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的写作生涯里,石黑一雄被采访者反复问到的就是他的日本“名字和面孔”与作品的主题和关注点之间的联系。最早的两部小说以日本为背景,这是否源自他对遥远故乡的回忆?像他这样一位同时有着英日文化传承的小说家,为何笔下的管家甚至比英国人能想到的更有“英伦风情”?面对这些想要在他的身份、国籍和作品间挖出联系的问题,不管问法怎么变,石黑一雄的回答,用艾伦·沃达的话来说,都带着他“特有的有所收敛的嘲讽”之意。
不,石黑一雄告诉采访者,他既不说日语,也不用日语写作,更无需把他看成耕耘于任何日本文学或文化传统的人。事实上,1991年 的那次日本之行,有人建议他只说英语,以免他因为对日本语言和文化的无知而言语唐突。他接着解释道,虽然父母给了他日语课本和故乡之物,但是等到了十几岁,他就已经明白自己将永远留在英国,日本于他而言,永远只是一片想象的故土而非亲身体验过的地方。“我才明白这个在我头脑中的日本,这个对我十分重要的国家,就算曾经存在过,如今也在现实中成了泡影。”他对采访者如是说道。
不!我们从这些访谈中得知,石黑一雄并没有打算当一名小说家,更没想过要围绕人的回忆、痛苦和忍耐精心打造小说引来全世界的读者欲罢不能。我们了解到,起初他立志做一名摇滚歌星——他写过歌,还在巴黎地铁站里用吉他演奏过一些曲子——去东英吉利大学攻读创意写作硕士课程前,他是一名社工,和无家可归者打交道;他之所以选择创意写作是因为这听起来比文学专业更容易完成。“这看起来花的精力要少”,他这么告诉迪伦·奥特·克里德,因为“上完一年后你要交的是一部小说而不是一篇学术论文”。他回忆起自己“带着些许恐慌”在那些课上创作、绞尽脑汁修改短篇故事的经历,害怕被同学们看出自己是个写作外行。他告诉我们,这些课上写的大部分草稿最终成了他出版的第一部小说《远山淡影》中的内容,他还想起了自己开始用年长的日本寡妇的口吻改写小说叙事的关键时刻,这成了他文学萌芽阶段的重要转折点。他认为早年是安吉拉·卡特和马尔科姆·布雷德伯里给他带来了灵感。
在最近几年的访谈中,石黑一雄经常谈到小说出版后的推介要求。图书推介的行程遍布英语国家,他需要参加数以百计的读书活动和访谈,每次要浪费好几个月。有些采访者总要迫使石黑一雄承认他的人生经历与笔下压抑的人物有相似之处。作者当然和他笔下的主人公一样有所隐瞒。毫无疑问,他至少与《长日将尽》中的史蒂文斯有几分相像,时不时对某种敏感问题王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像《无可慰藉》中的瑞德先生,通过有意为之的隔绝和别有用心的欺骗经营自己的名声(多年的图书推介和读书活动自然使得石黑一雄想象得出瑞德的性格)。正如他对克里斯托弗·毕格斯比所解释的那样,作者与笔下人物和主题的关系随着时间而变:“我确实觉得我本质上属于那种会写很多有关同辈人和自己生活圈子的作家,即七八十年代的西方,而不是那种会试图重塑历史时期的人……我感兴趣的历史阶段是有更多的社会价值观发生突变的时代,因为这样一来,很多我觉得有意思的东西就会在这样的环境下跳脱出来。我关注的是意欲在人生中行善且有所作为的人是如何突然发现自己原来错付了青春。”虽然石黑一雄没有明说这些关注是否有独特的自传意味,但是他把自己创作的本质讲得一清二楚。“我认为,我写作是出于对可能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对已然发生的事情所抱有的恐惧”,“在我看来,我所属的这一代人非常注重在人生中有所作为,行为正派”。
在“生活效仿艺术”的轻松一刻,皮特·奥利瓦利用和石黑一雄同乘电梯的十五分钟,在作者诸多紧要安排之余,抢得了他对写作手法的真知灼见,这一情景与《无可慰藉》如出一辙。石黑一雄注意到了这个相似之处:“(《无可慰藉》)应该是对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的隐喻,我们一路跌跌撞撞,假装知道自己去向何处,实际上却一无所知。”和瑞德一样,石黑一雄实际上也为虚名所累,但在这些访谈中他却无一不是妙语连珠、风趣幽默。尽管他在媒体上备受关注,但石黑一雄一直都是个头脑缜密、耐心细致、彬彬有礼的采访对象。
如果你对作者的写作手法和创作根源饶有兴趣,那么石黑一雄在这本书中将他的创作过程阐释得一清二楚。他直言对安东·契诃夫的崇拜,其简洁而精确的文风是他写作的灵感。他也谈到对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景仰,他杂乱无章却精心谋划的创作——做到“杂乱无章、粗糙无序,却又因为不完美而精彩纷呈”——促使石黑一雄进行了更为大胆的文学尝试。石黑一雄说,他真正的小说创作只占到相对来说很短的时间,虽然他每隔五年左右才出版一本小说。剩下的大部分时间他用在了调研、筹划叙事和用不同的风格演绎这些虚构人物上。石黑一雄喜欢在真正动笔前确切掌握小说的走向: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深思熟虑——甚至是吹毛求疵——的匠人。正如他和格雷厄姆·斯威夫特所言:“从那个意义上来说,我是个非常谨慎的作家。往打字机里塞一张白纸,等着头脑风暴后看会写出来什么,这我可做不到。我必须手上有一份清晰的规划才行。”
采访中石黑一雄坦承,小说的创作过程鲜有珍贵的快乐时光(比如,他不记得在写第二部小说时有任何一天让他心情舒畅),他还告诉一位采访者:“很明显有些时候会有某种满足感向你袭来,但我确实不记得自己会在创作过程中的任何时刻感到身心愉悦。那个过程总是有点劳心费神的。”石黑一雄并非在暗示对终稿不满意。最早的三部小说中,他认为自己“差不多算是三次涉足同一领域”,石黑一雄设计的老年角色都是回首人生,内心交织着强烈的悔恨、怀恋和勇气。作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作家,这样的角色可能超出了他的体验范围,但是他却用令人信服的感人口吻讲出了他们的故事。石黑一雄让这些早年小说里的主人公用第一人称说出许多言外之意,这表明作者有着与生俱来的文学天赋和共情能力。
石黑一雄赢得了许多知名小说家的盛赞;称他为“作家中的作家”一点不为过。被石黑一雄视作为移民英裔作家打开英国小说之门的萨尔曼·鲁西迪就称赞石黑一雄以新颖的方式处理传统的文学主题;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认为《莫失莫忘》展现了石黑一雄对于令人不安的主题缜密而细腻的刻画;安妮塔·布鲁克纳、皮克·艾耶,还有格雷厄姆·斯威夫特都对石黑一雄大唱赞歌。石黑一雄对于同时代的小说家们同样不吝赞美之词。当一位采访者将他和鲁西迪、毛翔青、朱利安·巴恩斯和伊恩·麦克尤恩这样的人归为一类时,他表达了惊讶和谦卑之情,即使他和大多数后浪漫主义文学家一样,不喜欢被划入任何特定的艺术家群体之中。
访谈还展现了石黑一雄与不同阅读群体之间各式各样的关系,这其中既有小说的普通读者,也有主流报刊的文学评论家,还有学院派批评家。我们了解到,他十分关注人们对其作品的评论,这些意见使他真正明白自己在写作中达到了什么样的目的,自己有意而为的努力是否有效。例如,从评论中他意识到自己的创作做到了让叙事者有着简朴而内敛的风格,虽然这点他压根没有刻意为之。试图揣测形形色色的读者群使他能够避开过于有地方特色或者随心所欲的主题和关注。比方说,如果他的小说译文中出现了英文特有的短语或者英国人独有的性格怪癖,他会想象挪威读者看到之后的反应。石黑一雄认为,意识到文化差异和文化期待的存在让他能更缜密地评判自己的作品,也使他最终的作品日臻完善。
石黑一雄在访谈中并未因为他最具实验性的作品——第四部小说《无可慰藉》——受到褒贬不一的评论而流露失望之情,这部小说带有卡夫卡式的幻境,而没有前三部小说中相对现实主义的场景。结果石黑一雄的许多崇拜者都期望他能重复他已经在职业生涯中抛弃的亨利·詹姆斯风格的精雕细琢之作。但在那个时候,这是石黑一雄希望避开的写作风格。他告诉玛雅·雅吉,随着年纪渐长,他希望“自己写的东西能够反映我开始感受到的不确定和混乱”。然而,一些读者却坚持认为《无可慰藉》的荒诞不经在第五部小说《我辈孤雏》中通过“回归”更表面的现实主义场景得到“补救”,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同样是一位迷惘而惹人同情的角色。克里斯托弗·班克斯穷尽毕生精力寻找失踪的父母,并期望与他们团圆。根据这一理论,人们不禁要想:有了非常现实主义的——甚至也许是超现实主义或者高度现实主义风格的——然而也是以未来为背景的第六部小说《莫失莫忘》,石黑一雄的叙事艺术究竟是怎样一条轨迹?这部小说讲的是人类为了延长自己作为原型的生命,克隆孩子并供养成为器官捐献者的故事。
石黑一雄的小说很难简单分类。尽管这些小说彼此有明显的相似之处——尤其是前三部小说构成了三部曲,都是年纪渐长的主人公反思令人失望的过去和梦想破灭的当下——每一部小说又各有千秋,富有创意。串联起所有作品的是作者通过挖掘或真实或虚构的历史危机——《远山淡影》中原子弹爆炸后的长崎,《我辈孤雏》中饱受战争蹂躏、深陷困境的三十年代旧上海,《莫失莫忘》中基因工程背景下当代英国的平行宇宙——来深入探究笔下主人公痛苦不堪的内心世界的点点滴滴。尽管比起历史问题,石黑一雄的小说更明显关注的可能是情感与心理问题,但是他将所有的小说都置于——用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话来说——“晦涩阴暗的历史背景”中绝非偶然。
本书收录的访谈记录了石黑一雄自我认知的演变和他的艺术与思想关切。我们旨在收集风格迥异的各类采访:作家与来自纸质新闻媒体、广播和学术机构的全球各地采访者进行了或是轻松的交谈,或是深入系统的哲学对话。有些采访短小精悍、泛泛而谈,有些则篇幅较长,目的在于详尽讨论某个特定的主题。因为每次图书推介,石黑一雄不可避免地会在大多数访谈中有所重复,所以我们挑选了最能简要体现其艺术敏锐性变迁的访谈。书中的每一个采访均充分展现了作者跨度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写作生涯中的重要方面。
在保证与“文学访谈”系列的体例一致的同时,该卷本的访谈都按照初版的样式重印,并按照初次访谈的时间顺序排列。我们略去了访谈原稿中有关生平的介绍性文字,因为这些内容不难在其他地方找到,而且在《生平大事记》中也有所赘述。我们要感谢石黑一雄先生十几年来(仍在继续)的珍贵友谊和为我们提供的宝贵灵感;我们要感谢密西西比大学出版社的西尔萨·斯瑞妮薇珊、瓦尔特·毕金斯和沙恩·龚为本卷提供的指导;我们要感谢维乐瑞·琼斯为本书制作的索引。
布莱恩·谢弗想要感谢罗德学院英语系的全体成员,尤其要感谢詹妮弗·布莱迪的鼓励和支持,感谢瑞秋、汉娜和露丝让一切成为可能并有了意义。对于查尔斯·R.格拉夫教授的慷慨解囊在此深表谢意,同时希望将此书献给已故的同事兼好友辛西娅·马歇尔。
辛西娅·黄希望感谢丹佛科罗拉多大学英语系和健康科学研究中心,它们赞助了与石黑一雄在英国的两次会面,同时希望感谢格蕾丝·A.克朗米特长期以来给予的灵感。
布莱恩·谢弗
辛西娅·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