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对苍南的“猴子”来说是非同寻常的一年。可是,慧黠而机敏的“猴子”有多少能嗅到这一气息呢?
陈定模的远房侄女陈智慧就是“猴子”。她似乎是怀着对贫穷的不共戴天之仇降生的,赚钱勇猛、泼辣、玩命,也很智慧。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陈家堡的“资本主义尾巴”像织布机吐出的土布——越割越长,整个村子一片“唧唧复唧唧”的织布声。
陈智慧却罢织了,跑到镇上摆个摊绣花,干起“高级”活儿了。那时织布的天还没亮就开织,织到满天星斗,手脚麻溜的能赚两块多钱,差点儿的也就赚一块多点儿。阿慧两脚一上一下悠然地踏着缝纫机,机头嗒嗒嗒万马奔腾一般疯狂一天,她赚了二十多块,相当于十几个“织女”。
陈智慧读初中一年级时,跟老爸说:“我不想再读了。”
在陈家堡,像阿慧这样读到初中的女孩不算凤毛麟角,也是寥寥无几。陈家堡的女孩有的连学校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有的读两三年、三四年就辍学了。她们的父母对老师要求不高,能让他们的女儿会写自己的名字,认识百八十常用字,能做加减乘除,老师也就及格了。孩子还没毕业,老师就先“毕业”了。
陈家堡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严重,在父母眼里供女孩读书不划算。陈家堡的女孩七八岁就做家务,择菜洗菜,哄孩子,十来岁要纺纱,十一二岁差不多就能“顶起半边天”了。父母哪肯让这样的女孩在学校“虚度光阴”?
“阿慧,你还是读吧。”父亲说。
陈定运不像村里那些糙糙的庄稼汉,他读过几年书,不仅识文断字,算盘也拨拉得出神入化,是生产大队的会计。陈家堡不通公路,不通电,也没有电话。谁家有要紧事儿,要跟在外边做生意的家人联系,只有跑到镇上去拍电报。电报费昂贵,一个字要三分钱,陈定运拟的电文言简意赅,经济实惠。这让贫穷落后的陈家堡与文化勾连起来,让读书人有了用武之地,得到意想不到的尊重。
享受读书“红利”的人,自然就想让孩子多读书。可是,阿慧妈妈却不这样看,贫穷和苦难已压榨出她最后一滴泼辣与强干。家里七个孩子,十来口人,她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婚姻也是搭配,往往能干的要搭配个不能干的,或不能干的搭配一个能干的。夫妻都能干或都不能干的,不能说天下没有,但寥若晨星。像阿慧妈这么能干,阿慧爸无论怎么干都难以在这个山头打出一片天地,于是积极性大受挫伤,只好另辟蹊径,弘扬阿慧妈所不擅长的拨拉算盘、撰写电文,像那些担水、织布、种自留地之类的活儿都交给她去发扬光大了。
可发扬光大的活儿实在太多,阿慧妈干不过来,只好让大女儿阿慧也发扬发扬。阿慧十多岁时就纺纱、织布、担水、碾米、放鸭,无所不能。老妈也不是反对她读书,只是给她设了一道坎——活儿干不完,其他什么都别想。
年轻时的陈智慧
有一年,家里养了一群鸭,让她和大弟弟去放。天下大雨,鸭子毛了,迈着八字脚到处乱跑,她在小船上往岸边赶,大弟弟在岸上往家里赶,历经千难万险,总算把那百八十只呱呱叫的鸭子一只不少地赶回了家。
晚上,鸭子不再呱呱叫了,青蛙的叫声却不绝于耳。她和弟弟拎着煤油灯去荒野捉蛙喂鸭子。弟弟提灯照亮,她趴地上捉。那是没有水土污染的年代,是青蛙最好的年代,也是它们最不幸的年代。青蛙实在是太多了,这个鼓着腮帮叫着,那个快活地蹦跶着,捉不过来。青蛙前边跳,他们追着捉,捉着捉着就进入了一片土丘。前边的青蛙蹦几下,她的小手伸出扣住,正要把它抓起,突然僵住了,灯下出现一块棺材板。她毛骨悚然,大叫一声,起身就跑……
阿慧每天要纺一篮梭子的纱。家里没有钟表,她一边纺纱,一边瞄着太阳还有多高,篮里还有多少梭子。一次,电影院演《三打白骨精》,她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张电影票。看电影那天,她猛劲儿纺纱,一刻不停,纺啊纺啊。纺到电影要开映时,篮子里还有好几个梭子。看电影的人一拨接一拨地走了,老妈却说什么也不放她走。
篮子终于空了,纱纺完了,她站起来拼命地往电影院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赶到电影院时,大门关上了,电影开映了,任她怎么也敲不开。她一边哭一边往家走,我怎么生在这么个家,摊上这么个老妈?她比周扒皮
还周扒皮。
“你如果是后妈,我会记你一辈子!”她愤恨地对老妈说。
“哎哟,这小孩子啊,你爸挣那点儿工分连口粮都领不回来。我们今天不拼命做,明天就没饭吃。你呀,你呀,你不知道,你妈有多不容易……”
老妈是不容易,凌晨三四点钟起床,天没亮就一个人去河边洗纱。对岸是一片坟茔地,望过去很瘆人,那流水声和洗纱声都让人惶惧。一次,老妈心一慌,脚一滑,掉进了河里,在水里扑腾好一阵子才抓到一块大石头爬上岸来。老妈像落汤鸡似的拎纱回家,换下衣服,转身就坐下织布。
别人家的女人一天能织一匹布,老妈要织两匹,白天织一匹,晚上点着油灯再织一匹。阿慧的纱纺不出来,老妈就织不成布,家里靠卖布买米下锅,老妈不逼她怎行?老妈见阿慧哭得伤心,心疼了,后悔了,跑去给她买了张电影票,让她看了那个电影。
家境不好,又赶上“文革”,阿慧的书读得别提有多么“业余”,时断时续,拖拖拉拉,十五岁才小学毕业。中学离家不远,可路不大好走,晴天步行半小时,雨天要多走十几分钟。阿慧不怕走路,怕的是活儿干不完老妈不让她上学。她每次上学都要连跑带颠,就这样还时常迟到。初一还没读完,她就不念了。
“我读书,你要我干活儿、干活儿、干活儿!害得我书都没法读……”阿慧后悔了。
“陈家堡的女孩有几个读书?我给你读到中学已经很不错了。”老妈说起来理直气壮。
阿慧恨恨地想,我要做个城里人,不像老妈这样生那么多孩子;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不干织布纺纱这样的粗活,我要赚上等钱,将来让孩子过上等生活。
老爸给了阿慧聪明的头脑,老妈教了她泼辣与搏命。她想像老爸那样赚钱,像老妈那么强干。老爸拨拉拨拉算盘,记记账,或来点儿“投机倒把”——在钱库低价收购布票、粮票,到温州、金华等地出手,钱就赚到了。他倒腾一次赚的远比老妈起早贪黑干几个月还多。
十八岁那年,阿慧跟老妈说要学绣花。镇上有家药店,外边摆个绣花摊,绣好的鞋垫、小孩枕头和围兜挂了一墙。阿慧一去镇上就跑去看,绣得太洋气了,远山如黛、溪水潺潺、金鱼摆尾、柳丝拂动、牡丹绽放、水鸟游弋……
阿慧想,我要会绣该有多好。学绣花要交学费,这难不住阿慧,在家纺纱织布七八年,攒下点儿私房钱。她要学的是机绣,要有台缝纫机。老妈就是老妈,尽管一百个不同意,最终还是借钱给她,让她买缝纫机。买缝纫机要凭缝纫机票,这难不住陈家堡人,村里有人在倒腾缝纫机,从福建福鼎给她搞了一台,花了一百二十元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