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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是真的?

在一些事情上,似乎存在无可否认的主观性,与事实独立于我们而存在这个假设并不相符。比方说,我感觉如何,似乎就取决于我和我的主观视角。日常生活里我们有时会说“对我来说……是真的”。这样的说法算不算一团混乱?

我想,在此类情况下我们这么说的意思还是挺容易理解的。你和我可能是在讨论不久之前我们都经历过的一件事。我认为事情很让人苦恼,而你认为没必要为此心烦。接下来我可能会说“我跟你说真的吧”,刚才发生的事很让人苦恼,这至少对我来是真的。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 感知 到情况很让人苦恼——我很苦恼。我有没有理由苦恼是另一回事。这种自我表达方式很常见,也完全合理。有些时候,关键问题是我们怎么看待这件事,而不是它实际上如何。

这也适用于关于某个人生平的真相。恐怕很难有比自传更具误导性的书了。自传里可能不会有那种关于作者在哪里做了什么的明显事实错误。但自传是一种故事,一种叙事,构成这个人一生的复杂事件都经过了主观视角的解读和过滤。叙事的主线仿佛独立展开,这从事后的角度看或许有些道理,但其实事情发生的时候,主线不大可能像书里写的那么明确。在自传里,仿佛这个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个目的,最终将其引向成功与荣誉,但这样是把情况说得实在太简单了。记忆研究也表明,我们常常被自己的记忆欺骗,即使是我们童年时非常重要的一些事件,也有可能被重新阐释和扭曲。人在讲述自己一生的时候,完全有理由强调说,这是她的“真理”,她的故事,而不是每个细节都准确的生平记述。

“一个陈述在客观上为真,意味着它的真假不取决于我们的信念。”

那么,我们说的客观真理和客观事实是什么意思呢?有很多可以展开说的。在此我想强调客观性的一个重要方面:一个陈述在客观上为真,意味着它的真假不取决于我们的信念。 [3] 不管特朗普怎么看,2017年1月20日华盛顿特区下了雨这件事都是真的。关于天气的事实不仅独立于 他的 信念,也独立于 所有人的 信念。在此意义上,平常我们关于物体和事件的经验陈述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客观上为真或为假的。我童年时发生的事、我冰箱里的东西、观众的规模、2019年瑞典的谋杀案数量、气候变化、遥远星球上的生命,关于这些的陈述都是客观上为真或为假的——它们的真假不取决于任何人碰巧持有的信念。

不过,也有几类陈述的真假是取决于我们的相关信念的。举个例子:梅拉尼娅·特朗普在总统就职典礼上穿的礼服是最时尚的。这个陈述的真假由什么来决定呢?在这件事上,似乎某些人的信念是决定因素。如果 没有人 认为她的礼服时髦(连时尚达人都不这么认为),那么她的礼服就不时髦。关于时尚的事实,属于哲学家所说的“依赖于判断”(judgement dependent)的事实:我们(或者至少是我们中间比较酷的人) 相信 某个东西是时髦的,这个东西因此就时髦了起来。因此,严格意义上,关于时尚的陈述不是客观上为真或为假的,因为其真假取决于某些人碰巧持有的关于这件事的信念。这并不是说时尚完全是主观的。如果我要判定紧身牛仔裤不时髦(因为我穿着不舒服),很可惜,这并不能让紧身牛仔裤变得不时髦。也许关于颜色的陈述也类似。我说这个苹果是红的,我可能是错的(也许灯光不太对,让黄苹果显得像红色),是不是人人都有可能犯错?有些哲学家说,“苹果是红的”这个陈述并非完全独立于人们的思想,因为颜色不是完全客观的属性,而是有主观的成分。

在此有必要指出,没有哲学家会认为针对 所有的事物 都有客观真理。我之前提过,有两个领域是哲学家还在讨论是不是有真理存在的:道德和美学。你不可杀人,这个陈述是真的吗?帕台农神庙很美,这个陈述是真的吗?一个关系很近的例子是阐释文学文本方式。对于《哈姆雷特》,有没有唯一正确的解读? 如果有,那为什么还没有人发现那个正确答案,还有那么多种彼此不相容的解读方法?倒是存在关于《哈姆雷特》的许多事实:关于莎士比亚想要传达什么的事实,关于戏剧中词语字面意思(包括这些词在戏剧创作的年代的意思和在当代的意思——毕竟后来意思发生了许多变化)的事实,关于历世历代的人怎么看待它的事实,等等。问题在于是否有理由认为其中某些事实决定了对《哈姆雷特》的 正确 解读方式。对于这个文本,同时存在许多不同但同样有根据的解读方式,而我们评判某种解读方式,是基于一系列多少有些主观的标准,难道不是这样吗?比如说,我们想要 有意思 的解读——希望能听到一些新东西。这些东西并不是完全主观的,有些解读是显然不合理的,不管解读者的看法如何。但是,要说一个文学作品(特别是像《哈姆雷特》这么丰富的作品)只有一种正确的解读方式,这种观点很难站得住脚。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例子和关于 口味 的陈述有关。现磨的浓缩咖啡味道比速溶咖啡好,这是客观事实吗?西蓝花很美味,这是客观事实吗?面对这种情况,没有几个哲学家会愿意捍卫客观主义。我喜欢西蓝花而你不喜欢,并不代表我们中有一个人是错的。有人将此解释为,和口味有关的陈述既不真也不假,而只是在表达感觉。也就是说,“西蓝花很美味”的意思和“妙啊,西蓝花!”差不多。还有人提出,这样的陈述里有某种相对真理。根据这种观点,当我说“西蓝花很美味”的时候,我的意思是“按照我的口味,西蓝花很美味”,所以当我说这话的时候,这个陈述是真的,而你说的时候,这个陈述就是假的(因为按照你的口味,西蓝花一点都不美味)。

一个常见的反对意见是,关于客观真理的讨论总跟某种教条主义和绝对确定性联系在一起。 [4] 比方说,在《为相对主义辩护》( Till relativismens försva )一书中,(思想史教授)博塞·霍尔姆奎斯特(Bosse Holmqvist)写道,知识、政治和宗教的相似之处是,在这些领域,“拒斥相对主义简直成了一种教条”。霍尔姆奎斯特认为,绝对主义者或客观主义者满足于现状,认为批评是“负面、导致分裂的”(p. 264)。绝对主义者在宣告普遍、永恒的真理的时候,并不考虑其社会和政治后果——他们低估了垄断知识的危害,几乎带上了威权的心态。

2017年4月20日的《今日新闻报》上,修辞学副教授玛丽亚·沃尔拉特——泽德贝格(Maria Wolrath-Söderber)博士在一篇文章中提出了类似的看法,她说,“倡导真理”的后果是加深了不同的绝对确定性之间的分裂。 [5] 她一边反对相对主义,一边诉诸对“大写的真理”(the Truth with a capital T)的信念,认为确定性只在数学中有,至于社会科学,我们只好接受它们“理解、讨论、批判性评价的问题和真理无关”。类似的观念,也可以在后现代主义对客观性的批评中见到,据说客观性和绝对确定性有关联,也带着权力的意味:确定的知识并不存在,宣称具有确定知识的人,只不过是在显示自己的权力。

“正因为真理是客观的,我们才无法绝对确定。”

但是,这种推论弄反了。我们相信客观真理存在,但并不因此就具备了确定性——实际上,反过来才对:正因为真理是客观的, 取决于我们和我们的观点,我们才无法绝对确定。无论我多有信心,我都有可能出错。这是反对教条主义的关键:需要有客观真理存在。前文强调过,我 有可能 出错,并不等于我不具备知识(如果我是对的,我的理据也很充分,那么我就具备了知识)。但我有可能出错,因此需要谦卑,应该愿意去接受反驳,只要这些反驳确实能构成反对我立场的论证。 不过,在纯粹主观的问题上,就没必要那么谦逊了。我觉得西蓝花的味道如何,这我可不会弄错。在这个问题上,我可以绝对确定,而原因恰恰在于,即便有关于这件事的真理,那也是完全主观的。如果像玛丽亚·沃尔拉特——泽德贝格说的那样,社会议题跟真理无关,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可争论的,没有什么需要我们通过社会辩论来批判性评估的事了。 辩论和批判性评估是为了确定我们是否有充分的理据来相信某个陈述,而这个陈述得是可以为真或为假的。

你可能会问,批评真理客观论的人所说的“大写的真理”是什么意思?我说地球是圆的,这个陈述为真——这是大写真理意义上的真吗?不得不说我并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也许,他们反对的是存在“普遍、永恒的”真理(借用霍尔姆奎斯特的术语)这个观念。然而,“普遍”“永恒”这样的词,含义也不明确。地球是圆的,这是普遍永恒的真理吗?可以说它是普遍真理,因为其真实性和说出这个陈述的人是谁没有关系;也可以说它是永恒真理,因为其真实性和这个陈述在什么时候做出没有关系。不管是在中世纪还是在现在,不管是谁说地球是平的,都是错的。 [6] 我怀疑,他们谈到“大写的真理”时,并不是在讨论真理,而是在讨论 确定性 。他们以为对客观真理的信念和绝对确定性是一回事,但就像我们之前说过的,这种推论是弄反了。

有必要注意,宣称客观真理存在,和宣称作为个体的 我们 是客观的,二者不能混为一谈。要客观,我们就要把信念建立在证据的基础上——仔细考虑所有可用的证据并正确评价它们。凭情绪下判断,或是忽视一部分证据,只选择自己想要的证据,那都不是客观。下一章会谈到,要客观往往很不容易。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客观 真理 不存在。即便每个人在形成信念的时候都主观到无可救药,我们所说的某些陈述也还是会在客观上或为真或为假。

因此,客观真理的特点是,它们不取决于任何人对这件事的任何看法。就此而言,绝大部分经验陈述(以及数学和逻辑陈述)是客观上为真或为假的。然而,也有不是完全客观的真理(比如时尚方面的),也许还有只能描述为主观的真理,它们完全取决于某个人的视角(比如口味方面的)。当然,从这里是推不出普遍相对主义的,也就是认为 所有的 真理都取决于视角的观点;那需要一种不同的推理方法。 FAQ+eV1+4DltLGczw0CCz4p3sADEYyn4n5p4eXRq2XmBb+rovW2kNZvs5hwctM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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