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洒落的余晖为朱红色的宫墙镀上一层橙黄色的暖光。
李文谦从琅嬛殿出来,随一名年轻的小太监朝皇帝所在的紫宸宫走去。
奉命召李文谦觐见的这个小太监是皇帝心腹海公公的养子之一,名唤海溪。
海溪跟在李文谦身侧偏后的位置,态度恭敬,丝毫没因为皇帝对李文谦的不在意,而怠慢李文谦。
李文谦见状有些意外,不知是海公公教得好,还是说……皇帝其实并没有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喜欢自己。
若是后者就好了,李文谦想,也不枉他次次顺水推舟,把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
若不是也无妨,虽然没能借此让皇爷爷重新注意到他,也没让救过他的闻帅对他起恻隐之心,但至少,他遇见了和以前全然不同的安庆姑姑。
原来的安庆姑姑只在父亲在世时对他有过几分亲近,父亲去世后,有许多人来安慰过他,对他很是怜惜,但随着皇爷爷对他的态度逐渐冷淡,那些怜惜与亲近都弃他而去,安庆姑姑自然也不例外。
直到那日东宫大火,他哄骗年纪比他小,被皇后惯得又蠢又坏的十三叔躲到柜子里,他知道胆小又任性的十三叔一定会逼他出柜子,到外头找人进来救他,果然十三叔这么做了,还在他表达了不情愿后,推搡着要把他从柜子里赶出去。
他本打算出了东宫就装晕,让总是欺负他,还带着其他人一起欺负他的十三叔独自烧死在柜子里。
谁知柜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他看到了后来才知已经疯掉的安庆姑姑。
疯掉的姑姑和原来差别很大,一身红衣在火光的照耀下刺目得令人无法直视,向来堆满珠翠的乌发披散在肩头,脸上没有厚重黏腻的脂粉,只余一片素净,就这么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柜子里的他们,仿佛在看全然不认识的陌生人。
熟悉的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其实是有些可怕的,所以有那么一瞬间,李文谦甚至以为姑姑会反手将柜门关上,顺带上个锁把他们困死在柜子里。但姑姑没那么做,姑姑伸手把他和十三叔从柜子里拉出来,带着他们逃出了大火肆虐的东宫。
这么说或许不对,因为想要逃出火海的只有他和十三叔,只有他们俩慌张无措,脚步踉跄,姑姑跟在他们身后走得很稳很慢,慢得不像是在火海中,更像是在庭院里散步一般。
而他和十三叔打扰了她散步,所以她将他们赶了出去。
十三叔看到泣不成声的皇后,头也不回地扑了过去,哇哇大哭,而他则慢慢停下脚步,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去找皇爷爷,和十三叔似的哭上一场?那太刻意了。
去找自己的母亲?她不在这。
李文谦的母亲——也就是前太子妃——自太子去世后便因悲伤过度失了神志,成日自言自语,行为作态仿佛太子还在世一般,如果有人告诉她太子已经不在人世,她便会尖叫砸东西。
皇帝怜悯她,将她安置在一处皇家别苑养病。
当时站在火场外的李文谦很茫然,他下意识回过头,有点惊讶又好像不怎么惊讶地发现姑姑还站在门里,并转身朝大火深处走去。
后来李文谦才知道,姑姑和他娘一样疯了。
他特地去和姑姑道谢,一是想装得像父亲给皇爷爷看,二是因为他太久没见过母亲了,母亲和姑姑都是疯子,他想看一下疯子是怎样过日子的,好想象一番母亲在别苑的生活。
结果这一去,就上了瘾。
他喜欢姑姑可怜他的样子,喜欢姑姑面无表情耍赖的样子,最喜欢的,大概就是今日没等到他,姑姑着急让人去找他的样子。
——若娘亲还在宫里,一定也会这样待他的吧。
虽然早慧,但毕竟年幼的李文谦天真地想到。
来到紫宸殿外,李文谦踏上那一层层台阶,见到了门口等候的海公公。
海公公像是刚从什么地方回来,虽然换了衣服收拾了仪容,但依旧难掩面上长途跋涉的疲惫。
海公公向李文谦恭敬行礼,并领着李文谦进入殿内。
殿内御座之上,皇帝正在翻阅奏折。
御座之下,跪着两个人。
那两人跪伏在地看不见面容,故而李文谦一开始并没有认出他们,直到他向皇帝行了礼,皇帝让他看看认不认识那两人,李文谦才发现,那两人一个是禁军副统领,一个是伺候他许多年的老太监。
“殿下、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老太监磕头求饶,额头上已经凝固的伤口再度破裂,流出血来。
李文谦被吓得不轻,他看向皇帝,睁大的眼睛里满是困惑与不安。
皇帝对上这张与太子极其相似的面庞,不由得心软了几分,对李文谦道:“他们便是害你落马之人。”
李文谦猛地转头看向那老太监,像是不敢相信,朝夕相处的人竟会这样对待自己。
皇帝当着李文谦的面下令把这两个人拖下去严刑拷问,接着又问李文谦:“你今日受了不小的惊吓,朕却一直等到空闲了才召你过来处理此事,你心中可有不满?”
李文谦嘴唇蠕动,过了片刻才低声道:“孙儿不敢。”
皇帝沉下脸:“是‘不敢’,不是‘不会’?”
李文谦跪伏在地,却没有说任何狡辩的话。
皇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道:“起来吧,你和你父亲,真是像极了。”
皇帝后悔把太子教得那样刚正不阿,可面对同样不善委婉的李文谦,他又忍不住感到欣赏。
作为臣子或儿孙,皇帝自然是希望他们越听话越好,可他绝不允许自己的继承人是个没有主见,只会想法子讨好他的人。
所以他非但没有因为李文谦的不懂事而感到生气,相反,李文谦的态度让他萌生了一个新想法——一个还需要反复考量,且暂时还不能明说的想法。
为了避免爷孙之间因方才的问题产生间隙,皇帝对李文谦道:“此二人联手对你的马匹下毒,又唆使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叔叔带你去赛马,背后定是受人指使。但要没什么意外,多半是因为你嫡皇长孙的身份挡了谁的路。
“于是朕便想在找出那人之前,先装出一副不在意你的模样,免得幕后之人杀心愈重。”
皇帝发现自己越说,李文谦的眉头就蹙得越紧,几乎把不赞同写在脸上,又问:“怎么,不愿意受这一时的委屈?”
李文谦摇了摇头,脸上满是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踌躇。
皇帝刚还欣赏他的坦诚,见他磨磨唧唧心里又升起些许不满:“说。”
李文谦硬着头皮道:“皇爷爷又不是第一天这般对待孙儿,孙儿早就习惯了,谈不上委屈。孙儿只是不明白,既然想要找出幕后之人,又知道那人是忌惮孙儿的身份,那为何不对孙儿好些,只要能引他再次出手,说不定就能把人抓出来。”
皇帝差点没被李文谦给气笑,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怎么会觉得他胆子小。
若真的胆子小,又怎敢直言自己过去几年对他的冷淡?若是胆子小,又怎敢提出拿自身当诱饵?
皇帝反问他:“你不怕?”
李文谦低下头,说出的话语不像是义正辞严的保证,更像是发自内心的自言自语:“当然害怕,可孙儿更怕抓不到人,夜里睡觉都睡不安稳。”
太子逝世后,皇帝许久都没有过这样好气又好笑的情绪了。
原本一看到李文谦就会产生的锥心之痛在不经意间被怀念和欣赏所替代,说话间也忍不住带上几分面对其他儿孙时所没有的亲昵:“胡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怎可因一时的惧怕,就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
李文谦知道过犹不及,便没再和皇帝反着来,乖乖地应了是。
皇帝也不吝啬,他将武功不错的海溪赐给李文谦,填上那老太监的空缺,同时也是安抚李文谦,让他别怕的意思。
李文谦才受了惊吓,得点赏赐也是正常,加之海溪并非海公公唯一的养子,又是海公公三个养子里面最低调无闻的那个,所以并未引起谁的注意。
也因此,宫中上下提到这日皇长孙落马一事,说的最多的便是闻帅明明救了皇长孙,皇帝却没赏赐他,以及皇帝临到傍晚才想起皇长孙,把人召去后没问几句,只将提议赛马的禁军副统领和皇长孙身边伺候的几个太监收押入狱,就把皇长孙匆匆打发走了。
可见这位皇长孙在皇帝面前,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份量。
……
“你说,文谦那孩子是不是像极了霄毅。”李文谦落马一事在各种风言风语中过去将近半个月,皇帝突然问了海公公一句。
皇帝口中的霄毅,自然就是早逝的太子李霄毅。
那日过后没多久,禁军副统领便在牢狱中自尽身亡,老太监倒是招了,其后牵扯出一堆人来,但都是些明眼人一看就知是棋子的人物。
皇帝感到心惊的同时,又想起了李余被逼疯的事情,他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他所不知道的联系。
皇帝思绪万千,突然就怀念起了太子,若太子还在,定然能为他分忧一二。
海公公笑着答道:“父子二人,样貌自然相似。”
皇帝:“你知我说的不是样貌。”
“这……”海公公一脸为难:“奴婢与皇长孙殿下少有来往,所以对殿下的性情……也不是特别了解。”
皇帝哼笑:“你倒是同闻鹫一样,打死不肯和党争扯上关系。”
海公公苦着脸:“陛下,您就饶了奴婢吧。”
皇帝也没为难海公公,他看今日清闲,便让海公公摆驾,去了泠嫔的望月阁。
泠嫔是早些年皇帝出巡时在蜀州收的女人,刚入宫那会,她还是宫里少有的冷性子,无论对谁都一样,哪怕是皇帝在她面前,也不见她热切几分。
偏偏皇帝就好这口新鲜,给人封号的时候还特地赐了个“泠”字。
但近来这一年,泠嫔突然转了性子,不仅温柔小意,还常与其他妃嫔来往。
皇帝到望月阁时就听见里头传来泠嫔与另外两位贵人的说笑声,听着和往日不同,像是在玩什么游戏。
听到太监通传陛下驾到,屋里三人连忙起身,整理好仪容向从门口进来的皇帝行礼问安。
皇帝摆手叫起,坐到了她们方才玩游戏的榻上,发现榻上摆的不是榻桌而是一张棋桌,桌面的棋盘色彩艳丽,还放着四种不同颜色的棋子与一颗骰子。
皇帝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这张棋盘图似曾相识,好像在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