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5月
格雷厄姆有很多忠诚的朋友,如果说有敌人的话,数量也是极少的,但他没有一个密友或知己,这一事实是了解他性格的一条线索。让我们从他的内心世界审视一下其中的原因。当还是个男孩的时候,他聪明、可爱、害羞、喜欢幻想,并且有一种病态般的敏感。他小心翼翼,从不想伤害任何人,而他也无法理解为何其他人会经常以冷淡甚至恶意的方式伤害他,其中包括那些深爱着他的人。在人生很早的阶段,他的内心就像一只海狸,在自己周围筑起了一道防护墙。他将斯多葛主义视作老天对他的馈赠。
在青少年末期,格雷厄姆完成了自己的性格塑造。表面上看,他的性格很好,他带着年轻人的热诚培养起了自我进步的美德,比如,勤奋、温和、可靠,以及其他良好品格。他天生的友善性情又被他认同的“位高任重”的观念强化了,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在智力上的天赋是一种运气。然而,这种天赋也使得他十分渴望得到众人的认可。由于对自己的智商非常自信,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必定能在每件受人尊重的事情上获得成功。
格雷厄姆十分在意外人对他性格的批评,这一事实产生了两个非常显著的个性特征。一是通过展现良好品行和做出令人愉悦的行为,他极力避免了受到外人批评。二是他基本上不愿意批评任何人,而这一个性很快就转变成了他不愿意对外人做出任何评价。他只是以身作则,在周围人面前树立良好的行为榜样。他有着一以贯之的和蔼、礼貌、友善和耐心;他会避免任何类型的冲突,甚至会避免为辩论抽象观点而争得面红耳赤。
随着年龄的增长,格雷厄姆达到了这样一种独立思考的程度:在任何领域,他的辨别力能够告诉他,他的行为不应只受习俗或偏见的主宰。当传统教条只会妨碍他顺应自己的天性时,他就会对外界的礼俗规范变得不那么顺从。不过,这种变化只是表面上的,它不会影响或者反映他与外在世界的基本关系。
在人生早期阶段,他的人际关系并不像他希望和期待的那样非常良好。与女性相处是他人生相对失败的一大领域。贯穿一生,他不难找到令他着迷的女性,也不乏认为他很有魅力的女性。在刚成年不久就突破了清教徒般陈腐的清规戒律后,他既不缺少性生活,也不缺少性伴侣。在他看来,他与女性相处的问题仅仅在于,她们居然怀疑他的良好人品,尤其怀疑他温和的性情和他的才智。结果他产生了被她们迫害和剥夺的感受。部分出于真实的经历,也许部分出于想象,他认为几乎所有女性都是非理性的,而且控制欲强,她们无法欣赏他的善良和耐心,过于想要探寻他隐秘的自我禁区。
在人生临近终点时,格雷厄姆遇到了一个女人,她的灵魂、心智、品格和性情是他在很多其他女性身上没能找到的。他认为,他可以为了她放低护栏,而这些护栏正是他将自己疏离于其他人的障碍。在这种新的人际关系的影响下,他开始第一次探究这些障碍的本质。从他大学毕业后,为什么他承认没有任何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能与他在智识和情感上建立真正的亲密关系?为什么他没有密友,没有知己?
他重新审视了自己的性格,发现它并不那么让人满意。在他宽宏大量的姿态中隐藏着骄傲、自私、势利,以及某种矫揉造作;在他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些微精致的利己主义。他的第三任妻子评价他“很高尚,但没有人情味”,这简直是一语中的。他缺乏真正的同理心,不能真心分享他人的喜悦和哀愁。他热爱的东西要么是完全没有人情味的,比如,思想、艺术创作;要么就是那些有助于他自身成长和自我实现的东西。他会带着不虚伪的谦逊“消解别人的表扬”,然而那种谦逊本身就是一种骄傲的表现,因为它完美到无法与虚荣区分开来。他的谦逊就是贺拉斯所说的“一颗能意识到自己正直的心灵”包裹着外人无法感受到的充满自信的优越感。就像兰德一样,他和谁都不争,因为至少在他看来,没人值得他争。他意识到他只有一个亲密的伙伴,只有一个相似的灵魂,那就是他自己。
格雷厄姆待人和善是发自内心的,他向来如此,这绝对是他的第二天性。但他的第一天性是疏离他人,而他人也难以接近格雷厄姆。格雷厄姆最终看清了这一点。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少一些优越感,多一些人情味。来自法国的新名媛走进了他的生活,深深地影响了他。60岁以后,格雷厄姆开始重新培养自己的情感智慧,他必须接受爱不是体验生活,而是生活体验这一事实。他记得自己在大学二年级时写过一首诗——《灵感》( Inspiration ),散发着情窦初开之情。(如今,他早已习以为常的这种情感体验却赋予了他新的意义维度。)这首诗是这样的:
就像一条沉睡的小溪,收起了自己的涓流声,
那是三月冰冷的斗篷禁锢了它,
我的灵魂也有韵律,尽管不能撒播开来,
我那愚笨的言词让它沉默如结了冰。
但看哪,春天的气息融化了一切,
溪水醒来,哼起了旋律;
所以春之暖意让我萌发了新的爱意,
挣脱言说的镣铐,我要开始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