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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是暂时的，除了历史。
枯萎在鲜花怒放的时刻就已注定。大约 10 年前，徐小平带着上百人钻进中关村创业大街上的 3W咖啡馆，举办一场像盖茨比舞会一样的创投活动。大家排排坐在枕头上，放任PPT和理想在咖啡的香气中漫天纷飞。欢歌狂热到深夜 12点，大家把枕头剪开、撕开、咬开，互相砸枕头。漫天鹅毛，像一场大雪，热气腾腾充满金钱味道的大雪。
大雪下得猛、下得深，消下去用了 10年。10 年后的 2024 年 9 月 8 日，3W已经改成了机器人咖啡，成了声智AI公司的一部分，大门紧锁。整条 220 米的创业大街，只有两端的 5 个保安，和街道上 4 个清洁工人。路口导示牌上 38 个企业，只有1 个花店、2 个咖啡馆亮着灯。就连街道中的唯一一家瑞幸咖啡店，2 个小时下来也只卖出一杯“轻轻乌龙”。
是我下的单。10 多平方米的店里只有1 位年轻的店员，单号显示制作需要 3 分钟。可能闲来无事，速度就悠闲了些，5 分钟后才显示“可取”。
年初到现在，质疑“中关村创业大街垮了”的文章充斥整个网络。以它为代表，笙歌阵阵、万家灯火的中国创业市场，就像秋风扫过的整条大街，连路中间的公共桌椅都生了铁锈。
锈是另一种化学反应，没有人会拒绝成长，创业也只是企业成长中的胎动或者童年。10 年里从PPT到硬科技，荒唐不掩惊喜、激进尚存理性、夭折见证成长——这都是创业环境从生存到生态的必经过程。
什么是过程？过程就是当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整个行业是否开始静水流深？是空旷的创业大街是否会像母体的子宫，无数企业从这里孕育腾飞？
凋零的另一面，应该是新生命的开始。
许单单不承认 3W失败了。他把中关村大街上的 3W咖啡馆锁了，经营状态从“存续”变更成“注销”，回头说了一句：“不是时代结束了，是时代在变化”。
什么时代结束了？变化是永恒的，3W代表的那段结束了的时代，是纸醉金迷、“创业平权”的时代。
那个时代的开场来得异常猛烈，2009年金融危机海啸卷来，为抵御金融冲击，各国都陆续展开了货币宽松政策。大量货币流入市场，二级股市欣欣向荣，一级市场的投资人被称为“大撒币”，疯狂“撒币”。中关村创业大街也是在这个背景之下，由原来的海淀图书城，在 2014 年摇身一变成了中关村创业大街。
许单单着实成了“风口上的猪”。2013 年 3W咖啡赶在创业大街定位转换的节骨眼上众筹开店运营。180 名知名互联网投资人和高管领投了这家小小的咖啡店。沈南鹏、薛蛮子、徐小平……2015 年鼎盛时期，3W咖啡几乎每天都有路演、培训和对接会，咖啡馆里随处可见手持商业计划书的创业者，“连上厕所的工夫，推门出来都会有人塞几份商业计划书给你”。
这些创业者将 3W咖啡当作办公室，两三人便能组成一家公司，希望获得投资人的青睐。
佳格天地的创始人张弓，就是 2015 年走进创业大街的。在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工作多年后，张弓赶着风口回国创业，立志整合不同卫星和气象数据源的数据，服务于农业生产，这里成为他获取创业资源与服务的“第一站”。“从企业注册到敲定办公室开始办公，一周不到就完成了。”
2011 年的时候，公开出现的天使（VC）们，手握着 6.1 亿元，共撒向了 138个项目。2015 年天使们就撒向了 5 735个创业者，年均增长率超 106%。而仅 2016年上半年，天使阶段的融资项目已超 3 200个。3W咖啡的“3W”本意是代表互联网精神，在那个纸醉金迷的时代它却有了另一层含义：WHO（谁）、WHAT（干什么）、WHEN（什么时候），也就是只要回答好你是谁，想干什么，项目什么时候上马，得到认可后，白花花的银子就以数字的方式分分钟转到了你的户头上。
一夜暴富。
徐小平给他的真格基金老早就定了调子，投资就是投人，“我们投过很多优秀项目，我没见过创业者，一看他学历、经历、背景、团队很好，不用说 20 分钟，即便是没见过他，哪怕‘负 20 分钟’我们也马上给钱。越是这样决策快的项目，说明团队实在太优秀了，他们往往也做得更好。”
疯狂的投资理念，引来了疯狂的创业者。大家一起把创业市场哄抬成了“创业理念”市场，泡沫不断膨胀，大摞大摞的PPT和商业计划书涌向 3W、车库、36 氪，这类投资人聚集的创业大街上的咖啡馆。
58 岁的刘宪勇就是这样的一名创业者。当年他每天在家泡好安徽银毫，带着玻璃保温杯到咖啡馆“上班”。早上八九点，他骑着电瓶车来到咖啡馆，中午 12 点多，再骑着车回到住处给自己做一顿午饭。因为在外面吃饭不健康。
刘宪勇是山东人，2015 年前来中关村创业，创业方向是智能交通。来北京前，他开过饭店，做过买卖，在国企上过班，干过10 年建筑装饰。但他总觉得自己还想做点什么，不能安于现状。
但他从来没有入过“徐小平”们的“法眼”。绝对意义上的“创业平权”，是绝对意义上的“创业不平等”。投资市场和创业、股票市场拥有同样的定律：当一条你认为非常有价值的消息传到了你在山区居住的奶奶的手机上，就代表了这条消息已经“过剩”，已经失效。
狂欢向来是有门槛的。当青年撞上中年、海归撞上“二本”、大厂出身撞上小镇青年，这就像个花园，阳光普照，目光寻向的永远是最妖艳、最稀有的鲜花。
黑黑的LED大屏下，是中关村创业大街 10 幢大楼中的 1 号楼。路牌显示这幢楼 1 楼的一长排商铺是“创新展示中心”。推开北方特有的发黄的塑料门帘，黑洞洞的屋内被隔成了一个个小商铺，普扇轩、中古轩……一看名字就不是创新品牌的茶铺、书铺和打印店等，凌乱地关着门。
这是周末，并不是末日啊！10 年中曾人潮汹涌的创新展示中心，就像穿越回到了 10 年前，盘踞着的是曾经那些被认为需要被“革掉”的图书相关产业。
什么是生命力？是灰烬中重生，是像花儿、像蒲公英一样，杳然远方。
那面黑黑的LED大屏，是中关村创业大街口著名的“天使汇”。曾经每天像纽约时代广场纳斯达克大屏一样，滚动播放着各种创业项目。“互联网上卖煎饼”的黄太吉品牌在天使汇平台上遇到了天使投资人；滴滴在天使汇挂牌 10 天就融资了300 万元，半年后，腾讯给它投资了 1 500万美元。
开街至 2018 年 6 月，四年的时间里，中关村创业大街及入驻机构累计孵化创业团队 2 921 家，获得融资 1 038 家，总融资金额 277.8 亿元。
36 氪、创业黑马、滴滴、摩拜、饿了么、ofo、美团、找钢网、蜜芽、美菜、小红书、优客工场……你能想到和想不到的 10年中冒出的互联网创业项目，都或多或少地与创业大街发生过某种关系。
大雨过去，昏者发霉、生者发芽、强者发力。从 2014 年的不到 2 万家，到 2018年，中国初创企业达到最高峰 51 302 家。又 6 年过去了，无数的创业项目胎死腹中、半道崩殂，但总有一些花儿成长、开放，种子飘向远方。某种程度上说，衡量项目成不成功的标准之一，是它能不能离开创业大街，就像孩子能不能离开母亲。
山东有句老话：老人长寿，孩子不旺。3W咖啡的热潮一直持续到 2019 年，许单单明显感觉大众创业热情散了，创业类的活动开始慢慢地减少，来咖啡厅的人失去了交谈的热情。
他错了，是时代已经在那时候就开始变了。2018 年，在金融去杠杆、防范金融风险的背景下，资管新规实施，一级市场面临募资难的问题。再加上，2018 年之后，中美关系摇摆，美国开始在中国企业直采，很多海外资本原本是国内VC的LP，都转为了观望状态。2018 年一季度，中国VC、PE（私募基金）机构完成募集的基金共 103 只，同比下降 54.82%；完成规模110.3 亿美元，同比下降 74.85%。
没有奶吃的孩子就要学会自己生存。
就像 3W本身。虽然关闭的公司名为北京 3W咖啡有限公司，但 3W并没有死，3W孵化器、3W资本、3W传媒等业务正在全国 20 多个城市展开。
北京大学西南门进去，几百米远的一幢大楼的下沉铺面，里里外外坐的全是人，这是 3W在北京大学校内的一家咖啡店。无论是饭点还是平时，这里坐满了抱着电脑、谈着想法、吃着被饶毅称为“中国最好吃的比萨”的人们。
欢聚过后总会是长长的凄冷。创业黑马走了、言几又走了、3W走了，都走了，大街上显眼的天使汇大屏变成了从日出到日暮的黑板，像一个无底的巨大长方形黑洞。刚来 2 个月的年轻保安坐在巡逻车上，眼神清澈。在他印象中，这个地方曾经是那么的人潮涌动。现在没什么人，不对，连个鸟都没有。
这也是许多媒体朋友质疑“创业大街已死”的普遍看法。是这样吗？
徐小平几乎是中关村创业大街的代言人，他的真格基金 2011 年创立之时管理3 000 万美元，2016 年高峰时，管理着 6亿美元，四期 8 只基金，投了超过 400 个项目。第一期基金目前账面回报 11.4 倍，14 年开始的第二期基金 6 倍，第三期基金虽然才 2 年，也录得 2.3 倍回报。
不过，现在真格基金官网中被投的 91个案例中，已经几乎找不到那些带有明显“2014 代”烙印的互联网企业了，那些只回答了“3W”问题的互联网PPT们。
李明耀问一位曾经常去创业大街的投资人，要做什么样的项目，找什么样的团队。那位很长时间不再光顾创业大街的投资人回复他，之前看的是商业化模式，现在更看重背景和技术，“你的核心技术在哪？你的商业化变现能力有没有？未来的发展空间有多大？”这是投资人发过来的三个问题。
丢掉纸醉金迷后，创业市场也回到理性，从原来只看创业概念，到对创业战略和执行市场的综合考量上了。
实际上，许多人都看到了疯狂 10 年的不正常。2018 年底，本质上靠资本狂热推动的项目窟窿开始冒出来，缺乏诚信的市场问题也开始暴露。前者是纯用钱堆数据涨估值，不顾实际的价值创造；后者是缺乏诚信也能赚到大钱。这都对创投圈造成了不良影响，之前大热的共享单车、共享充电宝等项目留下了一地鸡毛。
根据三季度创业大街对服务企业的抽样调查，110 家调查企业中，17.27%的企业是专精特新企业，24.55%的企业是国高新，55.45%的企业获得过融资。
程维到现在都对当时的疯狂记忆犹新。滴滴与快的竞争，双方都几个亿几个亿往共享出租车赛道砸钱、砸补贴，一直砸到像阿里、腾讯这类的大投资者都hold（掌控）不住的时候，最终只能强行合并，快的消失。
“2014 代”互联网初创公司，大都是这类资本推动型项目，相对于价值创造型的项目，狂热资本推动型的项目是比较脆弱的，但在过去几年，这类项目因为资本的充裕，接盘侠不断，取得了很好的回报，但同时对市场形成了不好的引导。有人觉得只要把钱砸进去，估值就会快速上升进而带来回报。猪都能飞的时候，没人在意它有没有翅膀，都在想自己能不能成为下一头能飞的猪，没有多少人在乎不能创造价值的项目是不可能长久的这个道理。
两位穿着清爽的年轻男女，站在咖啡店门口的抽烟区吞云吐雾了一会后，消失了。保安说他们去了大楼背后的另一条街道的办公区。在那里有不少硬科技企业。别看周末没人，工作日的时候这条路上的创业食堂还要排队呢。
排队的何止是食堂呀，从二级资本市场，到一级市场，再到竞争市场中的新王和旧王，谁没有在排队，谁没有在动能的转换中重新定位自己，重新寻找赛道？
2022 上半年，中国股权投资市场投资步伐受各种不利因素影响显著放缓，投资总量及金额分别为 4 167 起、3 149.29 亿元，同比下滑 31.9%、54.9%。鸟兽退散，中关村创业大街里的海阔天空和纸醉金迷不再有人埋单。但中关村创业大街之外，一些变化依然发生着：以互联网、连锁及零售、食品饮料领域投资下滑较为明显，资金流向的前三行业是IT、半导体及电子设备、生物技术及医疗创新，并且前三大行业投资案例数占比超 60%。
许单单其实不太想关掉大街上的连年亏损的 3W咖啡店，一种情怀，一群人的标志。他与大街管理处谈，管理处却建议他离开，因为中关村创业大街也正在经历从互联网创业向硬科技创新的转型。早期的电商、O2O、共享经济等“互联网+”项目退散，创业大街的重点已经转向了人工智能、大数据、大模型等领域，并且逐渐聚焦于高科技、硬科技的孵化。例如，许多入驻的企业专注于机器人、数据库技术、人工智能等前沿领域。
他们是两个时代，两类人。
根据中关村创业大街提供的最新数据，2022 年其自营的联合办公企业中，有5 家企业（奥琦玮、极睿科技、开元维度、太琦图形、极纳）获得亿元以上融资。根据三季度创业大街对服务企业的抽样调查，110 家调查企业中，17.27%的企业是专精特新企业，24.55%的企业是国高新，55.45%的企业获得过融资。
大街之外，变化也在发生，高瓴推出“Aseed+”种子计划，计划用 3 年时间投资 100 家左右的种子期企业，重点聚焦制造业、新能源、新材料、生物科技、碳中和等重点领域。红杉中国宣布成立创业加速器YUÈ，为处于天使轮到A轮的中国创业者提供红杉独家研发的体系化创业课程和资源服务。
这何尝不是一条又一条更宽更大的创业大街？
鲸鱼死掉后，它会成为无数其他鱼类、藻类等生态系统的养分，于是就有了“一鲸落万物生”的残酷的美。
你若走在中关村创业大街上，就会有同样的慨叹。
编 辑：赵春雨 1044253103@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