离世前四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北岛是托马斯的中文译者,诗人译诗人,可能走的是一条外人不知的神秘甬道。
托马斯中风22年后,北岛步他的后尘,也得了脑中风。如果说,北岛之前在西方文化中的失语是思想的尴尬,那么现在疾病造成的失语则如一场灭顶之灾。但是他的运气比托马斯好,因为他相信中医。从2012年开始,靠说得上话的朋友的帮助,北岛就经常从香港到内地,拜访中医界各路名医。剥豆的时候,他向我们宣称,自己已经恢复了75%的语言功能。
可是,在2015年,也就是得病三年后,那还没有恢复的25%是怎么给他找麻烦的呢?其实,我们都对他在不来梅的登场唏嘘不已。在诗歌节的剧场舞台上,北岛站在麦克风后,用中文朗读自己的诗,墙上的投影是他的御用译者顾彬的德文译文。北岛突然就卡壳儿了。全场静默地等着,墙上的字幕也暂时悬挂在那儿,不敢轻举妄动。我们看着台上的他,看着他在几百名观众的注视下,跟大脑里受伤的细胞无声较量,谁也帮不上忙。每次斗赢了,北岛就能把声音发出来,继续往下读。这么断断续续多次,他坚持朗读完了自己的几首诗。其中一首叫《旧地》:
……
此刻我从窗口
看见我年轻时的落日
旧地重游
我急于说出真相
可在天黑前
又能说出什么
饮过词语之杯
更让人干渴
……
北岛式的抗争叫作——不能写,我就去朗读以前写下的诗。比这种情况更糟糕的是得病初期。北岛告诉我们,当初,他就跟托马斯一样,几乎完全不能发音说话。不过,他能画画,还有摄影。
“我送你一张我的摄影作品,你要是喜欢,就冲洗出来挂墙上。”他有些自得地“贿赂”我这个女主人。我们继续准备做饭,没把他的话当真。
谁知吃过这顿晚饭,北岛回到酒店,当夜就用邮件把他拍的一张照片寄来了。就像给每首诗都要起个名字,哪怕这首诗叫《无题》,他送给我的照片也被他起了名字,叫《窗口》。
我把文件下载下来,看到屏幕上只有四样东西:墙、木框里的马头、门和凳子。占画面三分之二面积的是一块上了红漆的木板墙,上面等间距垂直地钉着细棱木条。墙右边出现了一扇带几面方格玻璃的木门。从门框的花样木纹饰和浅蓝淡绿颜色推断,此处大概是北欧的某一乡村。红墙上,与门框同高的位置,有一个没上漆的四方木框,木框里充满了一只侧面的马头。框子下面立着一个粗糙的木凳,凳子腿没有被纳入镜头。
构图如此简单的一张照片,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问题出在那个马头上。这是德国诗人施托姆在《白马骑士》中描写的那种欧洲白骏马,它的长脸上晕染开来一块水墨般的青灰色,沿着鼻子至唇吻,则是婴儿般的嫩粉。马头冲左,眼微眯,低垂的眼睑下,眼珠和眼白各显一半。这究竟是木屋的主人顽皮地在墙上挂了一张画呢,还是诗人北岛走过木屋时,里面休息的骏马踱步窗前,用马头占满窗框,给诗人一个羞涩的问候?
到底是窗口,还是画框?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不确定性,北岛用镜头细腻地表达了。
我最近偶然读到,2019年10月,北岛在上海举办了一场个人摄影作品展。他对此做出的解释是:“我觉得创造性有多种多样的表现方式,他们之间密切关联,只不过媒介不同而已。而照相机给诗人提供了另一种媒介,就像是另一双眼睛。”
那天,我们的大蒜炒扁豆开始了。北岛把火开到最大,往锅里倒了不少的油,倒油的动作优美流畅,不带任何犹豫,抬起油瓶口的一刻也很果断。西方食谱里的量度,如多少克或几汤勺,在他这里完全是扯淡。受到他的磁场辐射,我对“心中有数”这个词有了开悟般的理解。接下来在锅里翻炒扁豆,上下前后左右中,让所有的扁豆段儿都均匀地沾上油,公平地得到同等的热度。他挥舞锅铲的动作熟练从容,又充满耐心,看得出他很享受干这个活儿。
“他用他沉静的方式来介入,”德国《时代周刊》的一位名记者在听完北岛那次磕磕巴巴的朗读后,这样写道,“北岛寄希望于诗歌的力量。因为他一直充满勇气,敢于直面自由,所以他不需要对日常政治中的琐碎不停地表态。”这好像提前解释了北岛在组织2019年香港国际诗歌之夜的动机。在今年这个不安的冬天,北岛请到香港来的十几个国际诗人没有一个缺席。北岛把诗歌之夜的主题定为“言说与沉默”:“哲学家把可说的弄清楚,诗人把不可说的表现出来,哲学止步的地方正是诗歌的开端,对于不可言说的,诗歌是一种可能。”
回到2015年暮春我的厨房。扁豆皮儿慢慢发白、起皱。北岛把我们事先准备好的十粒大蒜子全部投进了锅里,一点没想着节省。真的就是剥了皮的圆溜溜大蒜子,既不让切片切粒,也不让用刀背拍烂,一股奇香随之从炒锅上方笼罩的热气中弥漫开来。最后加酱油,他把酱油瓶横倒过来,沿着锅沿儿,画了个比锅口直径小三四厘米的圆圈,酱油兴奋地咕咚咚奔流出来。忽然他一抬瓶口,酱色的奔流戛然而止。再翻炒几下,就出锅了,一次也没有尝味儿。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大蒜炒扁豆。灶台边上的诗人一副大将风度,不慌不忙,万事皆在掌控之中,且有极简之风。北岛做这道菜一共就四味:油、扁豆、大蒜、酱油。
日后我多次模仿他的方法做大蒜炒扁豆,但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出他的味道。我甚至去同一家店买扁豆和大蒜,用同样牌子的葵花籽油和生抽。最后,我不得不怀疑,我之所以做不出北岛的大蒜炒扁豆,是因为我不是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