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昔云季,群雄方战争。霸图各未立,割据资豪英 [2] 。赤伏起颓运,卧龙得孔明 [3] 。当其南阳时,陇亩躬自耕 [4] 。鱼水三顾合,风云四海生 [5] 。武侯立岷蜀,壮志吞咸京 [6] ,何人先见许,但有崔州平 [7] 。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 [8] ,晚途值子玉,华发同衰荣 [9] 。托意在经济,结交为弟兄 [10] 。无令管与鲍,千载独知名 [11] 。
[1] 本诗当作于开元十八年(730)初入长安时。时年三十。诸葛武侯:诸葛亮封武乡侯,卒谥忠武侯,故称。长安崔少府叔封:名崔叔封的长安县尉。县尉别称少府。昆季:兄弟。
[2] 汉道四句:谓汉末军阀割据,如袁绍、袁术、吕布、孙坚、曹操、公孙瓒等。
[3] 赤伏二句:谓刘备如当初刘秀复汉前,得到表示天命的赤伏符那样,得到了卧龙先生孔明。赤伏符事见《后汉书·光武帝纪》。赤,代表汉之火德,赤伏即火德暂伏之意。起颓运,起汉运于衰颓之际,颓运指王莽代汉。
[4] 当其二句:诸葛亮《出师表》:“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句意由此化出。南阳,在今湖北襄樊北。
[5] 鱼水二句:谓一自刘备三顾茅庐,君臣相得,便风云际会。鱼水,《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记,孔明作“隆中对”出山后,刘备深信之,关羽、张飞不悦。刘备劝慰他们道:“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愿诸君勿复言。”
[6] 武侯二句:谓孔明筹划三国鼎立大局,虽偏处岷蜀而屹立自强,壮志正在光复旧都长安,一统天下。岷蜀,蜀有岷山,是代表性的大山,故称岷蜀。咸京,指西汉京城长安,即秦京咸阳。
[7] 何人二句:逆叙当初刘备请孔明出山,唯博陵崔州平称许推荐。按,据《三国志》当时识而荐之者尚有徐庶。
[8] 余亦二句:谓自己也是在野而有远志者。拯物,济民。
[9] 晚途二句:安旗教授释此二句,大意谓当我末路之时,而识得崔少府,愿至衰老而共命运。子玉,后汉崔瑗字子玉,早孤好学而传父业,与名儒马融、张衡交好。此以崔瑗比崔叔封。按一本无此二句。
[10] 托意二句:谓二人同有经世济民之志,故结交为弟兄。托意,犹言寄志。
[11] 无令二句:春秋时齐国管仲与鲍叔牙同居颍上,少年时管仲家贫而常欺鲍叔,鲍叔不以为意反善待之。及长,齐内乱,鲍叔从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公子纠败死,管仲被囚,鲍叔牙不计前嫌,向已立为齐桓公的小白推荐管仲,管为齐相,鲍叔居其下而无不满,二人共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事见《国语·齐语》及《史记·管晏列传》,后世以“管鲍之谊”作为真诚友谊的象征。二句用此典,谓不要使后世只知管鲍,而不知我们崔李。暗示崔,希望像鲍叔牙荐管仲般推荐自己。
这是首用于赠答的“选体”诗。比起前录《入彭蠡……》那首,已有了长足的进步,拟学之迹渐泯,而独特的个性益形彰显。其精要处则在于诗中的两处转接,一处波澜。
诗题分两层意:“读诸葛武侯传”、“书怀赠崔少府昆季”。前十四句(至“崔州平”)咏史,切第一层意。“余亦”起八句抒怀,切第二层意。最关键的转接,即在这两大层次之间。诗至“武侯”、“壮大”二句颂孔明功业已极,诗势远扬开去,这时李白出人意表地用“何人先见许,但有崔州平”二句收转,并极自然地接以“余亦草间人”,以崔州平影借崔少府,同时以“余”自比当初孔明在野,从而不着痕迹地完成了上下的转接。从时序看,崔州平识荐在前,但如顺叙史事,便难以接转;今以逆笔倒叙,不仅使转接自然,更于顺逆变化间,形成一种夭矫鼓荡的气势。
另一个转接在诗的上半部分。诗题“读武侯传”,却以汉末群雄割据的大背景领起,这固然使格局宽大,气势雄深,但如何转入所咏主角孔明呢?李白不像庸手那样节节铺叙,他同样出人意表地以“赤伏起颓运”句阑入刘秀复国兴汉事以收束上文,更以“卧龙得孔明”句作对,隐含主语刘备——仍是群雄之一——却顺势带出“孔明”这一主角。这一对句极工整,却极有气势。既将从刘秀复汉到刘备兴汉这一段时间跨度很大的历史浓缩于一联之中,更以“赤伏”与“卧龙”,“颓运”与“孔明”的字面对仗作暗示,使人产生由乱而治当归功诸葛亮的联想,因为伏即潜,刘秀是汉家潜龙,意脉潜通于下句卧龙;而“孔明”这一诸葛亮的字又似双关语般,呼应着代表大汉火德的“赤伏”。至此,说这一转接精严而浑成,放得开而收得拢,当非过誉。
除这两个大转接外,尚有一处小波澜也值得玩味。本来“赤伏”“卧龙”之对后可以直接咏诸葛功业,然而李白却先以一个散句“当其南阳时,陇亩躬自耕”作回旋,从而使以下“鱼水三顾合,风云四海生。武侯立岷蜀,壮志吞咸京”两个化用史书、高度浓缩的对句,因着上面数句回旋的蓄势,而产生拔地而起、气壮山河的崇高感(其中以“岷蜀”称蜀汉,又借岷山雄姿从形象上作暗示)。南阳躬耕的小回旋又与下文崔州平识荐的逆笔补叙形成呼应。这样全诗将章法、对法、词法及用典融会贯通,剪裁史事,暗示求荐主旨,整饬的大格局中遂有了顺逆、骈散、收放的变化,使整饬不仅不显得板重,反而为李白诗特有的奔腾起伏的气势增添了一重庄重恢廓感。李白的这类五古诗是大谢“选体”诗的重大发展,也是完全可与杜甫媲美的。
最后让我们回过头来解答两个读者可能有的疑问。
其一,崔叔封官卑职轻,李白求荐于他,是否有用?按崔叔封属博陵崔氏,为当时有数的望族之一。李白只言识荐而不言拔擢,既恰如其分,又寄望通过叔封向族中有势力者推荐而达到拔擢的目的。了解唐人这一社会现象,相信对读者以后读唐人诗文会有用。
其二,李白曾两次入长安,为什么定本诗为初入长安时作呢?按本诗干求之意甚明,又自称“草间人”,李白二入长安供奉翰林,是在官之身,不当如是言。唯一的疑问是“晚途值子玉,华发同衰荣”,似垂老之言,而李白初入长安年方三十,似不合,对此郁贤皓教授举咸淳本李白集注“一本无此二句”,以释其疑;但孤证不足为确据。安旗教授则释晚途为“末路”,解说如注,但未有书证,亦见疑于他家。故这里想补充一条书证。按陆游《记梦》诗:“梦里都忘困晚途,纵横草疏论迁都。”时为乾道七年,陆游年四十七,未入老境;而考其行事,正当罢官多年,起复为夔州通判时,偏处西南,远离中朝,郁郁不得志。“困晚途”,即困于穷途末路之谓,可理解为日暮途穷之省称。至于“华发”句,可如注⑧所引安旗教授解,也可理解为一般的叹老嗟病之言,这在唐人诗中是屡见不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