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定模去宿舍见胡万里前三四个小时县常委会议刚结束,研究的是龙港撤区扩镇后干部的调整与安排。原有的行政体系是县下设正科级的区和县辖镇,区下设副科级或正股级的区辖乡镇。
苍南正值用人之秋,求贤若渴,如何安排陈定模的岗位成了胡万里再三思虑的问题。胡万里有意提拔陈定模为副县长。
胡万里到任不久发现钱库区计划生育工作落后,严重地拖了全县的后腿。
“定模啊,怎么搞的,钱库计划生育你怎么给我搞得那么差?你要好好抓一抓,把它抓上去。”胡万里打电话说。
有人将计划生育工作称为“天下第一难”,在苍南则是难上加难,到钱库就比登天还难了。以前,钱库是平阳县外出讨饭最多的区之一。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刁民是穷逼出来的,不刁没法生存。在钱库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钱库的封建意识、宗族思想犹如磐石难以撼动,再加上生产力低下,重男轻女超出想象。钱库人说有三个孩子,实际上他也许有八个,也许十个。他说的三个是指儿子,女孩是不算数的。在钱库,没有儿子就会老无所依,老无所养。不是钱库的女儿不孝,而是钱库人老了要吃儿子的饭,不吃女儿的饭。有的农民连生五六个女孩,穷得老婆穿不上裤子也要生个儿子。
陈定模不许计划生育干部扒房子,牵牛,赶猪,关超生户禁闭。他说,这样得罪老百姓会失民心。如此一来,钱库的计划生育工作也就落后得不能再落后。不论县里还是区里只要开计划生育工作会议,陈定模就检讨:“这不怨大家,是我陈定模执行政策不力,连累全区干部……”
接到胡万里电话,陈定模也许感觉到计划生育再抓不上去,不仅对不起县委、县政府,也对不起新任县委书记胡万里了。他立即召开全区计划生育工作会议。在会上,他又是一番检讨,然后说:“计划生育抓不上去,我可能要挨处分,也可能要被调走。这不怪大家,怪我陈定模无能,拖累了大家。不过,我调走了,县里会再派来一位区委书记,他也许会汲取我的教训,采取强硬措施,到时搞过了头,不仅违反法律,伤害了群众,也损害了党在百姓中的形象……”
陈定模在平阳宣传部时的工作证
“陈书记,对不起了,这不是你无能,是我们无能。你再检讨下去,我们受不了了。”计划生育干部和村干部都坐不住了。
“陈书记,今年再完不成任务,你给我们每人发一瓶‘敌敌畏’,让我们死掉算了。”
陈定模见自己的“苦肉计”获得成功,趁热打铁地说:“你们有这样的决心,我很高兴。回去好好干,出事我负责。”
钱库区计划生育工作打了一个翻身仗,被评为温州地区计划生育先进单位。
“定模,你们钱库没拆一间房,没牵一头牛,也没有抓一个人,是怎么把计生工作搞上去的?”胡万里感到纳闷。
“做好乡村干部的思想工作,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陈定模也许有几分得意,这事儿既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又报答了胡万里的赏识。他却不知道自己办过一件蠢事,让胡万里陷于窘迫与被动。上次喝酒的事被人反映给市委和省委了。
“小高啊,不吃酒就不吃酒吧。”胡万里对秘书高友平说。
胡万里在苍南工作二十个月,几乎再没饮酒。
对胡万里提拔陈定模为副县长的想法,有常委提出三点意见:第一,陈定模姓陈,陈姓是苍南的第一大姓,陈姓宗族观念很重,彪悍好斗,是苍南不安定因素;第二,陈定模自以为是,尤其是对没文化的工农干部不够尊重;第三,陈定模能干,又不很肯干,点子多,却不讲规矩,不适合任第一把手,可任第二把手,最好有人稍微牵制一下。
看来陈定模是一个有争议的干部,并且是非常有争议的干部,给某些领导的印象不大好。
这会不会跟陈定模主政钱库期间上告信不断有关?会不会跟江南与南港的矛盾冲突有关?胡万里到苍南后,多次在副县以上领导干部的会议上强调:领导干部要带头做同心同德的模范、团结一致的模范,绝对不允许在任何场合说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论江南的,还是南港的,都要服从我苍南的大局。可是,矛盾与分歧依然存在,据高友平回忆,当时灵溪、龙港矛盾很大。选举时往往这边拿掉几个,那边也拿掉几个。
胡万里没有坚持己见,尊重了其他常委的意见。最后决定任命陈定模为县经济委员会副主任。
各区、乡、镇的干部已从四面八方赶到灵溪,第二天上午要在全县干部大会宣布县委、县政府的任免决定。陈定模这时找上门来可能跟任免有关。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难道哪位常委透露了风声?
“胡书记,让我到龙港去怎么样?”
这出乎胡万里所料。开门见山,不遮不掩,这是陈定模的风格。
“你到龙港去?龙港的任务很重,责任重大,困难也很多。你自己想好,这个担子挑得起来挑不起来。建一个镇,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来不得半点马虎。”胡万里说。
胡万里认为在苍南建设这盘棋中,龙港是重中之重,尽管龙港镇镇委书记两个多月前刚上任,但有必要调整,要派一位强有力的、具有改革锐气的干部去。可是,他到苍南仅十三个月,对苍南县的中层干部了解还不够,没想出派谁去好。
“我不去不行啊。”也许陈定模从胡万里的目光看到了犹豫。
“说说看,怎么不行。”胡万里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为什么,还不是被你害的?”
“被我害的?”胡万里蒙了。
“三个月前,你在龙港主持召开的现场办公会……”
胡万里对龙港建设极其重视,上任后五下龙港(港区)。三个月前,他在龙江乡调研时,听说蔬菜专业户种的菜卖不出去就想到矾山区蔬菜很紧张,许多家庭没菜吃,这都是交通不便、信息不畅造成的。回到县里,他对刘晓骅说,如不加快苍南物资集散中心——龙港的建设,全县经济就无法激活。
3月9日,县委、县政府在江滨饭店召开加快龙港建设现场办公会议,胡万里主持,参会的除县委副书记、正副县长、人大主任,还有港区建设领导小组组长陈君球,以及江南三区——金乡区、宜山区和钱库区的区委书记和区长。这时,龙港镇政府没成立,港区还没撤。
港区建设已成为苍南经济发展的瓶颈,直接关系到宜山、金乡、钱库三个区和南港区域的发展。苍南县是1981年从平阳分离出来的。当时温州流传:“平阳讨饭,文成人贩,永嘉逃难,洞头靠贷款吃饭,温州资本主义泛滥。”平阳是有名的贫困县,也是中国三个特大县之一,面积相当于温州的泰顺、瑞安和文成三个县之和,人口一百六十万,“地大人多,行政领导力所不及,经济落后,地区之间很不平衡,经济结构复杂,山海之利不能得到发挥,民众语言结构不一,山区老区建设发展不快,群众生活仍很困难”。
“当时向省里报了两个方案,一个是把平阳分成三个县,一个是分为两个县。省里说,平阳本来就是个贫困县,把一个贫困县分成三个贫困县,温州地区一下子增加两个贫困县,这哪里受得了?”采访时,刘晓骅说。
最后,经国务院批准,“从平阳的江南、南港析出七个区、七十二个公社,设立苍南县,县治设灵溪镇。”即玉苍山以南的矾山镇和宜山、钱库、金乡、灵溪、桥墩、马站等归属苍南县,玉苍山以北留在平阳。苍南县面积1272平方公里,人口93.33万。
苍南县人口密度图
从贫困县分离出来的苍南更为贫困,它地处偏僻,交通落后,没有港口,没有仓储码头;工业总产值低下,除几家米厂和酒厂之外,几乎就没有什么工业。青龙江北岸的“千年古镇,百年商港”有“瓯闽小上海”之称的鳌江镇留在平阳,南岸一片滩涂、几爿渔村归属苍南。
在几爿渔村中就有方岩村,亦称方岩下,过去称之坊额下,以地处元代乡贤林约仲所立之石碑坊下获名。在当地,方岩与坊额音谐。方岩下有一内河渡口,原称“安澜渡”,同治七年所建,已有一百多年。随北岸鳌江镇的繁荣,方岩下成为咽喉通道,有了一条高低不平的条石道和一条老街,街上有十几个店铺。
方岩渡口小码头
每天早晨,天还没亮,河内埠头就熙熙攘攘,拥挤不堪了。犹如“百万雄师过大江”,千条小船从宜山、钱库、金乡等地过来,数以万计的苍南人肩上担着,手里提着各种各样的海鲜、山货、果蔬和手工业品,在方岩下转到青龙江边的摆渡码头,到鳌江镇去卖,再买回柴米面油盐酱醋茶、衣帽鞋袜和渔具农具。有时,这个苍南人挑去卖的被那个苍南人担了回来。
到了夜晚,北岸灯火辉煌,南岸漆黑一片。
苍南本来很穷,所有物资还要先进鳌江仓库,再出库运到渡口,船运至南岸,搬运到内河码头,运往江南三区——宜山、钱库和金乡。苍南的产品反其道而流出,有人估算,苍南每年在这上面要多花一百多万元。为此,苍南县委、县政府决心在鳌江镇对岸建设自己的物资集散中心和经济中心。
胡万里说:“深圳、上海、天津、青岛都是非常繁华的,因为有港口。把港区建好,依港立城,依港建城,这一点县委、县政府是坚定不移的。当下港区建设缓慢,请大家来商讨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今天也请来钱库、宜山、金乡三区的书记和区长,希望大家共同为港区的建设献谋献策。”
刚才还像向日葵似的脑袋顷刻间就像沉甸甸的谷穗耷拉下来,有的装作记录,有的低头喝茶,有的摆弄着烟盒,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龙港建设的瓶颈谁都清楚,“罗锅上山——前(钱)紧”,各区干部心知肚明,这哪里是什么献谋献策,是要割他们的韭菜。
“定模,你点子多,你说说看。”见有点儿冷场,胡万里只得点将。
“要建港区,按计划经济思维是不行的……”
陈定模一语中的,看来有所思考。港区建设不仅错综复杂,而且特别敏感,“会做官的”都拿捏得出利害,怕卷进漩涡,能绕则绕,绕不过去就装傻,绝不接招儿。
“只有‘人民城市人民建’,众人拾柴火焰高。现在钱库、金乡、宜山三个区都富裕起来了,‘猴子’不少,占苍南县的百分之九十。可以动员‘猴子’到龙港投资,每个区在龙港建一条街,钱库街、金乡街、宜山街……”
陈定模说前一句时,有人点头,有人晃脑;说到后一句,有的脑袋像被酒瓶击中,眼睛睁大,愣住不动了。
陈定模说:“农民有进城梦。过去的二元结构、剪刀差
扩大了工农差别。农民想进城只有通过两座独木桥,一是参军,二是考大学。近两年,钱库、宜山、金乡的市场红红火火,出了不少‘猴子’。这些先富起来的农民需要扩大生产规模,需要交通便利、信息灵通、金融灵活、劳动力充足的市场环境。另外,他们有钱之后想过上好日子,可是在乡下买摩托车,没路;买彩电,许多农村没有电,有电的还总断电;望子成龙,农村教育落后。钱像河水总是要流动的,进不了正道就入邪道,‘猴子’到处炫富比富,建庙宇,塑菩萨,立牌坊,甚至赌博,包养女人……”
让自己区的“猴子”投资龙港,这不等于割自己的肉?你钱库想建条街建就好了,干吗把别人也拉进群?县领导说情有可原,你陈定模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你怎么可以代表宜山区和金乡区?这时,不想“献策”的也不得不说两句了,会议室热闹起来。
“龙港的土地被征用后,农村剩余的劳动力怎么安置?”有人问。
陈定模说:“这个不愁,我们钱库在龙港投资建一个百货大楼,可以安置部分失地农民。另外,街道建起来后,临街商铺可以开店,办工厂,也可以解决农民就业的问题。”
“先富起来的农民都是当地的能人,他们懂技能,有头脑,是农村致富的带头人。这些人走了,农村靠什么发展?”
“‘猴子’走了,那‘猴子’雇用的农民怎么办?”
……
“1984年1月港区根据中央〔1984〕一号文件精神,向县长办公会议提出‘开放一点,欢迎专业户进城,欢迎两户一体
来投资建城镇’等六条建议。1984年2月10日,苍南县政府以苍政〔1984〕21号文件的形式向浙江省政府和温州市政府提交《关于要求将我县灵溪镇、龙港镇列为省集镇建设试点报告》。3月9日现场办公会要点:继续解决农民进城相关政策问题和落实港区的进港公路建设问题。”采访时,原港区负责人陈君球回忆说。
这说明陈定模的想法跟县委、县政府是一致的。
会议结束时,胡万里说:“中央的一号文件对‘三农’问题,对农村改革问题都讲得很清楚。离开改革,龙港还有什么出路?政府拿不出钱来,只有依靠人民群众。各区动员农民到龙港投资建房。”
县长刘晓骅想,一个苍南县连条像样的街都没有。龙港要是快点建起来,把道两边的房子都建起来,怎么也有条像样的街吧?
“老陈啊,你这个傻瓜!我们把‘猴子’都送给了龙港,自己怎么办?”散会后,其他区的干部说。
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么?他们心里说不上对陈定模有多么怨恨。
“这个你不用担心,这就像森林,把大树砍掉了,小树才会长起来。再说,这些‘猴子’在龙港发展好了,也不会忘记家乡,这只有好处没坏处。”陈定模不以为然地说。
钱库区在1983年有五十多名干部退休,占干部总数的百分之四十。有的还没到年龄就要求退,按政策子女可以顶替。下边的乡委书记、乡长退掉一大批。有人说,不能让他们退,他们退了钱库就完蛋了。
陈定模却说:“让他们退吧,九个乡镇的书记都是‘土改干部’,没有文化,思想僵化,开会没有一个能记笔记的,怎么把上级精神原原本本地贯彻下去?”
老干部退休后,陈定模起用了一大批年轻干部,有些乡委书记、乡长才二十八九岁,钱库不仅没完蛋,反而越来越红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