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遍见于各类读物之中。根据最具普及意义的《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插在文字中间帮助说明内容的图画,包括科学性的和艺术性的。” 但在目前的很多书籍中,尤其是各种时尚、前沿的杂志里,常见另一个名词:插画。
如果是新出版的辞书,有可能已经收录“插画”这一名词,并对插画的具体指涉有了界定。但在当前的一般出版物里,则或者用“插画”,它被寄予了众多的概念憧憬,或者“插图”“插画”二词并用。这两个词看起来似乎是可以混用的。问题在于,如果是同义词,这种没有意义的并用让人费解;如果不是,那么二者究竟如何区别?
无论是用“插图”还是用“插画”,在对其意义进行描述时,学人们都喜欢上援鲁迅的文字——“书籍的插画,原意是在装饰书籍,增加读者的兴趣的,但那力量,能补助文字之所不及,所以也是一种宣传画” 。在此可以看到,鲁迅原文中所用的是“插画”一词,而非“插图”(不严谨的引用者会用“插图”代替上面的“插画”)。那么,鲁迅是否以此词为唯一标准用语呢?不然,如果翻看《鲁迅全集》,会发现这两个词几乎是混同出现的:“欧洲的版画,最初也是或用作插画,或印成单张,和中国一样的。” “威绥斯拉夫崔夫(N.N Vuysheslavtsev)的插画六幅,取自《罗曼杂志》中,和中国的‘绣像’颇相近,不算什么精彩。但究竟总可以裨助一点阅者的兴趣,所以也就印进去了。” “这回翻译的主意,与其说为了文章,倒不如说是因为插画;德译本的出版,好像也是为了插画的。” “这种轻松的小品,恐怕中国是早有译本的,但我为了别一个目的:原本的插画,大概当然是作品的装饰,而我的翻译,则不过当作插画的说明。” 以上是用“插画”的。“我以为如果能有插图,就更加有趣味,我有一本《高尔基画像集》,从他壮年至老年的像都有,也有漫画。” 此处则是用“插图”的。“现又托友写信去那边去,征求名作的全部插图,倘有效,明年当可又出一种插画集。” 可以看到,在这一句引文中,“插图”和“插画”是同时出现的。
那么,是鲁迅混用了这两个词么?从前面的引文来看,似乎这二者是被混用的。但是最后一句引文中的并用则提示了鲁迅对这两个词的区分,即如果从书籍的角度来叙述其中的图画,就用“插图”一词。在此,书籍是图画的主体,是被依附者,所以用“插图”。而如果排除了书籍这一因素,只是谈论这些具体的图画,则用“插画”一词。在这里,图画虽然是主体,但它来源于书籍中,为书籍而服务,它具有“画”的性质的同时又要指出它的渊源,所以被称作“插画”。
因此,在书籍、报刊领域里,“插图”与“插画”是“一套班子两块牌子”,细究起来可以视情况如鲁迅那样分用,也可以任用一个,但如果二者并用,就必须有所区分地用。
在鲁迅所生活的时代里,“插图”“插画”是这样的使用状况。如果一直延续到现在,也就不会有上述赘语了,但事实为否。笔者未曾收集到对这两个词语进行指令性取舍的明确资料。但据资料推证,在 20 世纪 50 年代初有过一次词汇的整理、归类、淘汰,这与 1956 年开始推行简化字是同一类国家文化行为,“插画”应该就是在这时被废弃的。如果仅从这两个词语在辞书或其他正式出版物中的出现频率来看,“插画”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似乎失踪了。
“插画”一词存在的必要性似乎消失了,转而统一用“插图”一词来指代这类图画。于是,“插图”取代“插画”作为指代这类图画作品的唯一用语,一直沿用到现在,除近年出版的少数正规辞书外,其他出版物中所收录的都是“插图”。
从数个插图概念描述来看,有全面而科学区分的:“插图,装帧设计方法,指对正文内容起点缀、补充说明等作用的图像版面。在装帧形式上,有随文单页、随文插页、集中插页和卧文图、题头图、文尾图、辑页图、章前图等分别。绘画形式有国画、版画、粉画、水墨、淡彩、素描、线描、剪纸、黑白画等。按内容可分为文艺性和技术图解性两种。按版式分为三种:用于版心的图版夹排在文字中间,称为文间插图,是书籍中最常见的插图形式;单页插图,适用于独立性较强、需要较大幅面的插图;把全书中所有的图或一部分图集中排印若干页,放在正文的前部、后部或每一篇章之前的称为集合插图。” 有简练划归的:“插图,插附在图书报刊中的图片(如照片或原样影印的文字资料)。通常可分为艺术插图和科学插图两类。对正文作补充说明或供艺术欣赏。有的印在正文中间,有的用插页方式。文学作品的插图为画家在忠于作品的思想内容基础上进行的创作,具有独立的艺术价值。” 有纯艺术性感性表述的:“插图是一种造型艺术。它因文字而缘起,伴书籍而产生;它是文学与美术相结合的产物,是文字与绘画熔铸而成的艺术。它既具有对书籍内容的从属性,又具有相对的艺术上的独立性。因此,它一经诞生,即以其视觉形象的优势为书籍增色生辉,而博得人们的高度赏识和喜爱,成为造型艺术中最大众化、最流行的形式之一。”
从上述的三处引文中,除对“插图”有了大致的认识外,可看到一点,“插图”是用在书籍或报刊中的,因“插图”相当于“书籍插图”“报刊插图”的略称。而作他用的,如在宣传画中大量出现的图画,则不归“插图”之属。插在文字中间,这种主次安排是对插图的定位,而这似乎也就为后来“插画”的再次出现预留了空间。
约自 20 世纪 90 年代中期以后,尤其是进入 21 世纪,继鲁迅时代之后,“插图”和“插画”又一次出现了并存的状况。那么,鲁迅时代的“插画”除了指代用在书中的图画,是否还指用于广告宣传中的图画?鲁迅有曰:“而同时,画报上也就出现了这些传奇的插画。但还没有提起剑仙的一道白光,总算还是切实的。” 从此处看,显然是的。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插图”是指插入以文字为主的读物中的图画,需要实体地依附于这些读物才能成为“插图”。“插画”则不然,它是独立地作为“画”出现的,同样需要依附于其他媒介,但这种媒介可以是隐射的、暗含的,所以“插画”具有实体的独立性。即“插画”是因其插附用途而与一般绘画相区分出现的名词,“插图”则是“插画”中用于说明文字而出现的分支。插在书籍报刊中是“插图”,拿出来就是“插画”。
而在上面所提到的“插图”取代“插画”的时期里,这两个概念以加缀语界定的形式区分:对于商业应用中的图画,要加上“商业”二字,名为“商业插图”或“商业绘画”,或直接用“插图”一词 。
究其原因,应该是中国社会这数十年间的变化所致。从 1949 年到 1980 年,计划经济体制不需要过多的商业营销,商业所用到的插画除了书籍装帧外没有用武之地。书籍插图几乎成了“插画”的唯一领地,“插图”也就自然而然成了“插画”的代名词。但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社会经济形态发生巨大变化,“插画”又有了新生的机缘:一方面是商业的繁盛为各个设计领域都提供了广阔的展现空间,图画的视觉意义在商业中的价值被再发现,于是,它能够超越书籍、报刊而扩展到其他领域中;另一方面是国外设计的引进。图画在国外各类平面设计当中应用之广泛、之精妙,是纯而又纯的书籍插图所不能比拟的;此外,利益的驱动使得艺术家们脱离了书籍插图转向了其他商业领域。追究起来,经济利益的左右实际上就是插图在这数十年间起落的本质原因。因此,在改革开放的初始年代里,“插画”还没能完全独立出来,只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加缀语、扩展外延。1990 年代以后,成熟的商业发展使得“插画”一词重新进入了人们的视野,“插画”归位。
此外,有理由相信“插画”这一名词的复兴也受到了台湾地区的影响。台湾地区继承了民国时期的用法 ,在向大陆扩展文化时,这个名词也被带来了。这也能解释目前“插画”这个词的含义为什么与鲁迅时期的高度一致。
当然,“插画”与“插图”这两个词的微妙区别不是每个人都会去费心分辨的,因此,二词混用也就成为正常现象。而作为活语言,它的规则是由民众而非语言学家制定的,最终二词走向什么状态不是个别人所能决定的。过分地追究二词的区分,就颇有些“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般的祥林嫂意味了。其实,上述如此之多的文字又是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不得已,因为,无论是“插图”还是“插画”,它们所对应的英文单词都是“illustration”,这是没有人质疑的。
曾经画过许多插图的尤劲东根据国外插图的现状,将插图归纳为三个分类:“其一,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对文字作补充说明,这在一般的杂志、书籍、教科书等等中是常见的。其二,以视觉形象插入媒体形式中,和文字具备同等功能,这在许多招贴广告、产品包装、环境装饰等等中已是普通的事。其三,与文字无关,直接用视觉形象来传达思想含义,这一类插图具有如同语言一样的功能,它们超越文字,代替文字,尽显造型的魅力。可以说当代插图的发展,已经跨越过了‘在文学基础上的再创造’这样一个传统的含义,这使得插图画家的创造性思维更加具有独立的能动性,也要求插图画家对生活环境有敏感的意识性,对绘画形式的多种延伸,对媒体的立体性具有主动的把握和联想能力。”
“在我国‘插图’一词的含义和国外一样,原本都是指辅助于文字、文学的小型图版绘画。英语中称作‘Illustration’,日语称作‘插绘’。但英语的‘Illustration’一词同‘插图’和‘插绘’的含义有所不同,它有着‘例证、启发、说明、图释、书籍插图’等复合性意义,包含的语义更加宽泛。由于近几十年来插图面貌所发生的根本性变化,无论是‘插图’还是‘插绘’都已经涵盖不了当今的插图现象,所以日本人直接借用了英语的‘Illustration’一词来替代扩展了的插图概念,采用日语的音译,称作‘依拉丝托列雄’。”
本书选用“插图”这一名词便是基于上述的界定,从注重图画与文字二者的关系来选择和考察作为论题的图画,而没有使用“插画”。