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之彭蠡,因此游松门。余方窥石镜,兼得穷江源 [2] 。将欲继风雅,岂徒清心魂 [3] ?前赏逾所见,后来道空存 [4] 。况属临泛美,而无洲渚喧 [5] 。漾水向东去,漳流直南奔。空濛三川夕,回合千里昏 [6] 。青桂隐遥月,绿枫鸣愁猿。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论 [7] 。吾将学仙去,冀与琴高言 [8] 。
[1] 安旗教授以此诗与李白晚年愤懑心情接近而系于上元元年,细按诗旨与作法,非是。本诗当为初游东南后西行至彭蠡湖,忆谢灵运《入彭蠡湖口》诗有感而作,故系于上诗后,说见讲评。彭蠡:又称彭泽,即鄱阳湖,在江州浔阳县(今江西九江)东南五十二里处。松门、石镜:均谢诗所及游览处。参注②。谢康乐:谢灵运袭封康乐公,也称谢康乐。
[2] 谢公四句:谢原诗有句“攀崖照石镜,牵叶入松门”,四句即此以述自己行程。松门,山名,在彭蠡湖中三百三十里处,东西四十里,青松夹岸。石镜,亦山名,在浔阳城旁,庐山之东,山有圆石明净可鉴,故称。江源,原意为江水发源处,按汉郑玄说三江:“江水发源蜀地,最居上流;下至湖广,汉江之水自北来会之;又下至江西,则彭蠡之水自南来会之。三水合流而东,以入于海……”李白或以彭蠡之水为江水之南源,而以江源称彭蠡湖口。
[3] 将欲二句:谓此游不唯为揽胜清怀,更为瞻仰谢公而踵武前贤。风雅,《诗经》中国风与大小雅的合称,后用以指代能继承前修的诗章与中国古典诗歌传统。清心魂,以游览清心涤怀。
[4] 前赏二句:伸足上二句之意,参讲评。
[5] 况属二句:收束前文。况属,何况正当。临泛美,登山泛水之美。洲渚,江上小岛,洲大渚小。
[6] 漾水四句:写彭蠡水势。漾水源出蜀中,向东南流为沔水,又为汉水,至今九江汇合江水而汇为彭蠡。漳流,即漳水,源出今湖北襄阳南漳县,东南流,合沮水入大江。三川,即三江,古书云“三江既入”,会于今九江一带,具体说法不一,参注②。按谢灵运原诗云“洲岛骤回合,圻岸屡崩奔”,又云“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本诗此四句由谢诗四句化出。
[7] 青桂四句:写远望所见所闻所想。按谢灵运原诗云“乘月听哀狖(猿),浥露馥芳荪,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李诗“青桂”二句,争胜谢诗此四句;谢诗又云“金膏灭明光,水碧缀流温”,李诗“水碧”二句由此化出。水碧,水玉,或谓即水晶。金精,即谢诗之“金膏”,提炼黄金之精华而成的仙药。
[8] 吾将二句:结出学仙之想。冀,企望。琴高,战国赵人,高姓,擅琴,因称琴高,浮游河北一带二百余年成仙,能乘赤鲤来去水中。
读本诗,先要弄懂诗题。“入彭蠡,经松门,窥石镜,缅怀谢康乐题诗”为一个层次。其中又分二节,前九字为一节,述作诗起因;“缅怀谢康乐题诗”又一节,是说因游而“缅怀”,故“缅怀”是本诗第一个重点。“书游览之志”是又一层次,其中“志”是主词,故述志是本诗第二个重点。要之,“游览”是红线,因“缅怀”而“述志”是重点,诗歌本文即依次展开。
起笔“谢公”四句写诗人此游行程,妙在化用大谢原诗“攀崖照石镜,牵叶入松门”二句。而以“谢公”与“余”,“松门”与“石镜”互文见义,非常省尽地述明自己此游与谢公当年行程正相同,既切题面前九字,又为“缅怀”作铺垫。
“将欲”六句,正写“缅怀”,切题面次七字。前二句言此行非徒为游览以清心散怀,更重要的是想步踪谢公题诗之“风雅”传统;“前赏”二句更承上感叹,谓前贤谢公所赏之遗迹固然尚或可见,而“后来”者如“余”,则只能深叹行道虽依然而在,但道上空空然,谁以为继?这四句的句序很有讲究。“岂徒”、“将欲”是关联词,但诗人倒置之,从而先有效地突出了“继风雅”的重点;然后以“前赏”、“后来”呼应“谢公”与“余”,以“迹可见”“道空存”对照见义,从而可知“道”字语含双关:既指实见之山道(路),又隐喻谢公所秉“风雅”之道。而“空”字更画龙点睛,营造起一种山行道上唯“余”与“谢公”古今遥应的时空感,暗示谢公以降,四百年来,风雅之道已几乎失坠,而有志追迹前修者,唯“余”一人而已。这种“空”的意境,更引起下文“况属临泛美,而无洲渚喧”二句的静景,从而使“缅怀”之思淳蕴于一片空静悠远的境界之中,既为诗题第一层次作收束,又为下文的重新提起蓄势。故“况属”二句又是前后两大层次的转关。
由空静之境放眼望去,进入第二层次“书游览之志”。
“漾水”四句应前“兼得穷江源”,写彭蠡、浔阳一带水势。按彭蠡之水为古所谓九江之一,其湖口相接浔阳江口,故诗人所游之彭蠡湖口,正是古书所说“三江既入”,“九江孔殷”的众水交汇处。所谓“三江”、“九江”,秦汉以来已众说不一,谢灵运原诗就慨叹“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现在诗人放眼望去,唯见西来的漾水滚滚向东流去,北下的漳江一股劲儿南奔,浔阳城下,江、汉与彭蠡之水三川交激汇流,夕阳返照下,水气空濛,与漾、漳等水回环合沓,于是水天千里,浩浩无际。而透过空濛水气,远山的青桂丛里,月儿渐渐升起;绿枫林中,传来猿狖的鸣啼。“隐遥月”的“隐”字、“遥”字,“鸣愁猿狖”的“愁”字,都与前文水气空濛相应,营构起一种恍惚迷离的境界。至此,诗人终于明白了,谢公原诗收尾“金膏灭明光,水碧缀流温,徒作千里曲,弦绝念弥敦”四句之感喟所以会产生的情境:因为对此,他也感到“或可采”,“秘莫论”;然而好在我正当学仙东去之时,希望到时能与仙人琴高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吧!
从以上疏解中首先可以看到李白对前辈诗人谢灵运的极其崇敬。“将欲继风雅”,而与古人空山独对,冀承其道,是本诗的核心。这种崇敬可分成两个阶次。
第一阶次是学谢。就诗体看,这是首典型的以谢灵运、谢朓为杰出代表的“选体”诗(《文选》体诗)。全诗二十句除起、结各二句用散句外,全用工整的对仗,极见功夫。就结构观,以“况属”二句为转关将游览分作二层,形成游——情——游——情的诗歌脉络,这正是谢灵运山水诗最典型的格局。再就意象考察,如前析,多化用谢诗原句。最后从用韵比较,二诗竟用同一韵部。这种刻意仿学,正是崇敬心理的表现。
第二阶次是角谢,正如李白既十分崇拜其乡贤汉人司马相如,而又希望“作赋凌相如”一样,他尊崇大谢,却不亦步亦趋。一般而言,尤重主观抒情的李白诗,写景不以精丽取胜,但本诗却极其用心。大谢原诗名句:“洲岛骤回合,圻岸屡崩奔。乘月听哀狖,浥露馥芳荪。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写江晚景色入神,李白“漾水向东去,漳流直南奔,空濛三川夕,回合千里昏。青桂隐遥月,绿枫鸣愁猿”,可以感到与谢诗神似,然而不仅自铸新境,而且层次更丰富,境象更开阔:由动到静,由夕至夜,以至“青桂”、“绿枫”二句的夜景,似乎是从那九江合沓的水气中蕴生出来一般。同样可玩味的是起首四句,虽化用谢诗,但析谢诗“石镜”“松门”二句为四句,以“谢”与“余”互文见义,笔致较大谢来得省净、疏朗,而有跳荡感,最能见出李白尽管学谢而不失故我。
至此,我们可以对本诗的作年作出合理的推断了。本诗的主旨是学谢而且角谢,而不是什么抒愤刺世。因此全诗中的景色是从“况属临泛美,而无洲渚喧”的静境中生发出来的,“漾水”以下六句,虽写到三江交汇的水势,但整个意境是空濛清旷的,而不是什么对混乱时世的影射。甚至学仙也非此诗的要旨,而是顺大谢原诗关于“水碧”、“金膏”的说法而生的一种即兴式的不无俏皮之感的联想。这一轻快的结尾与起首的跳荡笔触,正有以见当时李白心境之轻松开朗。不过“吾将学仙去”倒是真的,李白多次求仙,哪一次是轻松的呢?只有初下东南一次。因此系本诗于此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