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南与台湾隔海相望,距台湾基隆港仅一百二十海里。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苍南是中国海上走私最严重的地方,没有之一。农民跑到全国各地收购银圆,然后用银圆到海上跟台湾人易货。据陈开平说,他父亲在云南大理走私过银圆,父亲把银圆绑在两条腿上,在夜幕下翻山越岭,冒着跌下深渊的危险把银圆带回来。有一次,他们被执法人员发现,父亲丢下银圆就跑,那一刻才发现命比银圆值钱。可是,执法人员穷追不舍,最后父亲还是被抓住了。
苍南走私最猖狂时,从台湾走私过来的东西摆在田间地头,有录音机、收音机、电子手表、服装、布匹,应有尽有,犹如广交会似的吸引全国各地的生意人过来选购……
在陈家堡,陈长许是一个敢于冒险的人,一个很有故事的人。他生于读书人家,父亲读过国高,母亲读过两年中学。父母在平阳教书时,教过陈定模的哥哥陈定汉。不幸的是父亲英年早逝,扔下五个孩子,那年陈长许才六岁。
陈长许是学完《鲁班学艺》那篇课文离开学校的,那是小学四年级。在兄弟姐妹中,他年纪最小,却胆子最大。在1958年到1960年那段饥饿年代,他居然敢把生产队的地瓜种子拿出来,给奶奶、叔叔、老师和同学吃。
1966年,“文革”爆发了,有文化的或被革了命,或成了“臭老九”,被搞得灰溜溜的,陈长许这个在家里最没文化的发迹了,成为红卫兵头头,不仅每月可以领几十块津贴,还有衣服和各种各样的票证。这真是太癫狂了,那时陈家堡农民割一天稻谷才有三四毛钱好赚。
但陈长许的好景不长,仅享受两年造反派头头的特权就出局了,回生产队去挣那汗珠掉地上摔八瓣才能拿到的三四毛钱。陈长许哪里受得了这个?他穿上灰色两面服和皮鞋,扛着几匹土布就去了福州。他这套行头还有旅行包里的中山装是“造反”的胜利果实,没想到在“投机倒把”时派上了用场。
在福州,陈长许花四毛钱购了一张火车票,登上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的火车。他面朝窗外,见远处的树、村庄、耕牛和农民都围着自己转动着,感到新奇而舒适。他就这么一路看到永安。下车后,这位十八岁的“淘金者”径直去了东方红中路109号,那是堂姐的家。
陈长许在永安做了几单土布生意,赚了点儿小钱就毅然决然地转了行。他在永安发现一个重大商机——那里黑市上的布票比平阳高出一倍还不止。怎么样将浙江布票倒卖到福建?原则上这是不可能的,布票是地方性票证,各省市之间不通用。福建人买浙江布票等于买张一指多宽的,连上厕所都用不上的废纸条。
陈长许却偏要把浙江的布票倒卖到福建!把浙江布票倒卖到福建的先决条件是把浙江布票兑换成福建布票,浙江布票是兑换不了福建布票的,不仅他不能,平阳县革委会主任也不能,除非省革委会主任,要是能当上省革委会主任,谁还倒卖布票?
他发现在福建有许多上海人,他们的父母或家人还在上海,他们每年都会回去探亲。上海人要回上海去买衣服,“乡下”
的衣服他们看不上。他们要回上海买衣服就要用上海的布票,福建的布票指定是不好用的。真是“曲径通幽处”,浙江布票在上海可用,这就意味浙江布票可兑换上海布票。
陈长许跑回平阳,以每尺两三毛钱的价格收购了一大批浙江布票,去上海把它兑换成上海布票,然后再去到福建上海人比较集中的大型企业,跟那些上海人兑换成福建布票,最后以六毛多钱一尺卖给福建人。陈长许狠狠地赚了一笔。
很快倒卖布票就让陈长许兴奋不起来了,这生意琐碎麻烦,布票要几尺几尺地收购,兑换也不那么容易,最后还要几尺几尺地卖掉。他转行倒卖缝纫机了,这生意暴利,足以让人发狂,一百一十八块进货,两百多块出手。那是物资匮乏的时代,几乎除了水之外什么都凭票供应,买缝纫机要缝纫机票,买自行车要自行车票,缝纫机票可不像粮票布票,人人有份儿,没门子的人只能当分母,那些票让谁拿去了都不知道。福建人似乎特别钟爱缝纫机,尤其是在福鼎等地特别抢手。陈智慧学绣花用的缝纫机都是托村里人从福鼎买回来的。不过,帮忙的人很仁义,只收个本钱。
倒卖缝纫机的风险可比布票大多了,陈长许要在大禹码头把一批缝纫机装上二十马力的木船,海运到福州,再从福州运到永安等地。他要挤在三五十人的船舱,在海上漂泊六七十个小时。一次他们“团伙作案”,四人倒卖一百台缝纫机。也许越干胆子越大,也许群体会让人的胆子变大、智商降低,就像木桶效应那样——短板决定一切,最愚蠢的人决定群体的效益。他们放弃了海运,改为陆运,货在浙江畅通无阻,在终点福建的福鼎被查获,这下可赔惨了,每人赔掉两三千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是天文数字,农民辛辛苦苦地干一年也就挣两三百块。损失的那笔钱若靠陈长许种地,需要十年还得不吃不喝才能还上。何况陈长许做那笔生意的本金是挨家挨户借来的,要十分利,一百块每月要付十块利息,两三千块就要付两三百块利息,这陈长许哪里负担得起?
陈长许没了退路,回陈家堡又借下一大笔高利贷,继续干。在福建三明市,他的缝纫机又被查扣了,说凭平阳县革命委员会的证明才能领回来。对农民来说,别说县革委会的证明,就是县革委会的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杨恩柱想自费跑业务,为一张介绍信大队开了三天会,要不是队长开会恼了,还拿不到啊。
不过,这次却没难住陈长许,他学会了刻公章。每次外出他随身携带盖有各级行政机构公章的通知和公告,急需时将半透明的薄纸覆在上面,把公章临摹下来,翻过来贴在木板上就可以刻出一枚足以以假乱真的公章。有一年,公社想组织一批社员到郑州出民工,那边答应每人每天给一元五角五分,不过要跟县里签合同。县里偏偏不同意,这下公社坐蜡了,人都组织好了,社员们摩拳擦掌要去赚那一元五角五分钱。最后,公社干部没招了,只好去求陈长许。他给公社刻了一枚县革委会公章,公社革委会“代表”县革委会签下了合同。
陈长许伪造了一份证明,盖上自己私刻的公章,把缝纫机取回卖掉。接着,他又去倒卖粮票。那年代粮食定量供应,男孩多的家庭都要到黑市买粮或买粮票。作为“讨饭县”
的陈家堡人最知道吃不上饭的滋味,他们纷纷跑到宁波等地收购粮票,倒卖到其他地方。
粮食属国家统购统销物资,粮票是严禁倒卖的。倒卖成千上万斤粮票如被抓是要坐牢的,甚至有可能丢掉性命。陈长许怕路上被稽查抓住,便买了许多螃蟹,把盖揭开掏空,把成卷的粮票塞进去,将盖扣好。他每次去福建都要带几篓“螃蟹”。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三明翻车。那里有支筑路队,按国家规定的粮食定量工人吃不饱,吃不饱饭就会影响施工质量和进度。于是,筑路队每月要从黑市买入大量粮票。陈长许跟他们谈好,三角八分一斤,四万斤粮票一万五千二百元,他能赚三千六百元。陈长许偏偏被抓住了,而且是在交易时。他被关押半年之久,如不是趁人不备逃掉,说不定被关到长绿毛。
那几年,陈长许连栽几次。在大女儿一周岁时,他在永安卖掉一批粮票,以超低价钱买回一批铜。
“我有八百多斤铜,你收不收?”他对一位收废品的瑞安人说。
“六块一,你卖不卖?”
“胡说,昨天还卖六块四呢!”
“我看看可以吗?”
“可以。”
陈长许把瑞安人领回了家里。
“八百斤太多了,我没那么多钱,收二三百斤行不行?”
“不行,要收全收,不收拉倒。”
“我一人吃不下,我问问其他人吧。”
晚上,瑞安人回话,可以全部吃下,不过陈长许要送过去。
次日一早,瑞安人就把钱送了过来。陈长许把铜装上了船,按照瑞安人说的地点划了过去。船靠岸时,突然窜出两条船,把陈长许夹住。原来瑞安人找人合伙买铜,却被对方报告给了县公安局。八百斤铜,价值五千一百二十元,这是大案,县公安局副局长亲自出马。
陈长许又被戴上手铐,押到钱库派出所,关进一个房间。
房间外边传来广播报时的声音:“嘀,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点整。”
“嘀,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一点整。”
每播报一次,陈长许的心都像手铐紧了一扣,汗流下来。那八百斤铜是赃货,他花两三元钱一斤从窃贼手里买下的,自己不过投机倒把而已,现在卷入了盗窃案,掉进河里也说不清了,弄不好要被重判。这还不是他最牵挂的,最牵挂的是那笔钱,瑞安人付的五千一百二十元还在柜子里,下午警察肯定会去家里搜查。
在北京时间十二点整时,陈长许从扫帚上撅下一根竹枝,打开了手铐。爬到窗户,用脚把铁筋踹弯,钻出去。他跑回家把钱塞进皮包,搭船逃到金乡,辗转逃到福建,在外躲了半年多。警察追捕的情景不时出现在他的梦中,五十年后还梦到过一两次。后来,陈长许还倒卖过走私布匹,结果在江苏邳县被查扣。那次介绍信也不好使了,私刻公章也用不上了。
改革开放后,到处都是阳光大道,陈长许成为苍南“十万购销大军”的一员,在全国各地跑印刷、徽章等业务。他去学校承揽校徽,两毛钱一个,在金乡找家作坊两分五制作出来;少先队的一道杠、两道杠、三道杠标志,几分钱买来,五毛钱卖出去。
侄儿从青海一家大企业承揽下四千多元钱的饭票业务。陈长许说,像他们那样的万人大厂起码要做一万元。陈长许又跑了过去,找到司务长:“你听我说,我们国家的人民币才十八块八毛八分
,而你要订制的饭票多是十斤的、五斤的、三斤的、二斤的、一斤的、半斤的,二两、一两、半两的太少了,还需要定做一批。你想他要是拿一斤的饭票去食堂卖一两油条,你要找他一张半斤的,还有两张二两,或四张一两的饭票。你们这么大的厂,每天有多少饭票丢失,有多少损坏,你都要算进去。”
陈长许又从那家企业揽了七千多元业务。1980年时,他已积攒三万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