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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她睡着了,缝纫机还嗒嗒狂奔着,针突然穿透了她的手指……

不知有多少往事或被似水岁月冲去,不见踪影;或被洇湿,留下一片模糊记忆。对陈智慧来说,1975年的那个凌晨却清晰如昨,钱库万籁俱寂,河畔的枝头挑起一弯残月,一盏油灯被浓浓的夜色裹紧,变得昏黄暗淡,生得小巧的阿慧上了那摇摇晃晃的小船。船上的人渐渐满了,船划动了,离开了码头。哗啦……哗啦……,断断续续的桨声像鱼似的从水里钻出,又钻回水里。

学绣花后,阿慧早出晚归,风雨不误,师傅教的努力学,师傅没教的偷着学,她不仅跟师傅学,还跟师傅的师傅学。师傅大她十来岁,师傅的师傅大师傅十来岁,年近不惑,是镇上的老师,有文化,有品位,很受尊重。俗话说,看花容易绣花难,阿慧却没被难住,鞋垫、围兜、蚊帐经她的手会游出一尾雍容富态的金鱼,绽放两朵梅花,飞入一两只水鸟儿……

阿慧对色彩、线条、图案敏感,手又很巧,加之勤学苦练,绣花学了半年就出道了。她像师傅那样摆个绣花摊。摊位是跟店家租的,租金不多,每月才几块钱。她的摊一开张生意就好过了师傅。

这活儿远没想象的高雅和“上等”,跟织布一样辛苦。盛夏,钱库像被塞进了烤箱,她嗒嗒嗒狂踏缝纫机,汗珠顺脸滚下,淹住眼睛,一滴滴落在缝纫机和绣布上;雨天,雨滴噼里啪啦打在遮雨布上,雨被风扫落在缝纫机和绣布上……

阿慧渐渐由鞋垫、围兜转向了窗帘门帘、枕套被罩。她发现绣品市场有两大潜在需求,一是结婚用品,二是礼品,这两种活儿不仅要绣得好,还要绣得吉祥喜庆。阿慧在这件绣上龙凤呈祥,在那件绣上鸳鸯比翼,或绣松鹤延年,再绣上“天作之合”,或“金玉良缘”“白头偕老”和“寿比南山不老松”几个文字……绣品就像长出了腿,满街跑了。有的还没绣好就有人订下了。

河风趁夜色撩着阿慧的刘海。对陈家堡和钱库的人来说,温州像天上的月亮遥不可及。有许多人守一村终老,不要说温州,连平阳县城,甚至鳌江镇都没去过。若不是在平阳县买不到的确良绣布,要不是姨妈嫁到了那边,阿慧也不会去温州。

划水声像妈妈唱的催眠曲,单调乏味,催人入睡。早晨5点多钟,船到方岩下,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停在码头。这时,天已有点儿放亮,一船人顺着条石小道赶到去鳌江的码头。阿慧花一毛五分钱买支竹签,那是摆渡船票。渡过鳌江,太阳已从江面钻出来。她赶到客运站,坐上开往温州的客车。

客车驶进温州已是掌灯时分。姨夫骑自行车赶到码头来接,把她驮到仓桥街的家。这就是乡下人向往的城市?这就是高不可攀的温州?破破烂烂的街道,破破烂烂的楼房,一家一户挤在像抽屉似的房间,里边横的是床,竖的也是床。厨房、厕所几家公用,该“方便”的地方一点儿也不方便。似乎城市的特点就是公用,什么都是。

“你是平阳的?平阳还有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

城里人真会说话,姨妈家邻居的这句话说得阿慧心里甜甜的,美美的。

良言一句三冬暖,也许那句话让阿慧发现了城市的好。城市有电灯,夜晚万家灯火,一片辉煌,这是陈家堡没有的。不要说陈家堡,连钱库的夜晚都是漆黑的、死寂的。温州有柏油马路,钱库没有,马路上跑的汽车、摩托车、三轮车和自行车,马路两边的商店、饭店、学校、影剧院,钱库也没有。温州人穿得很洋气,哪怕劳动布工作服装,哪怕带补丁衣服也有形有样,哪像乡下人穿着粗粗拉拉的土布衣服,土里土气,窝里窝囊,像棉花包似的。

姨妈领阿慧下一次馆子,给她点了一碗两毛五分钱的猪脏粉。阿慧吃一口,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酥烂软糯的猪大肠,滑嫩可口的猪血,还有细细的米粉,配上鲜美的高汤和几段大蒜叶,太完美了,奢侈无比。

在温州的小南门,阿慧把带去的粮票布票卖掉了,赚得百八十块。当时城里工人的月薪为三十元左右,百八十元相当于他们三个月的收入。粮票、布票是她挨家挨户收购来的,钱库有很多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去买布?乡下人穿的都是自家织的土布,发的布票有人给点钱也就卖掉了。这是阿慧第一次倒卖票证,却有种轻车熟路之感。

“交通不便,人家没跑过,我们才有生意做。”采访时提起这事儿,阿慧说。

赚这么多钱,阿慧到食品店买块蛋糕,先犒劳一下自己。三毛钱一块,半两粮票,蛋糕入口即化,好吃得没边没沿儿。还得说是城市,陈家堡和钱库哪里能享受到这种美味?

听说有一位理发师在家里偷偷烫发。烫发是资产阶级的,无产阶级是不允许的。可是,无产阶级的阿慧太爱美了,爱得忘掉了阶级。晚上,她摸到理发师的家,两条大辫子咔嚓、咔嚓就剪掉了。等她出来时已是满脑袋翻腾的海浪。

“好马配好鞍,好船配好帆。”烫过头的阿慧得有一件好衣服。她在街上扯了一块粉红色布料,在裁缝铺做了一件像旗袍似的带大襟的、琵琶式盘扣的蚕丝棉袄。穿上棉袄,抄起镜子照一下,里边冒出一个女孩儿,小圆脸儿,笑吟吟的,既新潮时尚又有古典美。这要是走在钱库的街上,准会有女孩说:“阿慧,你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她要给她们的就是这个感觉。

该买的都买了,钱花差不多了,她没急着回去。绣花生意除绣功精湛,还要讲究新潮时尚。时尚是液态的,流淌的,它像山涧的瀑布,自上而下,由大都市流到中小城市,再从中小城市流到县城和乡镇,末端就是陈家堡那样的村子。

时尚犹如市场的菜蔬,早晨刚从地里摘下的黄瓜顶花带刺,挂着露珠;傍晚还没卖掉的就蔫头耷脑,无精打采,难以见人了。村里的时尚就像摘下好几天的黄瓜,顶花早已枯萎。阿慧想把刚流进温州的时尚直接引进钱库。她逛了仓桥街、广场路的绣花市场,又去了五马街,听说那儿有一家闻名遐迩的绣花店。

开店的是一对夫妻,他们的绣品让人惊艳、震撼,爱不释手。没想到绣品还可以绣到这等境界!原以为钱库的绣品就像栖落枝头的孔雀,扇动一下翅膀就飞上云天,没想到它却是麻雀,变不成鹦鹉。人家那是白天鹅,哪怕浮在水面也那么雍容华贵。

余下的日子,阿慧天天去五马街,去那家绣花店,去琢磨那对夫妻的绣花。

“我要学刺绣。”回到陈家堡,阿慧对老妈说。

那对夫妇绣的就是刺绣。

“你不是绣得很好吗?”

老妈疑惑地看着她,阿慧的绣花在钱库是数一数二的,怎么跑一趟温州就要重新开始了呢?

“我不能挣眼前那点儿钱,只有绣得更好才有挣不完的钱。”

阿慧学会刺绣后,她的绣品更走俏了。她带了一批又一批徒弟,最多时有十一个。她赚起钱来像老妈似的拼命,别人两天半绣一对枕套,她一天绣十对枕套;别人一天赚一块钱,她一天赚二十多块。最多的一天赚四十来块,比普通工人的月薪还多。

赚得多,付出也多,她要起五更爬半夜。在昏暗的油灯下,她绣着绣着眼睛就睁不开了,脚还机械地一上一下踏着,缝纫机嗒嗒嗒地转着,手还在机台上忙活着,人却睡着了。蓦然一阵钻心之痛袭来,她睁开眼睛,见缝纫机针穿透手指,断在里边。她用牙把断针拔出来,这下好了,头脑清醒了,可以干下去了。

哪个“猴子”没有一把辛酸泪?哪个出身底层的“人上人”不是靠“苦中苦”那碗酒垫底过来的?

陈瑞星比阿慧小一岁,也是陈家堡人。读小学时,他跟阿慧一个学校。他的中学是在钱库读的。还差半年就初中毕业时,他却退学了,那年他刚十三岁。他有个小伙伴很早就学了手艺,他俩总在一起玩。三玩两玩,陈瑞星就把读书的心玩丢了,不想上学了。

他父亲在福建做生意,回家的次数远比寄的钱少,一年只有三两次。父亲把家和儿子都扔给了母亲。陈瑞星兄弟姐妹六个,有两个姐姐,男孩中他是老大。母亲对孩子采取散养,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给他们充分自由。

陈瑞星退学后在家待了两年,觉得有点儿无聊。十五岁去了福建,想跟父亲学做生意。到福建才知道父亲是个货郎,挑着货担在深山老林里的村庄转悠,卖点儿针头线脑什么的。当时,举国上下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打击投机倒把”,一旦被抓住,轻则罚款、进学习班,重则判刑坐牢。做生意的人比做贼还狼狈,像老鼠过街,东躲西藏,哪怕做“鸡毛换糖” 小生意的进村连拨浪鼓都不敢摇。进到城市就更难了,没有介绍信,住不了店,除了蹲票房子,就是蹲桥洞子。全国最宽松的就是福建,那里是前线,解放台湾比“割资本主义尾巴”更为重要。在福建山村,你就是挑着货郎担横着膀子晃荡都没人管。

福建是钱库农民外出做生意的首选之地。那个年代,交通落后,钱库人步行几天就可以走到福建。龙港市陈家堡同乡会会长陈开平的父亲,就在那边做过“鸡毛换糖”生意。他挑着麦芽糖担子走乡串村,乡下孩子想吃糖,就把家里的鸭毛、鹅毛、鸡毛拿来换。陈开平的父亲把换来的鸡毛鸭毛鹅毛再倒卖出去,即便赚得很少,也比在家种地强许多。在陈家堡,“留守”男人会被人小觑,被认为不男人,没担当,比当下“吃软饭”的男人还让人瞧不起。

父亲领着陈瑞星到福州进了一担货,坐车到德化的一个小镇下来,挑担上山,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卖。村与村之间近的要走一两个小时,远的两三个小时。越走海拔越高,越高村子就越稀少,还越来越小,有的七八户人家,有的两三户人家。父亲领他转一圈儿下来,正好是一周。

下了山,父亲就把那副货郎担子交到陈瑞星的手上。从那以后,他就一个人单练了。山上只有羊肠小道,有的要在树丛穿行,担子得顺着。晴天还好,偶尔会遇到一两个上山的或下山的,可以聊聊天。遇到阴天下雨,连个人影都没有,孤寂得让人抓狂。一次,树丛中一阵让人恐慌的响动之后,钻出一头不知是什么的野兽,他被吓得号啕大哭,哭得伤心、可怜。他身高一米六七,看上去像成年人,可是才十五岁。他边哭边往前挑着走。在深山老林,哭是没用的,哭死也没人听见。那树,那草,那山涧,那石头听见了,既不会同情,也不会安慰。这时,他才知道父亲那钱赚得不易,知道家里有多么温馨,老妈的饭菜多么可口,待在家里多么享福。

村庄终于从森林中冒出来,他像遇到救星,见到久别的亲人,那种喜悦没法形容。山里人古道热肠,像接待亲人似的请他吃饭,拿出平日舍不得吃的好东西与他分享,跟他打听山外的事情。如果天黑,他们会留他过夜。山里人家住得宽敞,几乎每家都有空闲的房间。

陈瑞星很感激,送他们一枚顶针、几根针或一匝线。他不是小气,山里人很穷,买的是几枚针、一匝线、几粒纽扣、一把梳子……他赚得很少,在山里转一圈才赚几块钱。

陈瑞星干两年货郎就跑回家种地了。十九岁那年,他跟着同乡跑到江西上饶刮松脂精。松树夏天会溢出松脂精,松脂精经蒸馏可提取松节油和松香。他们那伙人把一个县的山都包了下来,每人分一片山林。陈瑞星分到的那片很大,跑一圈儿要一整天。山林大树本来就多,出松脂精也多,赚钱就多,他很开心。

这活儿比货郎还苦,还孤寂,还难熬。天亮他就拎着砍刀钻进山林,一通狂砍,在每株松树上留下两道刀痕。不过,可以狂砍却不能随意,砍得好松脂精才会流出来,砍不好就等于白砍。砍好后,他还要在刀痕下边挂上一个竹筒,让松脂精流进筒里。好的两天能流一筒,差的要七八天。

陈瑞星把一筒筒乳白色的松脂精收集起来,挑到十多公里外的收购点卖掉。森林里连条羊肠小道都没有,他要挑松脂精油行走于八十多公里的蒿草丛中。上午,他卖掉松脂精;下午赶回来,或砍树挂筒,或继续收集松脂精。

他们5月份进山,8月回家,每人能赚千八百块钱。在当时,这已经很多了,城里的工人差不多要两年才能赚那么多钱。这差事他干两年就放弃了,实在太辛苦了。

1981年,苍南出现“百万大军”揽业务,他们跑遍全国各地,陈瑞星去了湖南长沙。除了原子弹,他什么订单都接,接下后回苍南找厂子加工。陈瑞星主要承揽的是印刷业务,什么饭票、洗澡票、理发票什么的。他什么地方都跑过,连湖南省委大楼、省公安厅都进去过。

离乡,便成了陈家堡“猴子”们的选择。陈智慧有了钱,在镇旁边的村子租了一间小屋,这样晚上就不回家了,可以多赚一个小时的钱。在镇上读中学的弟弟中午过来,她招待他一碗炒年糕,或几个菜包。他吃得香极了,对乡下孩子来说,哪里吃得上这种美味。平时,老妈给他带午饭,再给五分钱,让他中午买碟青菜。五分钱一碟的青菜哪有炒年糕和菜包好吃?

“帮姐一个忙……”弟弟吃完了,阿慧拿出一块白布。

布上描着老虎、斑马、小兔子、长颈鹿,她让弟弟放学回家把图剪下来。

阿慧去温州见城里小孩的衣襟、衣兜、膝盖处都贴布后绣上各种小动物,既时尚又有童趣。她去书店买回一本绣花图案,用复写纸把图案复印描到布上,剪下贴到小孩衣服上,再绣上眼睛、鼻子、嘴和毛,大受欢迎。

弟弟把布上的动物剪了下来,夹在书本里,板板正正地送过来。她给弟弟五毛钱,弟弟很开心,到姐姐这儿不仅有好吃的,还有钱赚。

“你等一下放学回家时,到姐这儿来一下,把纱帮姐挑回去。”

阿慧让弟弟把纱担回去,分给那些没钱买纱的农户,让他们织成格的或条纹的土布,她每匹布给他们一元五角加工费。布织好后,弟弟担回来,她销往河南等地,做成被子或衣服。后来,土布衣服和被子被淘汰了,她又把土布卖到佛山等地,做沙发的衬布。

二十三岁那年,阿慧嫁到了钱库区芦浦镇。芦浦位于鳌江入海口,是座古镇。溯历史长河可至唐五代,吴越王在那屯过兵。阿慧的丈夫是芦浦乡下人,不过他当兵转业后分到了信用社,成了“公家人”,拥有了城镇户口。

阿慧如愿以偿地嫁到了镇上。她进了芦浦鞭炮厂,那是全县效益最好的鞭炮厂,她在厂里做出纳员。芦浦靠海,海鲜充足。丈夫在信用社,在社会上有地位;她每月收入一百多块,很让人羡慕。

幸福犹如西湖龙井,耐不住岁月的冲泡,渐渐变得寡淡乏味。不如意犹如海里的礁石,潮水一退就裸露出来。他家在乡下,镇上没有房子,他们暂住在信用社楼上的一间八平方米小屋。两夫妻住着还凑合,女儿一个接一个出生后,那房间就显得拥挤不堪,让人感到缺氧。

看到前后左右的房子一幢幢拔地而起,盛夏二楼对面的一户人家坐在阳台纳凉,手摇蒲扇,好不惬意。阿慧睡不着觉了,她想在芦浦建一间楼下有店铺、楼上能住人的房子。于是,她又捡起了绣花。

午休时,同事或休息一会儿,或打打扑克,她却头也不抬地忙着绣花。

“阿慧啊,你这是赚几辈子钱哪?”同事开玩笑说。

阿慧要在芦浦镇上建一幢自己的房子,急着赚钱。

1982年,阿慧真就在芦浦的街上戳起一间楼房。她在一楼开家绣花店,让在老家的妹妹来看店,除卖绣品之外,还卖衣服和他们鞭炮厂生产的鞭炮。 a3C6FKK6tj80hkpPntyZQUcq6HsRL/BMjbPhp0Axp6OUCPFJ5kpYqqfmsJGbAV1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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